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衡轉回山坡陽面時，眾人沒一個離開，還都圍在女演員身邊。

        只是氣氛有點沉重，他們臉上的表情，既悲傷又奇怪，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祝衡走上前，只見躺在草地上的女演員已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塊人形的花田。

        開的仍是那種星星點點、不知名的藍色小野花，叫風一吹，連成一洼藍地，接上碧澄的天空，好像映著天光的水蕩。

        祝衡穿過眾人，走到花田邊上，撲通一聲跪下來。

        接著交手舉到頭頂，叩首大拜。

        眾人因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吃了一驚。

        “祝哥？”陶然小心地開口，“你在干嘛？”

        祝衡完完整整磕完三個頭，一臉平靜地說了句：“拜一下我媽。”

        眾人：“？”

        眾人：“！”

        陶然撲通一聲也跪了下來。

        祝衡皺眉：“……你拜什么？”

        陶然語無倫次道：“我我我……我就是腿軟，祝哥您繼續�！�

        書生也瞇了下眼說：“祝兄，你不是在開玩笑罷�！�

        祝衡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泥土，不疾不徐道：“反正我是個孤兒，也沒父母，暫時就當她是吧�！�

        被他的日記召喚出來的“因”，按照他小時候夢境與日記描述，捏造出來的、不知是虛幻抑或是真實的人。

        為她跪一跪，不礙著什么。

        -

        “滋啦——”

        蘋果的聲音在眾人耳邊響起：

        【《宇宙通史》第一集“大禹治水”正式結束放映】

        【各位觀眾，請您隨身攜帶好文明碎片，有序離場。稍作休息后，會進行第二場放映，現將您送回觀眾休息區候場……】

        眾人：“？”

        不是說好了，結束就能回去么。

        為什么還有第二場？

        那要是這么說的話……

        祝衡皺眉問蘋果：“你們一共多少集？”

        蘋果盡量用平靜的語氣道：【九千九百九十九萬——】

        眾人：“？”

        蘋果破罐子破摔了：【億集。】

        死就死吧。

        眾人：“？？？？？？”

        蘋果話音一落，眾人只覺眼前有道刺眼的白光襲來，他們下意識閉上，再睜開時，發現他們又回到了六角形建筑上。

        但這回有所不同。

        一個全新的世界，正式向他們拉開序幕。

        那個似乎永久定格的黃昏斜陽，此刻是晴空萬里。

        陣陣嘈雜人聲傳入耳畔，細聽像有嬰孩啼哭，又像集市叫賣，夾雜一兩聲老人爽朗的叫罵，一會兒是笑，一會兒又鬧，吵吵嚷嚷。偶爾一聲清亮的海鷗鳴啼，將這雜亂喧鬧的人間況味串成一串，仿佛能散發香味兒似的，比他們上船前吃的烤魚還香。

        “那是什么！”

        陶然忽然指向海面，發出一聲驚叫。

        眾人透過屋子間的空隙，往海上望去，然后，目光固定不動了。

        只見煦暖的陽光下，海水微波稍泛，顏色如玉般翠綠，綠玉上鑲嵌著各色的六角形建筑，空中橫亙了各式各樣的橋梁，將這些海上建筑連成一片。

        半空之上，條條懸空的交通線路交錯雜陳，一輛銀白色公交載著滿滿當當一車人，從眾人頭頂呼嘯而過；又有一輛牛車，拉著幾個寬衣大袖、醉得不省人事的魏晉乘客慢悠悠朝前走；扭頭又是一陣駝鈴聲響，幾只駱駝載著繼漢至宋不同朝代裝束的客人，越過空中。

