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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斗酒


蕃商來泉州城貿易,因語言不通、行情不明,都會委托牙人代為處理市舶司的一應抽解事宜,以及抽解博買之后物貨的出售和歸航物貨的買入。

        但沈家的商舶是屬于本地商舶歸航,并不需要這些繁瑣的程序,也并不存在語言不通的問題。只要由沈家一人出面,繳納一定的稅賦,便能拿到貨物交通憑證,再售賣出去。

        可市舶之利最重,也最難。單是香料這一樁,門道之深,杜且自認才疏學淺,只會品香,不懂識香。

        舊年她在都城臨安,送到府中的香料都是調配過的合香,從未見過香料最初的模樣。嫁入沈家三年,她也曾學過一些,可還是不夠精深通透,不敢拿出來貽笑大方。

        因此,尋一牙人替她在外奔走,把風行號的那船物貨理出來,分級定價估算。若是與債務所差不多的話,她可以拿自己的私房錢貼補,這也算是過了眼下的難關。她日后來去自由,不用再背上沈家這個沉重的枷鎖。若是值不了幾個錢,另當從長計憶。

        隔日,杜且一早就來了四進茶館,從雅室望出去,能清楚地看到市舶司門前大排長龍的盛況。

        穿著不同服飾的蕃商聚在一處,交談只能靠牙人傳遞,有些沒帶牙人的,只能是全程比劃。初升的日頭打在他們不同的膚色上,卻沒有人避開,即便是少頃汗濕衣襟,依然精神奕奕地等待。

        云山百越路,市井十洲人,概莫如是。

        棄之來得不算早,布衣為衫,桃木為簪,輕袍緩帶,身姿懶散。他到市舶司門前簽上大名,取了一簽揣進懷里,越過熙攘的人群,進了茶館。茶博士給他遞了一個眼色,他挑眉微笑算是回應,往那茶博士手里塞了幾個銅錢。

        依舊有異香輕淺入鼻。

        卻不是杜若,而是極似木樨的梅香。

        看得出她在迎合他。

        棄之掀簾而入,不再如昨日迂回,“能得杜大娘子青眼,小可實乃三生有幸。小娘子既是如此急切,不如尋個良辰吉時,迎娶小娘子過門。杜大娘子以為如何?”

        原來他知道她是誰!

        杜且垂眸,斂去眼中多余的表情,木然而又從善如流地答道:“也未嘗不可!”

        棄之被這般大膽的言辭噎了一下,向來只有他占別人的便宜,曾幾何時,他也有處于下風的時候。

        這還是他昨日那行事拘謹的女子?一夜之間,她變化如此巨大。

        “卻不知小娘子看上小可哪里?”

        棄之俯身靠近杜且,鼻尖充斥她身上好聞的木樨香。這香和他的不同,好聞得很,不知又合了何種香料,淺淡卻又極具侵略性。在刻意討好的同時,又保有自身最后一絲驕傲。

        他的目光落在杜且精致而又清絕的臉上,淺笑道:“是小可上好的容貌,還是無父無母的家世?”

        不得不說,棄之的容貌比大部分的宋人要好上幾分。他是半南蕃,母親是宋人,父親是扶林人,遺傳了他的白皙膚色和深邃凌厲的五官,琥珀色的瞳仁似水溫潤,一眼似能望到人心里去。但他的唇瓣很薄,無情而又冷漠地微微上揚,這倒顯得他那澄澈的眸子毫無溫度,又帶著灼人的凌厲。

        這一點倒是和杜且極像,對人總是帶著七分疏離,樹起重重壁壘。看似親切,卻難以接近。

        “那你可知,至沈嚴身死,妾都不知曉他是胖是瘦,是高是矮。”依然是平靜無波的口吻,只是在陳述事實,沒有情緒的波動。

        棄之又一次敗下陣來,有些挫敗,卻又躍躍欲試。

        但杜且的下一句話,卻讓棄之徹底垮了。

        她說:“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若是郎君不棄,妾又何言挑剔?”

