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2003年9月25日，海特姆拉

        維羅妮卡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純白的天花板。

        黑色的十字架在胸口散發(fā)著融融暖意，一如既往地，將旺盛的生命力輸送到她的身體之中，撫慰著內臟的痛苦。

        念力即為生命力，這種由生命之中提取出來的能量，自然也可以返還到生命之中。而那殘酷的神明所賜予她的十字架中，蘊含著無比豐富的念力，她將其運用于維系生命。也是靠了這個念，她才能夠在內臟損壞的情況下，擁有與幻影旅團一戰(zhàn)之力。

        念力無聲地修復著她在那一戰(zhàn)之中幾乎完全崩潰的身體。維羅妮卡躺在床上，靜靜地望著天花板，直到雙眼酸痛，才閉上眼睛。

        復仇劇的最后一幕，終究因為劇本外的角色突然闖入，徹底失敗了。

        當他們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那一刻，維羅妮卡就明白了，她無法再扮演好那個人偶。

        維羅妮卡可以漠視無關的人，在決定復仇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決心要做如他們一般的惡魔了。否則她不會將場地選在阿斯塔西亞，不會挑選在瑪麗安娜博物館開展的那一天，更不會將貧者的薔薇綁上自己的心臟。作為人的憐憫之心，作為人的責任感，作為人的善良，她全部都舍棄了。將靈魂也出賣給惡魔，將此身化為復仇的工具。在殺死仇人之前，她先殺死了自己的心。

        但就算化身惡魔的人偶，她也還是有不能舍棄的事情。

        恨的深度來源于愛的程度。對珂賽特的愛讓她憎恨到瘋狂。對奇犽和小杰的愛則讓她痛苦到無法舍棄。如果她可以如此輕易地，將那兩個曾經給予她溫柔與友誼的男孩埋葬，她一開始就不會為了珂賽特而瘋狂到如此地步。

        將那二人的生命和珂賽特的怨恨一起放在天平上稱量，其實起決定作用的，并不是誰的分量更重。

        而是維羅妮卡要把誰從天平上放下去。

        她做出了決定。

        庫洛洛也做了。

        所以，2003年9月20日，在阿斯塔西亞的夜色中，維羅妮卡放走了蜘蛛，蜘蛛也放走了他們。然后，奇犽和小杰帶走了重傷的維羅妮卡，在雷歐力的幫助下，他們躲到了海特姆拉，這里是酷拉皮卡的地盤。在這里維羅妮卡得到了妥善的治療，身體的崩潰暫時被遏制了。

        維羅妮卡選擇了奇犽與小杰，庫洛洛·魯西魯選擇了剩余的同伴。

        他們都做出了抉擇。然而他們都清楚這不是結束。

        絕對不是。

        維羅妮卡還會為了死去的妹妹向蜘蛛復仇，蜘蛛也一定會為了死去的同伴向她復仇。他們在阿斯塔西亞放過彼此，不過是一種暫時性的妥協(xié)。

        那焚燒己身的毒火，在將對方燃為灰燼之前，絕不會熄滅。

        這一點，他們誰都清楚。

        維羅妮卡側過頭，靜靜看著窗外晴朗的日色。

        她的身體已經被破壞到一種無可挽回的地步了。僅靠醫(yī)術，誰也沒法救她。由于這種崩潰是念能力的代價，所以連大天使的呼吸都無能為力——即使暫時治好了她的病體，那制約也會再一次從內部將她撕碎。

        所以，唯一的方法，就只剩下了一個。

        燦爛的陽光照進雪白的病房，金色的塵埃在空氣中飄舞，床頭柜上的薔薇花束散發(fā)著甜美的香氣。一切都這樣明亮而充滿希望。

        然而維羅妮卡望著窗外的目光卻是晦暗的。

        奇犽已經離開了四天了。

        很快，他就要回來了吧。

        ——帶著“她”一起回來。

        她閉了閉眼。

        “如果那天就結束的話……”

        維羅妮卡自嘲似的笑笑。

        “……那該有多好啊。”

        那樣的話，她也就永遠不用選擇那個計劃了。

        ——維羅妮卡一開始接近奇犽·揍敵客，所為的那個計劃。

        ……

        ……

        ……

        奇犽帶著亞路嘉回到這間別墅的時候，維羅妮卡正在雷歐力的陪伴下在庭園里曬太陽，她坐在薄荷綠的貓腳椅上，面前的貓腳桌上擺著各式各樣的點心和紅茶，看起來她似乎是打算和他們共進下午茶。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裙子，露出肩頸美好的線條，雪白的手臂在陽光下仿佛在發(fā)光。亞麻色的長發(fā)隨著她仰頭的動作從肩上滑下，她望著奇犽和亞路嘉，緩緩露出一個微笑，琥珀色的眼眸迎著日光，沒有一絲陰霾，眼尾彎出一個柔美的弧度。

        “歡迎回來，奇犽。”她側過頭，看著亞路嘉，面上顯出一點恰到好處的疑惑，“這位是？”

        “是我妹妹，亞路嘉。”奇犽溫柔地摸摸身邊孩子的頭，又皺眉看向維羅妮卡，“你怎么出來了？你不痛嗎？”

        維羅妮卡聞言頓了一下，對亞路嘉伸出手來，笑容里有了些許溫柔的味道。

        “歡迎你來，亞路嘉。”

        和黑發(fā)的孩子握一握手之后，維羅妮卡才轉而對奇犽眨了一下眼睛。

        “還有一點痛。不過不要緊了。”她拿起自己胸前的十字架搖了搖，“只要有這個在，我就算被掏出心臟也死不了的。”