        目之所及，處處是人。

        這便是觀眾休息區。

        那嘈雜人聲的來源。

        -

        系統人聲“滋啦”一下出來說話：

        【所有找到文明碎片的觀眾，都會被送到這里，你們是全宇宙范圍內的最后一組】

        這聲音此時沒了載體，不知從哪個方位傳來，三百六十度立體環繞，幾乎無處不在。

        他們腳下站立的六角建筑猛然晃動兩下，像剛啟動的火車，緩緩開往觀眾休息區。

        行駛的正前方，左右各自橫著一組六角建筑，中間留出一道極狹的缺口，陶然肉眼估量了下距離，以他們這列“火車”的大小，決計不能從中穿過。

        他心臟快要炸開。

        這要是撞上……

        不得了。

        然而那兩組六角建筑上的人，對此卻是毫無反應，有的人埋頭不理，臉上也沒恐慌；有的人表情淡淡，看一眼便移開目光。

        陶然甚至看到一個清代旗裝女子，抱著她不足一歲的孩子，從屋內探了個頭，滴溜著兩雙眼睛，好奇地打量他們。

        眼看他們所在的建筑離那道缺口愈發近了，陶然暗罵一句，急得招手大喊：“回去！快回去！……”

        祝衡忽然抬了抬手，攔下陶然，示意別說話。

        陶然一愣，只覺腳下傳來又一道猛震，如火車的兩節車廂掛上了車鉤，他們所在的六角建筑與左右兩邊像吸鐵石一樣穩穩相連，緊密合縫。

        移動的建筑遽然一下停住，慣性讓眾人差一些沒站穩。

        抬頭看才發現，除了他們，周圍竟有五個一模一樣的六角建筑，也如這般牢牢連在一起。

        每六個這樣的建筑單元為一組，團團圍成一個圈；每六組又圍合成更大的組，一組接一組不斷相套。

        從空中俯瞰，一個六角建筑就像一戶人家，六戶為一聚落，六個聚落為一村，六村為一鎮……

        直到，這些小小單元連成一片。

        一共四億九千四百一十六戶，如滿天星斗，遍布整個華夏。

        -

        橫亙在半空的橋梁上，出現了一個身穿黑色制服的男人。

        他用大喇叭喊：“所有人注意，所有人注意了！文明集市將在五分鐘后開啟，請各位有序排隊，不要擁擠，避免造成踩踏事件！再說一次，不要擁擠……”

        集市？

        眾人愣了愣。

        等到他們反應過來，橋頭早已排起了一隊長龍。

        一行五人隨大流，嵌在隊伍末尾，五分鐘后，眾人坐上空中公交，透過玻璃窗往外看，下方變成了另一番模樣。

        先前他們身處其間，看這觀眾休息區的建筑，就好似棋盤上的黑白子雜亂無章，然而當他們來到空中，才發現這些建筑組實際如結構嚴密的蜂巢，層層嵌套，極為規整。

        空中公交穿過了一個個蜂巢狀的觀眾休息區，最終在一處建于半空之上的巨大圓形平臺前停下。

        入口處豎起一道拱門，拱門上寫著“文明集市”，黑制服管理員當先下車，在門前站定，舉著大喇叭維持現場秩序。

        眾人從車上下來，放眼望去，拱門內人頭攢動，一眼望不到邊，上下五千年各朝代人全擠在一起，好像一鍋大雜燴。

        管理員用大喇叭說：“不要擁擠，一個一個進啊！有看上眼的，就用你知道的歷史信息與攤主交換，再次提醒各位，這個信息必須與真實歷史完全一致。后續會由系統進行核實，如果被發現與史實不符，你們給出的歷史信息將一律按‘假幣’處理�！�

        “還挺有意思哈�！碧杖秽皣@了句，絲毫沒意識到，如果按照這個標準，他自己完全是個“資產為負”的人。

        趕集的人熙來攘往，走走停停，塵土飛揚。

        各式各樣的雜貨地攤擺在路兩邊，賣什么的都有。比如南宋時沾滿隔夜春雨的杏花，又比如西漢張騫鑿通西域后帶回來的一把沙，再比如莊子從夢中醒來看到的那只蝴蝶做成的標本……

