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來人，彭知縣這個地方官自然得出面迎接。只不過他得知消息有些晚了，是大人物的車馬都進城了，門口當值的衛兵才跑到他門口通報。

        他連忙換衣服喊轎子，坐在轎子上不斷催促轎夫，頻頻撩開簾子看走到哪兒了。

        最后總算緊趕慢趕，在快到碼頭的時候看到了遠處揚起的塵土，吩咐轎夫停下，自己腆著大肚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才在馬車停穩之前站上了碼頭，彎腰行禮，等著大人物從馬車上下來。

        這人身著宮中內侍服裝，頭發半白，身材瘦小，舉手投足都帶著股傲氣，下巴快要揚到天上去。他看都沒看彭知縣，徑直奔著碼頭上最豪華的大船就邁開了碎步。

        彭知縣提起自己的官袍，緊著跟上去。不管對方搭不搭理他，他都得在一旁陪著笑，當個稱職的陪襯，給足對方的面子，他可得罪不起這人。

        那人在船下站定，雙手捧著什么東西，清了清嗓子，瞥了一眼船下的護衛，勒著嗓子問：“你們大人呢？”他的聲音尖細中有幾分沙啞，讓人聽了渾身不舒服。但沒人敢說出來。

        護衛沖與他一道當值的另一人點頭，示意讓他帶人過去。另一個護衛向旁撤了一步，右手前伸做了個請的手勢，跟在這位趾高氣昂的人身后，與彭知縣一左一右上了船。

        “你們大人在哪兒啊？”來人走了幾步就不耐煩了，又問了一遍。

        “書房。”說罷書房已經在眼前了，護衛沒催人走，而是前去敲了敲門，門從里面被打開。

        看到外面站著的人時，南明也有一刻的愣怔。在看到來人的穿著及他手上的東西時，他心里多少有了點推測。這人應該是宮中內侍，是來傳旨的。

        那人清了清嗓子，聲音一改之前的陰郁，拿起了架子：“南明，接旨！”

        南明單膝跪下的時候脊背依然挺直，隨著他的動作，船上的人嘩啦啦跪了一片，除了還沒睡醒的周海易和躺在床上裝睡的安瑾寧，都跪著聆聽圣上的旨意。

        那內侍用難聽的嗓音大聲讀著：“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現命大理寺卿南明趕赴不落城，查清不落城的疫病與閉城情況，即刻啟程，不得有誤。”

        “臣接旨。”南明從那位公公手上接過圣旨，心中疑團越來越大。但他不是善于奉承的性格，跟宮中的人也不熟，一時沒拿定主意該如何拉攏這個人，好從他口中得知更多的情報。

        再說回這位公公，他姓黃，因為通識文字還能臨摹畫作，被賜名有才。他在宮中有些地位，尋常差他來宣旨的，幾乎都是加官進爵的好消息，每次既賣給受封人一個人情不說，通常都能得到些賞賜。

        可這次這個差事，說不上是好事還是壞事，在他看來不算什么好事，不落城那個地方，現在京城里人人談之色變。

        若不是淑貴妃指明要他來，他是真的不愿意來的。

        江南是好，可離京城太遠了。而且為了能在南明他們回程之前截住他們，他每晚只能睡兩個時辰，真是從他入了宮便沒做過這么苦的差事，一路上把南明祖孫好幾輩都問候了一圈。

        可有什么辦法呢？誰讓皇上寵著淑貴妃，淑貴妃又特別掛念自己的弟弟呢？

        他就是把這把老骨頭顛碎了，也得跑這一趟。

        總而言之，他跑這趟圣旨是下給南明的，實際上他是為了周海易。結果上船半天了，怎么沒看著個人影？

        黃有才扶起南明的時候有點心不在焉，眼睛四處亂轉，把剛才圣旨上的話又說了一遍：“皇上讓你們去查一查不落城。”

        南明誤會這是對方給他拋出的友好信號，忙接著問：“不落城怎么了？”

        “說是發了疫病，可皇上派去的官員全都有去無回，半點音信都沒有。”南明好歹是有職有品的京官，又跟周海易同在大理寺供職，黃有才看在周海易的面子上，把情況簡單說了一下。

        待他正欲細說，樓梯上走下一個人，帶著剛睡醒時的慵懶，頭發草草束著，邊打哈欠邊問：“誰啊，一大早這么大動靜？”

        等了半晌的人終于出現，黃有才趕緊迎上去彎腰鞠躬行禮，恭恭敬敬喊了一句：“周大人。”

        周海易揉了揉眼睛，看清眼前來人是誰，他先是也很驚訝，不過這點驚訝很快被愉悅取代。

        “老黃啊，這么大老遠的，路上吃了不少苦吧？”他勾上黃有才的肩膀，兩人在外人看來好得就如親兄弟一般。“來來來，這船上美人是沒有了，本來有一個的。但是不妨事，美酒我昨兒收了兩壇，還剩一壇，咱倆喝了它。”