        “……那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奇犽更深地皺起眉頭，“那時候我在你身上看到兩種念，其中一種是從那個東西上來的吧？”

        “是的。”

        維羅妮卡拉著亞路嘉在她身邊的椅子上坐下，拿了一碟點心遞給亞路嘉，看著黑發(fā)的孩子開心地接過，才溫柔地摸了摸那孩子的頭，替亞路嘉整理好有些歪掉的發(fā)飾。做完這一切之后，她才又撿起了方才那個話題。

        “我說過吧，我和神做了交易，才能來到這個世界。做交易的時候，神送給我一個能力。那個能力就是這個十字架。”

        她無意識地撫摸了一下胸前的十字架，長長的睫毛垂下，遮蔽了眼底的神色。

        “這個十字架就是念能力本身，不止包括了技能，還包括了使用它所需要的念量——嗯，包括念力四大行纏、絕、練、發(fā)所需要的念力。”

        十字架在指尖旋轉了一圈，她悠悠說了下去。

        “在阿斯塔西亞的時候，我就是舍棄了其他所有的運用，單純將十字架上的念能力提取出來，化作攻擊的念彈。”

        也因為如此，才會失去壓制內臟傷勢的念力，導致身體從內部崩潰。

        “這樣的東西，我妹妹也有一個。”她抬起手臂，看著那十字架在眼前搖晃，在她琥珀色的眼中投下漆黑的倒影，“那是一個藍瑪瑙的玫瑰念珠。只要擁有那個，誰都可以使用她的能力‘玩偶之家’。”

        她笑著將那個十字架遞給奇犽：“要試一下么，只要戴上這個，你親吻任何東西，都可以看到其上的記憶。”

        “不用了。”奇犽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沖她歪了歪頭，“所以說，那就是庫洛洛殺死你妹妹的理由？”

        他想起幻影旅團團長手腕上纏繞的玫瑰念珠，又想起他熟練地差遣著屬于噩夢玩偶師的玩偶之家的模樣，忽然能夠理解維羅妮卡為什么會瘋狂到那般地步了。

        “庫洛洛·魯西魯確實從我妹妹那里搶走了她的玫瑰念珠沒有錯。但他殺死我妹妹的理由，不是那個。”

        維羅妮卡輕輕擦去亞路嘉唇角的點心渣，又端給那孩子溫度正好的紅茶。然后，她以平靜的語調說出了那個殘忍的真相。

        “他殺死珂賽特，只是順手罷了。”

        那語氣太過平靜，以至于奇犽背后寒毛陡然豎了起來。她甚至仰起臉，對他露出一個笑，仿佛這件事真的很好笑似的。莫大的寒意沿著他的脊椎升起，在他眼中，維羅妮卡的笑顏里浸著難言的黑暗之意。

        “對，他根本沒有理由殺死珂賽特。”大約是真的覺得很滑稽吧，維羅妮卡吃吃的笑出聲來，“被他奪走了念能力之后的珂賽特，根本就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子罷了。不要說與幻影旅團的團長為敵，就算是一個普通的盜賊，她大概都敵不過吧。作為背叛流星街之人，她也沒有任何勢力，可以在之后對他造成威脅。在他們一起旅行的時候，她也沒有得罪他，更沒有做過會讓他記恨到必須殺了她的事情——我一直追尋著我妹妹的記憶，關于這一點，我再確信也沒有了。”

        笑聲到此戛然而止。維羅妮卡望著自己的雙手，笑容一分一分從她臉上褪去。

        “他就只是在搶東西的時候，漫不經心地，順手殺了我的珂賽特……僅此而已。”

        眼前再度猩紅起來，那一幕再度浮現(xiàn)在維羅妮卡眼前，庫洛洛將手從珂賽特的胸腔中拔/出來，赤紅的血液噴涌而出——他就像踩碎一個蟲子一樣，殺死了她。他就像扔掉一件垃圾一樣，扔掉了她。

        無論回想幾次……

        雙手緊緊攥起來，用力到青筋盡數(shù)爆出來，突突地顫動著。

        ——都無法原諒。

        “……”

        奇犽沉默良久，將手搭在她的肩上，別過頭去，好一會兒勉強開了口。

        “抱歉，我不該說這個的。”

        維羅妮卡很驚訝似的看了他一眼，而后笑起來。

        “奇犽不需要道歉啊，你又沒做錯什么。”她拍了拍他的手，“你愿意聽我說這些事情，我真的很高興。我還從來沒對人說過這些話呢，不知怎么的，今天對著你，倒是全都說出來了。”

        維羅妮卡用輕快的語調說了下去。

        “而且，錯的不是你，是庫洛洛·魯西魯。他才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她很低很低地笑了一聲。

        “所以，我要他付出代價。”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最珍貴的東西，就要用最珍貴的東西來換取。

        他奪走了她最珍貴的妹妹，那么她就要毀掉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幻影旅團。

        “他搶走的，我妹妹最重要的寶物。我會親手奪回來的。”

        維羅妮卡摸了摸亞路嘉的腦袋，動作溫柔得無以復加。她望著這個黑發(fā)的孩子，像是望著什么珍貴的寶物一般，長長的睫毛虛虛攏著，將那身影藏在她的眼中，像守著一個易碎的夢。

        “不管是那個玫瑰念珠，還是別的什么，我都會奪回來的。”

        全部，親手，奪回來。

        “到了那一刻，珂賽特就不會哭了吧。”

        ——到了那一刻，你就不會再哭了吧，你就能合上雙眼了吧，你就不會再在怨恨的毒火中哀嚎了吧？

        ——我最親愛的，我最珍貴的，我最重要的女孩。

        ——如果我將你所失去的一切還給你，你是否會對我微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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