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既是錯過,又有何遺憾
第二十六章
從城南的通濟門沿著海岸線一路往東而行,經過船塢聚集的法石村,再繼續往東,便能看到一處高聳入云的望海云樓。望海云,望的是出入海的船舶,望的是碼頭的人來人往,望的是望不到盡頭的大海與天空。
但望海云樓極高,大約有十八層樓。在興建之初,屢建屢塌,損耗極大。后來有人想了一個辦法,每建好一層后,用沙土將其掩埋堅固,再接著往上蓋,再掩埋在沙土之中,直至整個樓體建好。最后,再把沙土搬開,一幢可觀星云、又可望海天的燈塔樓,由此屹立不敗。
而斥資興建這座望海云樓之人,便是今日纏綿病榻的沈老太爺。他之于泉州城海上貿易卓然的地位,無人可撼。如今沈家雖然落敗,但誰也不敢對沈老太爺有半分不敬。這也是為何杜且至今無法離開沈家的原因之一。
杜且自到泉州三年以來,還未及登過望海云樓。但聽說許多的傳聞。有人說,這望海云樓下埋的不是沙土,而是累累尸骨。沈家之所以家道中落,都是從此樓建成后開始的。
今夜棄之要去的地方,便是望海云樓。近半月來,他每夜都會來此小坐,直至深夜才歸。
杜且想知道他的去向十分容易,連威逼利誘都不必,蘇比和小滿便會把棄之的行程如數家珍般和盤托出。
杜且換了一襲素淡的男裝,長發挽起,用幞幘束起,臉上的妝容也盡數洗去,露出白凈而清疏的眉眼。
站在望海云樓往上望,杜且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爬上去?”她問。
小滿點頭。
杜且不想動。炎炎夏日,該在涼亭吹著習習涼風,喝著小酒,而不是一口氣爬到望海云樓的最高層,大汗淋漓。
可她還是動了,一步一步往上走著,腳步極慢,心里不情愿,可身體還是很誠實。
走到第十層,她氣喘如牛地癱坐在地。隨她前來的冬青已在第五層時繳械投降,一步也不愿再走,兩個小鬼跟猴子似地一路往上竄,但也很快敗下陣來,現下只在十二層喘著粗氣,還不忘確認杜且的位置,以確保她是否還健在。
海風呼嘯,越往上走風勢越大,即便是夏日炎炎,也有些許的涼意,尤其是出了汗之后,衣裳微潮,汗毛頓起。
杜且盤坐在地,連打了數個噴嚏,勢大力沉,擲地有聲,把蘇比和小滿嚇得沖了下來,勸說她趕緊下去。
可杜且卻被眼前的盛景迷住了。
從她所在的位置望去,遠處的海面白帆搖曳,如同滿天的星斗,星羅棋布,蔚為壯觀。近處的碼頭,商舶連成一片,船工、水頭往來忙碌,各色貨物堆積如山,卻又井然有序,一派繁忙。
海風又至,腥咸之中又夾雜著一絲香料混雜的奇妙氣息。
一件外袍落在她的肩膀上。
“你這體質也想爬到最高層?”
杜且沒有回頭,伸手緊了緊肩上的外袍。做為一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寡婦,體質弱是必然的,她能爬到第十層已是不易。
“所以我坐在這
里了。”杜且很坦然。
棄之最欣賞杜且的一點,便是她清醒的自我認知。她會逞強,一個人撐起風雨飄搖的沈家,但也是情非得己,不得已而為之。但她對自己不擅長的事情,她也不會為了面子而逞能。
如同此刻。
“多爬幾次,應也不是問題。”棄之有意激她。
可杜且卻沒有這份斗志,“我覺得這里風景也不錯。高處不勝寒,我怕冷。”
棄之道:“站得高,可以看得更遠。”
杜且不以為然,“可我們看到的是同樣的景物,只是你更遠一些,但我可以看得更清楚。站得高,是可以看得遠,但未必看得清。”
棄之無力反駁,“娘子這是想告訴小可,要靠近才能看清事實。可是娘子是否想過,小可并不想看清,也沒有興趣看清。無論小可站在何處,都只想看想看的。”
“可你會錯過很多,你不覺得遺憾嗎?”
“既是錯過,又有何遺憾。”
杜且長嘆一聲,抬眸望向長身而立的男子,直言不諱道:“我,想和沉水記合作!”
海風呼嘯而來,卷走杜且的聲音,她不知道棄之是否聽清了,但他的臉上波瀾不驚,不為所動,看起來似乎沒有太大的反應。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后,棄之盤腿坐下,“想知道我為何每日都在此地嗎?”
杜且沒有回答,靜靜地等著下文。
“可知明日是七月七?”