        沉默良久,棄之終于放棄繼續無意義的撩撥,正色道:“你若想以那船貨翻身,償還債務,那是不可能的!”

        “你早便知曉妾會來尋你?”杜且恍然大悟,眉心微蹙,平靜淡然的面容終于有了一絲裂縫。

        都在算計她,找尋她身上最后一點可以利用的價值。

        她以為,是她在尋找合作者,豈料她仍是別人的盤中餐!

        終是她太過天真!

        她恍然明白為何昨日茶博士引她入內時,那般容易。原是他早已算計好了,她會來。

        “因為你沒有選擇。”棄之與她對面而坐,“泉州城最負盛名的兩家牙號盛平號和興源號,興源號做的是出口的貿易,進口的舶貨都是盛平號主理。但盛平號的掌柜是沈家二房,與你長房素來不睦。你長房已是日薄西山,遭遇如此窘境,你也不希望被二房嘲諷,落井下石,順勢占了你長房的家產。聽聞你長房現下住的家產,本是沈家祖上留下的祖宅。你想找牙人合作,非小可莫屬。”

        這果然是一個請君入甕之局!

        此間厲害被一一戳破,杜且已無處躲藏。

        棄之傾身上前,“沒錯,小可知道你會來,也知曉此中關節,但小可并沒有說要接受你的托請。還是方才那句話,那一船的破爛貨,值不了幾個錢,小可看不上。”

        杜且斷然起身,“你可以看不上那船貨,但你需要妾。因為只有妾能帶你進沈家偏院,那里有來自各國的蕃商。只要妾一句話,他們都能成為你的委托方。你是牙人榜的第一沒有錯,可孤軍奮戰,怎敵得過牙人云集的盛平號。”

        “妾也不用你做旁的,只要順利處理風行號的物貨,賣出一個合適的價錢便是。”

        看似簡單,實則不易。

        杜且回到沈家,傅青山和劉能已在前堂等候,他們同意杜且的償還契約,但三分利的期限是一年,一年未還清,再漲一分利,逐年遞增。若是杜且不同意這份新借據,八大商戶會聯名遞狀書,請泉州知府和南外宗做一個公平的裁定。

        這是杜且不愿意看到的。沈家眼下勢單力薄,南外宗已從沈家占盡好處,手開始伸向其他的商戶。為了討好八大商戶掌柜,南外宗定然會授意泉州知府有所偏向,而棄她于不顧。

        既是可以預知的結果,杜且也不會自信地以為,自己是東平王的義妹,會因此得到更多的眷顧。義妹與眷顧,不過是當初要她下嫁沈家的手段而已。

        三年過去,她看盡人情冷暖,早已心如止水。

        可是一年的時間……

        杜且拿著她和傅青山、劉能草擬的契約文書,陷入良久的沉默。

        掌燈時分已至,燈火次第點亮,一室的光亮也沒能帶給她太多的慰藉。

        她這半生,都在豈能盡如人愿中惶惶度過。半生飄零,皆不得愿。曾以為一切盡在掌控,也在腦海之中過盡千帆,可沒有一樁按著她的意愿展開。

        冬青送來夕食,杜且把飯菜一掃而空,全然沒有前幾日食不下咽的萎靡。

        杜且取下鬢邊的白花,換上竹釵,道:“我還要出門,你讓人備轎,我要去蕃坊。”

        “可眼下這時辰,你去蕃坊作甚?”

