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草莓
窗簾微敞,清冷月光與遠處燈火一齊投映進客廳。
遲意進門后按下墻壁開關,吊燈倏然亮起,覆過每個角落,愈發襯得房間空蕩,她拿過玄關臺上的手機,撥出電話。
長達四十多秒的嘟聲。
無人接聽后被自動掛斷。
遲意抿唇,低頭編輯信息:[爸爸,我到家了。]
她今天提前放學,但遲惟東實驗室有事,調不開時間,早上送她時就有交代讓她自己坐車,等到家時撥一個電話。
[考試成績……]
[我這次……]
刪刪減減,編輯許久,第二條信息最終沒有發送出去。
換過鞋子,遲意像是跑了氣的氫氣球,斜斜貼著玄關柜發呆。站了好一會兒,她拎過腳邊的書包,趿著鞋回房間。
換睡衣,洗漱,溫牛奶。
和往常一樣的步驟,最后坐在書桌前。
寥寥幾頁日記,格外單薄。遲意翻了翻外套口袋,在紙巾和學生卡之間找到一張撕口工整的糖果包裝,大概因為都是塑料制品,靜電作用下,糖果包裝緊緊貼附在學生卡背面,壓著遲意的照片和個人信息。
糖果包裝被小心裁開連接處,成一張扁平的糖紙。
背面涂上點點膠,被小心翼翼粘貼在日記本上。
彩虹色的熒光包裝和藝術字體像極了整蠱玩具,遲意懸著日記本翻轉,糖果的味道仿佛仍殘留在口腔,開始是很酸很酸到讓人表情扭曲的味道,但很快,草莓甜沖破屏障,酸甜味交融,最終味蕾就只能感受到甜味。
2月12日,日記這頁沒有寫下一字,總共有三處粘貼痕跡。
第二處是一串成績和排名的抄寫小紙條,末尾綴著“遲意”兩個字。
第三處是遲意悄悄又心虛的,只有懸在教室天花板的白熾燈才知道的臨時作案,和上面內容相似,但并未注明對象。
字跡娟秀,又不失力度,一筆一劃都透露著認真。
做完一切后,遲意輕嘆了聲,從書包中拿出紅色錯號遍布的試卷。
暖光填充著房間,影子被拉長放大映在墻壁,窗外夜色濃稠,疏星淺墜,地面路燈遙遙,林列連接,仿佛人間的星帶。
一呼一吸,閃爍發光間,都在安靜陪伴著。
……
周日中午,在徐亞敏多次催促下,遲惟東帶遲意過去吃飯。
這次除了遲意的小叔——遲惟南一家三口外,遲意的小姑——遲惟西一家也在,九十多平米的房子擠著十個人,熱鬧極了。
遲意進門的時候,遲聿和宋錦正在茶幾后爭奪遙控器。
宋錦是遲惟西的女兒,比他們兩個小一歲,也在陽城高中就讀,今年是高一生,和學理科的遲聿都在北校區那邊。
即將成為贏家的遲聿直接把遙控器讓給宋錦,宋錦愣了瞬,遲聿已經樂顛顛湊到遲意旁邊,宋錦見狀,沒好氣地“嘁”了聲。
遲聿接過遲意手中的購物袋:“買的什么?還挺重。”
遲意:“小區門口水果店正好在賣車厘子,爸爸說奶奶喜歡吃,就買了點。”
遲聿貧道:“我也喜歡吃,能吃不?”
遲意:“啊,都可以啊,洗一下大家一起吃。”
宋錦過來時剛好聽到這句,她冷哼了聲“你什么不喜歡吃”,遲聿反駁回去,兩人就這事兒又吵了起來。
桐葉小區是一個老小區,房齡比遲意年齡還大,房子里的家電設備等基本都有些年份了,徐亞敏和遲長山又向來節儉,只要沒壞便一直用著,如果壞了稍微修修能用那也一直用著。
廚房的抽油煙機便是如此,每次使用時,“嗚嗚”風聲都能穿過廚房門傳進客廳,整個房子都處在噪音之下。
遲聿和宋錦正吵上頭,抽油煙機停止工作,房間倏然安靜,吵鬧聲顯得格外刺耳,兩人俱是一愣,互瞪后暫時休戰。
祝云從廚房出來,吩咐三個小孩收拾餐桌,準備開飯。
許是人多又聚得比較齊,午餐頗為豐盛,和除夕的年夜飯不逞多讓。
遲家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習慣,入座后便都隨意聊著最近生活工作中發生的事情,遲惟西首先分享一則好消息——
前、昨兩天,陽高進行的年級性摸底考試中,宋錦考了年級第六名。
家里孩子有出息,這確實是很好的消息。
長輩們毫不吝嗇夸贊的話語,就連向來嚴厲的遲長山都露出笑意,更別說偏愛宋錦的徐亞敏了,她直接給宋錦發了大紅包作為獎勵。
宋錦略作謙虛了幾句,開心驕傲地像只開屏的小孔雀。
遲惟西與有榮焉,但該有的客套話一點沒少,言稱宋錦這次只是僥幸,會再接再厲,爭取下次年級第一。
遲意本就是安靜的性子,在話題最開始轉到成績時她更安靜了。
遲聿不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情,估摸著等會兒肯定要殃及池魚,他煩躁地戳著碗里的米粒,隨后輕輕撞了下遲意,小聲嘀咕道:“以前每次考完試小姑都——”
還不等他說完,遲惟西視線已經落在遲聿身上,池魚遭殃的時刻來得比想象中更早,遲惟西溫柔道:“差點忘了,小聿這次成績怎么樣?”
