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

        作為大梁所有讀書人向往的最高學府，它坐落在京都西城區最繁華的地段，西鄰坊市，周圍店鋪林立，東邊則靠近烏衣巷，那里是京都達官貴人們的住所。

        全國各地最優秀的學子都匯聚在了這里，來國子監就讀的生員，不但食宿全免，朝廷每月還會按時發放銀錢和米糧，保障他們的生計。

        京都物價頗高，生存不易，因此大部分生員都會選擇住在國子監中，但有一部分人卻例外，那就是住在烏衣巷的那些達官貴人們。

        每至散學，國子監的門口就停滿了裝飾華麗的車馬，衣著體面的家仆和侍女們圍在車馬邊，等待著自家主人的出現。

        西市的商家們從中嗅到了商機，趁著散學前在國子監門口支起了小攤，販賣一些吃食和新奇的小玩意。

        不僅富家子弟出手大方，等待的仆從和侍女們也會經常光顧小攤，使得這些小攤生意異常火爆，甚至吸引了一些城外的村民，不顧路遠帶著自家的特產前來販賣。

        申時一過，國子監的大門打開，一個個身著襕衫的學子們從中陸陸續續的走出。

        一眾二三十歲的學子中，一個姿容不俗的美少年格外引人注目。

        他看著十三四歲的樣子，皮膚瑩白如玉，色如春花，一雙又大又圓的杏眼眼尾稍稍下垂，眨眼的時候，就帶出了幾分無辜的天真氣，笑起來時嘴角露出兩個酒窩，讓人想起明媚的陽光和春日下打盹的貓。

        雖然年紀尚小，身量還未長成，但同樣是與其他學子一樣穿著襕衫，在他身上卻顯出一種松竹般的清雅來。

        “春餅，春餅，剛出爐的春餅！”

        “豆花，又香又甜的豆花，嘗一嘗欸！”

        “糖葫蘆！兩個銅板一個，不甜不要錢！”

        ……

        少年聽著撲面而來的喧囂叫賣聲，眼睛在琳瑯滿目的攤販中轉著，臉頰因興奮而微微發紅。

        “好熱鬧啊。”他抓著身旁一個約莫十七八歲高大青年的袖子問道：“言欽哥，這里天天都是這么熱鬧嗎？”

        方言欽笑了笑，得意的搖了搖手中的灑金扇，“那是，這里可是最繁華的西市，好玩的東西可多了。你第一天來國子監，為兄今天就作為東道主，帶你好好逛逛。”

        蘇離重重點頭，杏眼微微瞇起，笑成了月牙，“謝謝言欽哥。”

        方言欽被小表弟的笑容晃了一下，心中不由感慨，以前聽說過容光懾人這個詞，直到看見表弟，才知道這個世上真有人的美貌會如日月一般，讓人看到就覺得耀目。

        也不知道等表弟真正長開，又會是怎樣一副光景。

        就在方言欽愣神間，蘇離已經勸走了來接自己的家仆和車馬，開始興致勃勃的跟隨方言欽穿梭在攤販中。

        “老人家，我要一個齊天大圣。”

        蘇離蹲在糖人攤前，看著一排栩栩如生的糖人，熟練的點了個喜歡的。

        “哎，好嘞。”

        老人手指雖然粗糙卻異常靈活，很快就捏好了一個栩栩如生的齊天大圣。

        正當他準備付錢時，突然聽到一陣激烈的爭吵聲。

        “快走快走，臭道士，沒錢還吃什么梨？”

        蘇離轉頭望去，原來是一個穿著短褐的賣梨人在訓斥一個道士。

        那道士一身臟兮兮的舊道袍，須發凌亂，一看就十分落魄。

        “后生，您這一車可有幾百個梨呢，老道我只想討一個解渴而已，何必發這么大的火？”

        人高馬大的賣梨人斜睨了道士一眼，梗著脖子道：“你這種人我見多了，就是想貪人便宜，沒錢就別杵在這里，耽誤我做生意，滾開！”

        說完就推了道士一把，老道士踉蹌了一下，差點撲倒在地。

        一旁圍觀的人看不下去了，一個挎著籃子的大娘出聲道：“哎你這人，不給就不給，何必動手呢？人家畢竟是個老人家。”

        “就是，那么小氣，隨便給一個唄，給個小的也行啊。”

        “這人人品不行，我們別買他的梨。”