杜且很明顯已經忘了,她還沒出嫁時,每逢乞巧節,母親都會在她的針線盒里放一只蛛蛛,希望她也能有一雙巧手。可杜且最擅長的事情是喝酒,針線活根本不愛學,也學不會。出嫁之后,七月七對杜且是一個極普通的日子,家中的一應祭祀都有婆子按泉州本地的習俗去操辦,因沈家沒有年幼的孩子,這個節便是走個形式罷了。
“我認得一位綱首,他每每秋冬出海,遠則交趾、爪哇、暹羅,近則瓊州灣,但無論他去往何處,次年乞巧節之前一定會歸航。十年來,他從來沒有誤過七月七這一日。年底,他的小女兒即將出嫁,這是她在家過的最后一個乞巧,他不會不回來,除非出了意外。”
棄之的面色凝重,目光投向海面上點點白帆,“海上有消息傳來,近日交趾附近海域有海盜出沒,已經數艘商舶連連遭遇不幸。”
杜且眉頭微蹙,海盜劫掠確實是海商們的一大隱憂,泉州府與福建路在近海往來巡查,可還是不能徹底杜絕。去歲,更是調派水軍教頭方亦生駐守泉州近海,幾次與海盜參商交手,卻還是未能平定近海。私販依然嚴重,海商依然遭遇截掠。
“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杜且安慰道:“說不定他只是遭遇風浪,無法按時返航,多耽擱了幾日。”
棄之并沒有被安慰,臉色依然凝重,“明日不僅是乞巧,還是他女兒的生辰,對這位綱首而言,意義非凡,他從來不曾缺席過。”
杜且有些茫然,她一個守了三年沒有等到夫君歸來的人,如何去說服別人一定會有希望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我也深知大海的變幻莫測,除了海盜,還有各種無法預知的風浪。即便是夜觀星相,提前預知,也無法做出最完美的抵御。九死一生歸來,卻不一定是一夜暴富。”
杜且倏地抬眸,望著海面一艘艘的商舶,繼續沉默著,繼續等待著。
“你可知,章大當家做了何事?”棄之避開她的目光,“他四處散布蕃舶的沉香氣尤酷烈,不復風味,惟可入藥,南人賤之。以至于沉香接連數日降價,海商們叫苦不迭。可他表面上通過牙號散布都城香品棄用沉香的消息,但他卻暗中收購低價的沉香。如此作派……”
杜且也有些無語,這確實有違商家之道。
“且不說他如此行事,是否有違公平競爭之道,單是造成沉香價格的一跌再跌,我便不能容他繼續散布謠言。若他所言非虛,也便罷了。他眼下不過是債臺高筑,買不起上色香料,便出此下策。他日呢?偌大的泉州城,眾多的海商千山萬水而來,雖不能說是一本萬利,但也不能血本無歸。做為牙人,我要確保他們的利益不受不正當的侵害。”
“有些忙,我可以幫,也會盡全力去幫。但有些事情,請恕我無能為力。小可首先是一個牙人。”
杜且一聲嘆息,“難為你了,是我的錯,是我沒有約束四娘,讓她有了不該有的想法,還那么理直氣壯。”
杜且一向敢于直面自己的錯誤,尤其是因為自己的失誤而造成的傷害,她更是不會有絲毫的推諉。
棄之并非想指責誰,他一向我行我素,從未對自己的行為辯解,只是面對杜且,他需要表明自身的立場,“大娘子能明白便好。我無心與章以行為難,但他若是一再出此陰損之計,我絕不會袖手旁觀。”
“你盡管去做,四娘那邊有我。”杜且立刻表示支持,“需要我幫忙的地方,你也不見外。”
棄之點了點頭,“其實,你沒有必要為了一個沉水記,爬到這么高的地方。”
他往下探了探頭,“娘子可曾想過,要如何下去?”
杜且倒吸一口氣,也跟著往下望去,有些犯難,“那,那便走下去吧!”
“可走得動?”棄之忍不住揶揄。
杜且很想說,她能行,可事實上并非如此。逞強這種事情并不適合她,她還是慢悠悠地往下走,走下兩層歇一陣,再繼續往下走。
而棄之始終跟在她身后。她慢,他更慢。她快,他也不敢快。直到走出望海云樓。
二人相攜回到沈家,魏升源和平安號的另一名牙人宋至先已經大門處等候多時。魏、宋二人深夜前來,若非要事,絕不敢如此行事。
杜且與他們見過禮,對棄之道:“更深露重,別在門口站著。有什么事,進去再說。”
棄之原想回牙號,可魏升源和宋至先已等了多時,不宜再折騰。于是,他帶著二人去了偏院的議事廳。
阿莫見他回來,臉色也有些凝重,但一句話也沒說,把議事廳的門關了,一個人守在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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