長輩的注意力也隨之轉移。
遲聿:“……”
“就那樣吧。”遲聿含糊道。
“那樣是哪樣?”遲惟西不滿意,說教道,“小聿,不是姑姑想說你,你看看你還有一年半就要高考了,時間不等人,現在還不好好學習,等高考怎么辦?遲早有你后悔的。”
遲聿頭都沒抬:“知道了知道了。”
見遲惟西變了臉色,遲惟南連忙出來打圓場,笑呵呵道:“惟西,你這替全家老小操心的性子什么時候改改,我擔心你累著了。小聿隨我,都不愛學習,我從小拿起書就頭疼,你又不是不知道。”
“……”遲惟西被堵了下,面子有些掛不住,未說完的話在嘴邊拐了個彎,換人道,“滿滿這次年級多少名?不會跟小聿一樣吧?”
遲意被點到名字,尷尬地抬起頭。
遲惟西仍在絮絮叨叨:“你怎么去學文科了?雖然陽城整體教育水平比不上景城,不過陽高的理科還算湊活。這高考可是全國性的,現在師資力量都不行,之后只會越差越多,等高考時你哪兒比得上其他地區的學生,而且文科生畢業都不好找工作。”
因工作調動,遲惟東比以前要更忙碌一些,他今天是抽空過來,等會兒還要回實驗室,所以入座之后他一直專注吃飯,時不時給遲意夾幾筷子菜,完全沒有參與到聊天中。
這會兒,遲惟東沉著臉放下筷子。
“滿滿怎么樣我心里有數。”他直接打斷,和遲惟南如出一轍的護短,但態度要冷硬些,“成績好壞、學文學理是她自己的事情,我這個當父親的也只有建議權。”
言下之意都不必花心思揣測。
氣氛凝了片刻,遲惟西表情尷尬。
“惟西好長時間沒見小聿和滿滿了,也是關心他倆。”徐亞敏從中調解,隨即佯裝生氣教訓遲惟西,“你家的事兒都不夠你管的嗎,天天凈知道瞎操心。”
緊接著祝云和宋平禹先后出聲,場面得以緩和。
午飯接近尾聲,遲惟東接到一通電話。
他確實很忙,切斷電話后詢問遲意是想留在奶奶家和遲聿宋錦多玩一會兒,晚點讓小叔送回家;還是現在和他一起離開。
遲意連忙扒了幾口飯,把餐碗放進刷碗池,和遲惟東一起向大家道別。
遲聿依依不舍,再三挽留無果后約了下周末出去玩。
一兩點的陽光最為明媚,透過前車窗玻璃斜射入車內,暖融融的。遲意數著手指,第五遍的時候她停下來,吞吞吐吐道:“爸爸,你怎么不問我成績。”
遲惟東聞言側頭,遲意低垂著頭,看不清表情。
“滿滿考得怎么樣?”
“不太好……”
“我們班同學很多很多都是年級前一百、前五十、前十,還有……年級第一……”遲意頓了下,聲音越來越小,含著幾分自卑,“我是最后一名,和倒數第二名都隔著一道鴻溝。”
遲惟東并未立即接話,過了兩分鐘,路面空曠,車子打了右轉向被停在路邊。
他揉了揉遲意發頂,認真道:“滿滿,不能這么比,你同學成績好因為他們一直以來的精力都放在學習上,當然我們不排除特別情況。你的精力呢,從小都放在繪畫上,你繪畫得過獎,你同學得過嗎?你看這樣比是不是不公平。”
“現在不一樣的。”遲意低低道。
“沒有不一樣,我們滿滿只是剛起步,比他們慢半拍。而且你拿來比較的對象是重點班的同學,他們本來就是學業方面最優秀的一群人,如果你覺得壓力大,我們可以轉到普通班。”
“或者繼續學畫畫,參加藝考,這對你很輕松,也是你喜歡的。我和你媽媽之間是大人的事情,不該因為我們……”說到這,遲惟東想到聞月,他猶豫了瞬。
“我不要。”
“我討厭畫畫。”
遲意當即反駁,音量提高,含著幾分倔強。
遲惟東不可見的嘆了口氣,沒再言語。
車子緩緩啟動,車廂內一片安靜。
許久,遲意開口:“我想留在一班。”
……
周末一晃而過,第二天便是周一。
那次遲到之后,遲意特意定了五個早起鬧鐘,每晚睡覺前都會再檢查一遍,以防有差錯。目前來看,保持良好。
不過另外兩人好像仍不思悔改,又連續遲到兩天。
并且在周一升旗儀式要穿校服的情況下,連個校服外套都沒帶。
十點鐘大課間,全校師生在升旗臺前的小廣場集合,從高二一班到高四,男生一列,女生一列,從左到右依次站好。
班長和班主任站在隊伍最前排。
沒穿校服的同學則被拎到最后面。
“又是你倆,今早上遲到這事兒還沒和你們算賬。”余然瞪著江懷野和蔣賀宇,“穿件校服是能要了你們的命?還是怎么?”