        正當眾人圍著斥責賣梨人時，蘇離卻獨自走到梨車旁，認真的從中挑了一個又大又黃一看就汁水飽滿的梨子。

        一般一個梨子也就兩個銅板，蘇離瞟了眼賣梨人已經磨破的草鞋，想了想，從荷包中數出了二十個銅板，放在了梨車的車把上。

        他捧著梨，遞給了老道士，“道長，我請您吃梨。”

        老道士一怔，昏黃的眼睛打量了蘇離片刻，才接過梨子嘆道：“謝謝這位小郎君，您是個有福之人，心善是會有好報的。”

        蘇離微微一笑，買梨的銀錢對他來說不算什么，他只是看到老道想起了自己舅舅，同是道門中人，能幫一下不過順手的事情。

        而且那賣梨人雖然看起來態度蠻橫，卻也不容易，一個梨子能幫二人解圍，自是再好不過了。

        老道士拿到梨后沒有立馬吃下，而是突然對著圍觀的眾人拱手道：“感謝諸位鄉親方才仗義執言，老道雖是出家人，卻也不是吝嗇之人，老道這也有上好的梨子請大家吃。”

        方言欽聞言疑惑道：“道長你既然也有梨，為什么剛才不吃自己的？”

        這也是蘇離的疑惑，他走到方言欽身邊，好奇的看著老道，想知道他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老道士搖搖頭道：“因為我需要這個梨子的梨核來做種子。”

        說完就大口大口的吃起梨子來，很快就把梨子吃光了。

        吃完梨后，老道士用手在地上挖了一個幾寸深的淺坑，將梨核埋了進去，又向眾人道：“這梨樹長成需要水，不知諸位可能借我一點水？”

        一旁賣糖水的商販唯恐天下不亂的大聲道：“開水行不行？”

        眾人哄笑，沒想到老道士卻點頭道：“可以。”

        賣糖水的商販也是促狹，竟然真的拿著開水過來了，老道士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開水澆在土坑中。

        然后，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一顆彎曲的幼苗從土坑中冒出，然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的長成了一顆大樹，大樹開出了粉白的花朵，空氣中飄滿了梨花的香味。

        緊接著，花瓣凋零，又結出了果子，果子飛速長大，變得飽滿多汁，數量多的讓梨樹的枝丫都有些下垂。

        眾人發出驚嘆聲，蘇離也驚訝的睜大了眼睛，他揉了揉眼睛，又跑到梨樹旁，摸了摸它粗糲的枝干，才確認這一切真的發生了。

        “這不科學！”蘇離脫口而出。

        這梨樹太真實了，簡直就像原本就長在這里一樣，他圍著梨樹轉了兩圈，還是沒搞明白這是怎么辦到的。

        老道士笑吟吟的摘下最近枝頭的一個梨子，遞給蘇離道：“小郎君，方才你請老道吃梨，老道現在也請你吃一個。”

        蘇離謝過，將梨子反復掂量了一會，才湊到唇邊咬了一口。

        好甜！蘇離眼睛亮了起來，竟然是真的可以吃的梨。

        “道長，您是怎么做到的？”

        他看著老道，仿佛發現了新大陸一般，雖然之前也聽過不少關于神仙妖怪的坊間傳說，但作為一個受過唯物主義教育的現代靈魂，蘇離一直都是不信的。

        可如今看到眼前的一幕，他卻開始懷疑，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法術？真的有神仙和妖魔鬼怪？

        老道士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搖搖頭道：“天機不可泄露。”

        隨后，老道士將一樹的梨子都送給圍觀的眾人，讓他們自行從梨樹上摘梨吃，不一會整棵梨樹上的梨子就被看熱鬧的人們摘光了。

        老道士又從攤販那里借了一把斧子，將梨樹砍倒，最后對蘇離揮了揮手告別，就慢悠悠的扛著半截梨樹離開了。

        正當蘇離猶豫要不要追上去時，突然聽到身邊一聲驚怒的吼聲，“我的梨呢？我的一車梨哪去了！”

        蘇離轉過頭，就看見賣梨人撲到梨車上，原本梨車上高高一堆的梨竟然消失的無影無蹤，連自己方才放錢的車把竟然也少了一個。

        他心中浮起一個猜測，剛才自己吃的梨不會就是這車梨上的吧，那老道士原來是用了障眼法？

        蘇離莫名安定了一些，拍了拍胸脯，心中想到，原來這個世界還是遵循物質守恒的，也那么魔幻嘛。

        “臭道士！”賣梨人也明白了過來，他怒目圓睜的大吼一聲，順著老道士走的方向追了上去。

        沒過一會，就罵罵咧咧的拿了個斷裂的車把回來。

        圍觀的眾人看到他這樣，都在嘲笑他。

        “活該，讓你小氣。”

