第二章2003年9月9日，多爾基亞

        要穿過這片赤紅的荒漠，還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長到足以維羅妮卡講完這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我和妹妹，其實并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我們是從其他的世界來的，那個世界和這里不一樣，很和平。啊，當然也有戰亂的地方，但是那都是很遙遠的，和我們沒有什么關系。我們的家鄉是一個很繁華的城市，不過在離開那個世界之前，我們從來沒有去過比城郊更遠的地方。我們父母的感情不太好，所以我和妹妹幾乎可以說是……相依為命吧。

        “妹妹比我小兩歲。和什么都做不好的我不一樣，她很聰明，也很勇敢，個性非常堅強。只是她的身體很不好，經常生病，父親和母親很少去看她，除了女傭幾乎都是我在照顧她。大概是因為這樣吧，妹妹非常依賴我。不過，其實也許是我在依賴她也不一定。如果不是為了妹妹的話，我就什么也做不到。

        “聽起來很像瘋子的囈語吧，你們如果想笑的話可以笑的。”

        然而小杰和奇犽都沒有笑。

        維羅妮卡頓了頓，琥珀色的眼睛望向窗外的沙漠，無邊的夜景倒映在她的眼中，仿佛將那雙眼眸也染上了深沉的夜色。

        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時光。恍惚中又看見了妹妹微笑的臉龐。她笑起來的時候左邊的眉毛總會微微上揚一點，顯得格外嬌俏。睫毛那么長，卷卷的翹起來，忽閃忽閃的就像蝴蝶的翅膀，顯得那線條柔美的眼尾越發的長。玫瑰色的嘴唇像花瓣一樣柔軟，好像總是在撒嬌似的，帶著一種天真的媚態。

        可憐可愛的，她的妹妹珂賽特。

        “后來……后來妹妹就到了這個世界。”

        毫不猶豫、義無反顧的來到了這個世界。

        “我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就在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的時候，我遇到了……神。”

        維羅妮卡下意識抓住胸前的十字架，光彩不再的神像深深壓進她的手心，黑色的項鏈緊緊勒住手腕。

        “那個時候，我和神做了一個交易。她把我送到妹妹所在的世界，但是作為代價——”

        殘酷的神明微笑著對她說，我可以實現你的愿望，不過你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才行。至于什么代價……嗯，就這個好了。我喜歡這種代價。

        “七十億人之中，只有七十個人可以‘遇見’你。”維羅妮卡笑了笑，“這就是我付出的代價。”

        那是億分之一的相遇。

        “我的聲音不會被他們聽到，我的身影不會被他們看到，我的觸碰不會被他們感覺到。”

        即使是奇犽，也不由得為這個代價背后的殘酷而感到脊背發寒。然而維羅妮卡的神色依然是平靜的，她甚至能用一種談笑似的語氣繼續說下去。

        “從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尋找妹妹的下落。說實話，這個代價一開始真的給我添了不少麻煩呢。畢竟，沒法和別人對話也就沒法打聽消息嘛。”

        只是如此嗎？

        當然不是。

        即使隨便想想也能想的到吧。

        那是一種多么孤獨的境地。即使身處千億人之中，也不會被任何人看到。那又是多么的步履維艱，對一般人來說最自然的衣食住行，對她來說也會是嚴重的困擾吧。

        維羅妮卡拍了拍火車座椅的靠背。

        “事實上，就連這個位置也不是我的呢。不過放心吧，我有付過錢的。”

        奇犽微微瞇起眼：“付錢？你能賺到錢嗎？”

        “不要小看我啊。”維羅妮卡笑了起來，“事實上，我在游記作者里面應該還算有點名氣吧。每次寫好稿子我就寄到編輯部，然后讓他們寄現金過來。雖然不能被看到，不過我的手稿還是能被讀到的。從幾年前起，這就是我的經濟來源了。除了路費之外，大部分的錢我都有好好存起來，現在已經攢夠能在南方小城買一套房子的錢了。”

        說到這里的時候，維羅妮卡微微抬起下巴，有點小驕傲的樣子。

        “等我找到妹妹以后，我就要在那里買一套帶花園的小房子，養上一只姜黃色的大貓，那只貓一定要有厚厚的毛皮，摸起來要很軟很軟才行。珂賽特最喜歡玫瑰了，我要為她做一個花架，種上雪白深紅鵝黃淡粉的攀爬玫瑰，這樣到了夏天，她就能在那里畫畫了。她畫畫很好，尤其擅長風景畫。她曾經給我畫過一小幅林蔭道，可惜我沒有帶過來，不然就能給你們看看了。”

        奇犽默默移開了視線，小聲吐槽了一句：“不知道為什么覺得好惡心。”