“這不是忘了嘛,別班不也有沒穿的。”江懷野不緊不慢道。
“余哥你不去前面啊,升旗儀式要開始了。”蔣賀宇提醒。
“……”
遲意剛轉學這邊,衣服尺碼還沒報上去,自然沒有校服。她在女生隊伍里最后一個,聽著旁邊的對話慢慢恍神。
忽然,聽到余然喊她名字,遲意忙看過去。
余然緩著聲說:“解散后去辦公室找我,沒忘記吧。”
在成績出來那天晚上,遲意心里便有了猜測,她聲音很悶地“嗯”了聲。
蔣賀宇嘟噥了句:“不是吧,人家新同學沒校服你也要罵?”
余然瞪他:“你也一起過去。”
蔣賀宇如遭雷劈:“啊???”
余然給予肯定,頭也不回地往隊伍前面走。
蔣賀宇煩躁地抓著頭發:“這都什么事兒啊。”
江懷野幸災樂禍:“你這張嘴的福報,能說再多說點。”
遲意望著兩人,欲言又止,升旗手握著國旗,幾人腳步整齊地邁上升旗臺,國歌奏響,全校師生行注目禮。
片刻,紅旗升至高空,風拂過,旗幟飛揚。
趁著校長講話的空檔,遲意結束猶豫,輕輕戳蔣賀宇。
但因為他正和江懷野鬧,遲意手指落在江懷野手臂,江懷野停下,認真看向遲意,黑眸浩瀚平靜,仿佛在問“怎么了?”。
像觸電般,手指倏地蜷起,遲意莫名局促:“沒、沒事……”
蔣賀宇也看過來,頗為自戀:“意意找我呢。”
江懷野挑眉,遲意腦袋空白,但國旗升起期間準備說的話已經在心中演練多次,聽到蔣賀宇聲音后脫口而出:“對不起。”
“對不起,你是好人。”江懷野補充,還故意“滴”了聲。
蔣賀宇愣住:“?”
遲意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是剛才連累到你,要和我一起去辦公室……”
蔣賀宇第一次因為這被人道歉,就挺突然的。
江懷野淡聲:“和你沒關系,他之前就天天被喊辦公室,家常便飯了。而且這都開學一周了,他要再不去辦公室,那才不正常。”說到最后隱隱帶著幾分嫌棄。
遲意:“哦……”
江懷野回憶著余然方才的語氣,略作思忖:“班主任找你應該是有正事,肯定不是因為沒穿校服罵你,別聽蔣賀宇瞎說,他這張嘴就沒正經過。”
遲意捏了下發燙的耳垂:“謝謝。”
小姑娘和他對視一眼后飛快挪開視線,眸子清澈黑亮,江懷野再次想起他曾經一閃而過的念頭——確實像一只迷林的小鹿,害羞怕人。
他心頭微動,手掌從口袋伸出。
修長的手指間捏著一根棒棒糖,依舊是草莓味的。
遲意盯了幾秒,他們不熟,不應該的……
江懷野語氣隨意:“賭注。等會兒老余要是罵你,那就是我猜錯了。”
遲意緊了緊手指,最后順從內心,她再次輕聲道謝,如獲珍寶般握在掌心。
蔣賀宇想起放學時的那顆酸糖,在一旁鬧:“你是小學生嗎?哪兒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我侄子是小學生,不可以?”江懷野將肩上的手臂拍掉。
蔣賀宇懂了,這十有八|九是家長不讓吃糖,小侄子就把糖藏江懷野身上,他不客氣道:“我也要,給我給我,蘋果味的。”
“……”
江懷野被鬧得沒辦法,在口袋又摸了摸,隨便掏出塊那天的酸糖丟給蔣賀宇,“就這個,愛要不要,沒蘋果味。”
蔣賀宇勉勉強強:“行吧。”
棒棒糖的塑料棒抵著掌心,微微痛感,但遲意的心情此刻卻像天空掠過的飛鳥,她以后大概會很喜歡草莓這個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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