        “就是，剛剛給個梨不就不會發生這些了嗎？”

        “嘖嘖，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賣梨人聽著這些嘲笑，眼眶漸漸紅了，他突然握緊了拳頭，對著眾人大聲道：“是你們，你們吃了我的梨！給錢，給錢！”

        “亂說，我們明明吃的的老道士請的梨子。”

        賣梨人紅著眼瞪著眾人，一副擇人欲噬的樣子。

        圍觀的人見他急了，又生的健壯，頓時一哄而散，生怕他追著問自己要錢。

        人群散去，蘇離看見賣梨人蹲在梨車旁，先是咒罵老道士，過了一會，竟是抱頭哭了起來。

        一個高壯的大男人，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看起來好不凄慘。

        蘇離一時之間也是覺得他十分可憐，走上前問道：“你哭什么？”

        賣梨人看了他一眼，想起了蘇離之前給他的二十個銅板可能就是自己這車梨唯一賣出的錢了，不由悲從中來，嚎哭道：“小人種了幾年的梨，好不容易等到梨子成熟，天不亮就拉著梨車過來，走了十幾里，鞋子都磨破了，就指望著這車梨賣點錢替老母抓藥。可現在，梨沒了，錢也沒了，連車子都壞了，小人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家人啊！”

        蘇離看了眼他磨的已經出現了窟窿的草鞋和干裂的嘴唇，沉默了。

        明明自己就是賣梨的，可卻連拿一個梨子解渴都舍不得，難怪不肯把梨子送給老道士。

        他嘆息一聲，從荷包中拿出了十兩銀子，遞給賣梨人。

        “拿去吧，就當彌補你這車梨的損失，好好給你母親抓藥治病。”

        他指了指賣梨人的肩膀，為了拉這車梨，賣梨人的肩膀和脖頸早已被麻繩磨得出了血，腫的老高，之前站著看不出來，現在一蹲下就顯得十分觸目驚心，“順便也找個大夫治治你的肩膀。”

        賣梨人先是呆愣，隨即緊緊的握住了銀子，突然跪了下來，對著蘇離砰砰就是幾個響頭。

        “謝謝小郎君，謝謝小郎君！您的大恩大德小人一定不會忘記，小人回去就給您立長生牌，日夜香火供奉！”

        “使不得，你不用這樣。”蘇離嚇了一跳，哭笑不得的擺了擺手。

        他一邊扶起賣梨人，一邊在心里想到，我要長生牌和香火做什么，又不是死了，唉，這古人還真是封建迷信。

        最后，他實在是接受不了賣梨人的熱情，干脆拉著方言欽跑了。

        賣梨人看著蘇離遠去的背影，突然重重的一拍腦袋，懊惱的道：“糟糕，忘記問恩公名諱了！”

        一旁賣糖人的老人搖頭道：“你不是城里人吧？不然不會沒聽過他。那位小公子可是丞相府的三公子，蘇離。”

        他拿起旱煙吐了個煙圈，帶著一點對土包子的優越感炫耀道：“知道丞相府嗎？他祖父蘇相那可是除了皇帝外權利最大的官，他祖母是端慧長公主，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賣梨人呆滯的搖了搖頭，在聽到除皇帝外最大的官的時候他就已經懵了，那是他從未想過的世界。

        “意味著當今圣上是他的親舅爺！”

        賣梨人張了張嘴，他萬萬沒想到，恩公竟然還是皇親國戚。

        賣糖人的老頭看著他那傻樣，笑道：“你以為這就算完了？他還有個姑姑嫁進了太子府，以后就是下一任的皇后，說不定日后連皇帝都是他的子侄，更別提他還有兩個能干的叔叔，都在朝中做大官。”

        賣梨人垂下臉，這樣的存在，出生就什么都有了，確實沒必要把救助自己的這點恩情放在心上。

        賣糖人的老頭咂咂嘴，“所以你遇上他運氣是真的好，回去多替三公子燒燒香吧，讓菩薩保佑他。”

        賣梨人點點頭，將蘇離的名字在心中牢牢記住，決定回去就給恩公立個長生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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