        小杰默默看了看天花板，同樣小聲的回了一句：“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你大哥。”

        奇犽一手捂住了自己的臉，沉痛道：“不……別提他……”

        聽到兩個少年如此對話的維羅妮卡卻也不生氣，她用左手托著臉頰，手肘壓在右手手背上，微笑著望著兩人，雙眼的線條因此顯得越發柔美。

        “是個很幼稚的愿望吧。”

        但那也是，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在兩人心里孕育著的愿望。

        每當想要逃離，每當無法再忍耐，每當支撐不下去的時候，她們就會緊緊握著對方的手，看著對方的眼睛，在腦海中/共同描繪著這個愿望。痛苦越深刻，這個愿望就越真實，連要用什么木料的家具和什么花樣的壁紙都想好了，甚至具體到每一朵薔薇的盛開。

        那是她們短暫卻也漫長的前半生唯一的慰藉。

        ——總有一天，可以逃離。逃離這個壓抑得她們不能呼吸的家，逃離這些束縛得她們無法思考的親人。

        現在束縛著她們的一切都消失了。

        實現這個愿望的最后一步，就是找到珂賽特。

        小杰用明亮的眼睛注視著維羅妮卡，道：“我不覺得這是個幼稚的愿望啊。這明明就是個很棒的愿望，對不對啊，奇犽？”

        奇犽雙手環胸，敷衍似的“嗯”了一聲。那雙黑色的貓眼忽然轉過來，沉沉的注視著維羅妮卡。

        “照你說的，只有億分之一的幾率才能遇到能看見你的人，那么你要怎么去找你妹妹？只是到處旅游的話，這個世界這么大，很可能會錯過吧。”

        維羅妮卡聞言點了點頭，再度握住胸口的十字架。

        “的確是這樣的，不過，神在送我來這里的時候，給了我念能力。”她無意識地摩挲著十字架，“我選擇的能力是讀取物體的記憶。只要親吻一下那些無生命的物體，我就能找到我想知道的東西。”

        所以她才能看到。

        在珂賽特曾走過的石子路上，在她曾撫摸過的薔薇花前，在她曾經休憩過的黃楊樹下……維羅妮卡都能看見她。她通過那些事物的眼睛注視著珂賽特。一直一直，都注視著。

        注視著她的笑容，她的哀傷，她那漫長的恍惚。她總是那么近，近的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觸碰到。她又是那么遠，遠到好像只能存在于這不可重來的昨日之中。

        思念在這樣長久的注視里安靜下來。連痛苦也變得模糊。

        維羅妮卡輕輕撫摸著手邊的皮箱，老舊皮革的味道殘留在手指上，這個箱子她已經用了很久，邊角都有些磨損了。皮箱上的花紋是珂賽特喜歡的紋樣，所以她第一次見到這個箱子的時候就把它買了下來，陪著她走過長長的旅途，這樣多年。

        奇犽靜靜看著她，半晌，忽然開了口。

        “既然你們姐妹的感情那么好，她為什么要離開你一個人來這個世界呢？”

        維羅妮卡的手頓住了。

        幾縷亞麻色的長發散落在她的耳畔，安靜的垂下。她很慢很慢的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蒼白的笑來。那笑意如微藍的河水，先在琥珀色的眼睛里積聚、溢出、蔓延，寂靜地流淌在脆弱的臉龐上，浮光掠影一般掠過。

        “……因為，我死了啊。”

        被人從高樓之上推下，頸骨折斷的聲音——咔擦。

        而那個時候，珂賽特只是睜大了眼睛，無言的注視著。

        鮮血唱著溫柔的歌，帶著體溫慢悠悠地從她的身體里流走，潺潺。那殷紅的顏色弄臟了珂賽特慘白的雙腳，沿著曳地的裙擺緩緩上爬。

        那血紅終究把她的妹妹吞沒了。

        “我下葬之后，妹妹用一年的時間為我報了仇，然后，她就離開了那個世界。”

        維羅妮卡很輕很輕的笑了一聲。

        “你知道嗎？死者也是有意識的。那句話叫什么呢……啊，對了。”她用左手的尾指輕輕點了點眼角，那里正彎起一個近乎嫵媚的弧線，“——最痛苦的淚水從墳墓里流出，為了還沒有說出口的話和還沒有做過的事。”

        珂賽特在墓碑前流的每一滴眼淚，都像劇毒一樣腐蝕著墓土下的亡靈。

        在妹妹從這個世界消失之后，痛苦到連慘叫也發不出來的亡者，終于與那殘酷的神明做了交易。

        “所以我要找到她。”

        所以她要找到珂賽特。

        為了完成未完成的心愿。也為了傳達未出口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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