        “據說棄之好酒,男人酒后最易許下承諾。”

        城南蕃坊是蕃商聚集區,因地域不同、生活習慣相異,朝廷在靠近碼頭的城南特地僻出一處供久留泉州的蕃商居住,每年到此貿易的蕃商也就很自然地選擇城南附近的客棧。

        由唐而宋,泉州城的海上貿易興盛近百年,蕃坊已成了城中村,商肆林立,酒坊客棧通宵達旦,自然也不缺少慰藉海上客商的舞娘歌伎。

        高掛大紅梔子燈的酒坊前,站著一名身著素服的女子,面若桃李,清冷如霜,似月華如練,又似山花次第,圣潔美好。

        她身后的侍婢春桃為難地看著那盞紅梔子花燈,“奴婢聽說掛這種燈的酒坊,都是有酒娘陪酒的風月之地。大娘子你確定要進去嗎?”

        杜且也犯難了,她差人打探到棄之除了四進茶館,晚間常居之地便是這處一醉酒坊,可并沒有告訴她這不是一家普通的酒坊。

        “大娘子,不如等明日,明日再去那茶館。”

        杜且搖頭,“酒坊而已,沒什么可怕的。”

        可是在走進一醉酒坊之前,杜且還是帶上她的帷帽,把自己半個身子都籠在白紗之內。

        棄之在二樓欄桿處與人斗酒。酒剛過三巡,便看到入門處一個素色的身影進退維谷,在她的周遭圍了一圈酒醉的男人,有人試圖撩起她的帷帽欲輕薄于她,都被她身上的侍婢擋開了。

        她怎么會找到這里的?棄之撫額搖頭,喚來小滿去給杜且解圍。

        棄之身邊的酒友被吸引了注意力,紛紛把目光投向近門處的杜且。

        “那是何人?”

        “看她的打扮,會是沈家那小寡婦吧?”

        “棄之,你何時招惹了這臨安的貴女?莫不是韓壽偷香?”

        “聽聞這位杜大娘子十分了得,夫君新喪,她就敢上酒館來了?”

        “守寡三年,活寡守成死寡,這小娘子活成這般死氣沉沉,也是可憐。”

        “全城都在看她的笑話,而她卻大搖大擺地出門。沈嚴沒死之前,也不見她出大門半步。”

        三名酒友掩飾不住地好奇起來,杜且的名氣甚大,見過她的人卻不多。但關于杜且的傳聞,卻從來沒有消失過。以官宦之身嫁入大海商沈家,而彼時沈嚴已出海貿易,她孤身一人完成婚儀,成了沈家的大娘子。三年來,她從婆母手中奪走掌家之權,又執掌沈家的船塢商號,看起來在情理之中,但又多了幾分意味深長。

        棄之懶得解釋,旁人愛調侃什么,他也左右不了,但杜且的閨譽,他多少還是要解釋幾句。

        “一個深閨婦人,能踏進這酒坊一步,都算是膽色過人。你當是話本子呢,女子逛個妓館都輕車熟路,游刃有余?你們以為她是走投無路,求到我這嗎?”棄之冷笑,“她這是知道,我與盛平號素來不睦,來與我做交易的。”

        “她能給你什么?”酒友問:“全城皆知,風行號上的貨,沒多少值錢的東西。”

        棄之不禁發問:“可是你我之中,有幾人親眼見過?”

        三名酒友的注意力都在斗酒上,對杜且沒太上心,讓棄之趕緊把人打發了,不要掃了斗酒的雅興。

        說話間,杜且已經被小滿帶上來。她仍是帶著帷帽,雙手藏于袖中交握在身前。

        “小可知道你一定會再來。”棄之斜倚在座榻上,衣裳半敞,露出結實白皙的胸膛,鴉發半散,垂于身前,燭火明滅間,他唇角噙著的笑意嫵媚而又殘忍。

        “你也看到了,在你來之前,小可正在與哥幾個斗酒。”棄之執壺斟酒,案上一排的酒杯悉數倒滿,酒香頃刻滿溢。他瞥了一眼杜且發間的竹釵,笑容依然殘忍而又輕佻,甚至還帶著一絲嘲諷的輕視,“我們這四人,只要你喝倒任意一人,小可便當你贏了,同意與你合作,娘子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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