        當然最受歡迎的還是吃食。

        白居易的胡麻餅，蘇東坡的東坡肉，孔乙己的茴香豆……任別的攤主如何吆喝叫賣，大家都像走不動路，全扎在吃食攤前，隊伍長得看不見尾。

        “這有什么好排的�！庇腥溯p嗤一聲。

        祝衡側目，說話的是個穿著格紋襯衫的眼鏡男。

        “一次兩次倒新鮮，多來幾次，”眼鏡男摘下眼鏡，拿衣角漫不經心地擦著鏡片，“哼，也就那么回事�！�

        “你經常來？”祝衡忽然開口問。

        眼鏡男重新戴上眼鏡，抬頭看他，語氣里盡是輕視：“這是什么話？我們觀眾每看完一場戲，只要成功通關，都會獲得一次逛集市機會，你不會第一次來吧？”

        祝衡面無愧色：“剛看完第一集。”

        “你是這個�！毖坨R男沖他比了個大拇指，“是看睡著了還是怎么？沒見過你這么慢的。我都刷到第五集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到大結局……”

        陶然在旁邊偷聽到眼鏡男的話，立馬來了勁，橫插一嘴問：“后面幾集講的什么，能說嗎？”

        眼鏡男冷笑道：“想劇透�。课覄衲銊e白費功夫，告訴你也沒用。劇集都是隨機播放，我們每個人看的，哼，都不一樣。等到全刷完了，文明碎片找齊，湊成一部通史，就算是大結局了�！�

        陶然有些傻眼：“九千九百九十九億萬集，怎么可能看完！”

        眼鏡男翻了個白眼：“所以才要把上下五千年的人，都召來這里湊數啊。能多一個是一個。”

        頭頂傳來“砰砰”的聲音。

        祝衡轉開臉，望向天邊。

        無數空中交通像菌絲一樣織成一張大網，籠罩穹頂。路的盡頭，閃爍著藍色的圓洞，像是一扇扇通往異世界的大門。

        那些載滿乘客的交通工具從圓洞中穿過，發出砰的一聲響，隨即消失不見。也有從洞里砰出來的，順著既定的軌道被送回各自的休息區。

        “那是觀眾觀劇的進出口，一會兒我們逛完了集市、結束休息，也那樣進去追劇。”眼鏡男解釋。

        一艘銀色盤狀的飛船嗖一下從其中一個圓洞彈射出來，瞬間掠過集市上空。

        飛船上，一個男人正坐在駕駛艙內抽煙，兩瓣嘴唇緊緊抿住煙蒂，深吸一口入肺，絲絲縷縷的白色煙霧飄出很少一點來。

        他兩指夾著煙，大拇指關節抵住鼻尖，停兩秒。

        “他在這里？”男人不知在問誰，嗓音低沉，帶著一點誘人的蠱惑。

        回答他的是一道沉著冷靜的女聲：“你說誰？”

        語氣有些不確定。

        賀蘭道又吸了口煙，臉頰兩側略略往里凹陷，一頭黑發略有些凌亂，額發隨意搭在眉上，銜接的眉骨處有一道淡紅的疤痕，遠看像描了一道極淺極短的紅色眉尾，襯得那雙淡茶褐色眼眸愈發清亮。

        只是發尾稍長，刺著眉梢，有些發癢。

        他抬手撓了兩下。

        “應該是叫……祝衡吧�！�

        話說完，賀蘭道不知想起了什么，讓牙齒叼住煙，空出一只手，輕輕彈走落膝上的煙灰。

        那道女聲頓了一下，說：“找他做什么？”

        賀蘭道聞言瞥了身旁女人一眼，笑了起來：“你說，如果一個人心臟被捅了個對穿，也沒死成，是因為什么？”

        女人似乎陷入了思考，沒再說話。

        賀蘭道“嘖”了一聲，轉頭對著另一個方向，又問了句：“你覺得呢。”

        然而艙內只有他和女人兩個活人。

        看起來像是在問空氣，但很快，艙內響起了一道沒有感情的機械音。

        系統：【對不起，我不知道】

        賀蘭道幽幽地盯著空氣。

        系統硬著頭皮補了一句：【……daddy】

        “乖兒子�！辟R蘭道應得相當自然，“不知道沒關系�！�

        他眼底帶著意味不明的笑意：“他欺負你，daddy幫你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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