        黃有才離得很近，聞得到周海易身上的酒氣，知道他現在是宿醉未醒，他本不該拒絕他的提議的。但眼下不是時候：“周大人，老奴還得回去復命，今日便不了吧。”

        周海易立即擺起了臉：“不給我面子？是不是？”

        黃有才繞出周海易的胳膊，站在他對面鞠躬道歉：“這哪兒敢呢？真是皇命在身，身不由己。等您回京，我招待您。”

        “那行吧。”周海易說著便放過了他，剛要往回走，才猛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老黃啊，你帶來什么消息了？”

        黃有才沒有半點要再說一遍來意的不耐煩，恭敬答道：“皇上讓南大人去不落城。”

        “不落城？那鬼地方？”周海易悄悄瞄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南明，他已經接了圣旨，卻完全沒對這個不討好的安排有什么明顯的態度。

        黃有才怕周海易沒醒酒，誤會了圣旨的內容，趕緊補上一句：“皇上還說了，周大人不必同去，您可以繼續在江南游玩，也可與我一道回京。”

        周海易“唔”了一聲，沒說他的打算，而是摳著耳朵隨意地問：“那不落城，怎么了？”他記得南明曾在不落城打過仗，戰敗后還戍守過一段時間，皇上會選他去，倒也合情合理。只是幽靈船才查了一半，這個節骨眼把人指到別的任務傷，總讓人覺得不那么舒服。

        “起初傳來消息，說是有了疫病。當地官員為防止疫病擴散，封了城門，除了醫生和藥材，一律不得入城，且入城就不得出城。又過了半月，城中再無消息傳來，管轄不落城的安南知府前往不落城探查，誰料還沒入城就失蹤了。”黃有才又掏出一封信遞給周海易：“這是皇上派去的上一位調查此事的胡大人在進城前發出的信，后面他也沒了消息。”

        周海易接過信胡亂拆開，一邊招呼南明過來看一邊抱怨黃有才：“你這，說得這么玄乎，好好一座城，弄得像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妖怪。”

        黃有才低眉順眼地笑笑沒說話。他可一點沒夸張，事實就是這樣。就這，他還沒撿著那些嚇人的謠言說呢。

        看信的是南明，一字一句看得很認真，周海易只是裝作在看，實際上他還沒有清醒，又打了個哈欠，拍了拍南明的肩，小聲告訴他“都靠你了，不想去就給我個暗號，我打發他”。

        抗旨不遵是大罪，上面怪罪下來南明是吃罪不起，不過想點什么別的招數避開這個風頭，還不算難。就在南明看信的時間里，周海易已經想了四五個可以推脫的理由，只看南明自己想不想走這一遭。

        若是換了他，肯定想都不想，撒潑打滾耍賴裝病，哪怕說自己死了爹媽要守孝他都能干出來，反正他是不會去這一看就是一路風險的地方。

        南明看完了信抬起頭，似是欲言又止，黃有才看出了他有話要說，便問：“南大人還有什么疑問嗎？”

        “我若是去了不落城，這幽靈船的案子……”南明本來是想回京繼續查的，可若是去了不落城，這邊的案子怕是要擱置了。

        “這不重要，不過是死了兩個普通百姓，不落城那邊，可是徹底失聯了。”

        南明沉思了一會兒道：“我有個請求。”

        “南大人請說。”

        “宮中是不是有神隱門的線索？”他這話一出，周海易聽著都害怕。神隱門他們之間說說就算了，黃有才可是宮里的人，當年神隱門在京中作亂，先帝可是恨足了他們，下令不許再提的。

        黃有才有些微的意外，但他這種人慣于隱藏自己的情緒：“這老奴可不清楚。不過，您問這做什么。”

        “我想了解一下。我懷疑，幽靈船的案子與神隱門有關。”

        黃有才眼睛轉了轉，道：“待我回宮稟明圣上，會給南大人一個說法。”他是這么說的，至于回宮之后是不是真的會跟皇帝提起來，那是后話了。

        黃有才傳完了話，準備下船，剛邁了一個臺階，后面有人喊他，他便停住了。

        “黃公公。”周海易追了出來，在黃有才手里塞了一小錠黃金。

        黃有才沒有推據，卻把受寵若驚演得淋漓盡致：“大人這是？”

        “神隱門的事，你就別去驚擾圣上了。去京兆府找他們府尹蘇子瑜，就說我想要點神隱門的東西看。”

        黃有才收了錢點頭彎腰：“就依大人的。”

        “謝了。”

        “那大人不與老奴一道回京了？”其實剛才周海易的話已經暗含了他接下來不會回去，但黃有才還是又問了一遍，他這個人穩妥慣了，想要個確切的答復。

        “我不回去，這江南我還沒來得及玩兒呢。”周海易一臉的玩世不恭。

        “那老奴就先告辭，回去復命了。”黃有才想了想又囑托了一句，“還請轉告南大人不要耽擱，宮中等著他的消息。”

        “沒問題。你要保重啊老黃，別忘了你說的招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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