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洋洋灑灑下了幾日，銀裝素裹，連塵世的煙火氣息也被掩埋。不過，路旁掛著紅艷的燈籠，也算亮堂。

        路上行人本就少，所以身著紅裝的女子也就更引人注目。

        女子薄紗掩面，眸子閃爍著探究的光。她搓搓雙臂，口中呼出白霧，這樣好像能讓單薄的她暖和不少。

        “店家，今夜道上人何故如此少？”江瑟停在一處胭脂鋪旁，端著各色的胭脂輕聞思量。“我記著今日是過年的日子，應是熱鬧的。只是如今人人閉戶不出，可是遇見了什么……”

        “妖祟”二字還未出口，店家就嘆氣糾正道：“非也非也，只是幾月前上頭有一宗門覆滅。皇上明文規定，需得祭喪一年。”

        說著，店家的聲音又壓低了許多：“也是奇怪，一夜之間全死啦！當初我還曾見過幾位仙家，十分厲害，竟也被殺了。”

        店家魔怔的言語，抬頭望了眼京城城墻上那銅鐘，此時正傳來悠長綿延的聲音。

        江瑟的眼底劃過悲戚。

        她怔怔的離開了開始收攤的鋪子，耳旁仍舊是店家可惜的聲音。

        江瑟悲了那么幾刻，也將其拋之腦后。

        因為她終于逃出來了。

        她終是逃離了那個不見天光的牢籠，終于不用再見那個滿身戾氣的人。

        她不愿再回想被困的日子。

        兩側的燭火讓漫長黑寂的夜不那么恐怖，但也暖不了身陷黑夜的人。

        江瑟漫無目的的走著，恍惚間，卻瞧見了道路盡頭一片湖水，人影重疊，好不熱鬧。

        他們歡笑著交談祈愿，讓她也不可自制的走去。

        “姑娘姑娘，要盞河燈么，很靈驗的。”約莫中年的男子捧著幾盞寶貝河燈湊了過來，熱情洋溢。“姑娘，這個可求姻緣，可保平安，只需一兩銀子……”

        “抱……抱歉，我不用。”或許是熱情過了頭，竟讓被囚了許久的她產生了怯意。“不是皇帝有令，怎么……”

        男子沒有給他問下的機會，只是臉色冷漠了許多，毫不在意的走開了。

        或許心中還在默默罵道，窮鬼。

        江瑟也是付之一笑，走至湖旁。她伸出一雙纖手，撈起泛在湖面的點點夜色。借著火光，她瞧清了倒映的自己。

        凌亂的頭發隨意的搭在肩頭，帶著些許暗沉，脖頸處紅痕猙獰的附著其上。姣好嫵媚的容貌也爬上傷疤，紅衣與血色相融，一時間竟忘了衣衫下支離破碎的身子。

        所謂世事無常，想著也不過如此吧。

        耳旁嘈雜的市井聲突然小了，一陣陰涼取而代之。熟悉的氣息彌漫在風中，雪花簌簌飄下，染白了肩頭。

        “你來了啊……還是讓你找到了呢。”江瑟身后的黑影輕微一愣，漸漸明晰在燈火之下。

        鵝黃的袍子勾勒出修長的身子，明明是仙風道骨之姿，偏偏眉眼又多了幾分陰鷙邪氣。

        最是矚目的應是脖頸處蔓延而上的黑痕，只是并不丑陋，甚至是妖艷的。

        陸瑯軒俯身，褪去面上的惱意，手攬過她的腰間。呼出的熱氣讓耳廓一陣酥麻，江瑟倏地瑟縮，卻不得掙扎。

        肩頭的雪花被突如其來的躁意融化，浸濕了衣衫。

        陸瑯軒埋在她的頸窩處，聲音似乎是委屈的：“師姐，我找了你許久，你曾說過會一直陪著我的……”

        多么云淡風清的一句話，卻讓江瑟的心跌進了湖底。

        陸瑯軒身體的溫度透不進她的心。

        “師弟為我設下幻境，我很喜歡，只是沒成想逃了許久還是沒逃出去。”

        話落，江瑟感覺到身后人僵了片刻，轉而又繼續說道：“你知道今日么，當初我第一次遇見師父便是在今日。師父待我……是極好的，教我陣法，告訴我……”

        “不許提他。”

        陸瑯軒不經意間蹙起了眉頭，錮著腰的手又往里收了許多，仿佛要融為一體才肯罷休。

        他后來很討厭南修寧這個名字，由其是在江瑟懷舊的聲音中。

        遠遠望去，紅黃纏繞，兩人纏綿曖昧，倒映在平靜的湖面，宛若一對平凡夫妻。

        如果可以，陸瑯軒是愿意這樣一直抱下去的。

        可誰知，兩人心下各異，皆是煎熬。

        “你放過我吧。”

        江瑟是近乎哀求的說出了壓抑許久的話，這是她第一次求人。

        萬青宗首席的傲骨早在宗門覆滅時便被踐踏進泥濘里，不留分毫了。

        陸瑯軒笑了，笑得肆意，連同著身子都在顫動。他一瞬間瘋魔似的將江瑟背對著攏進懷中，周遭自身體溢出的黑氣將二人籠罩。

        他的手漸漸攀上了江瑟的手背，雙手被包裹在他的手心。恍然十指相扣，暖意似針扎般滲入江瑟的心臟。

        陸瑯軒低沉的聲音徘徊耳廓：“師姐，我知錯了，你不走好不好……”

        “知錯……”江瑟輕嘲。“那你告訴我這萬青宗數千人性命，你可曾后悔這么做？”

        陸瑯軒一頓，斂眸低笑：“可我不后悔。”

        江瑟抬頭，眼眶留住淚水。或許她是在嘲笑自己，在心里為他的罪行開脫。

        “我以為你不會那么做。”

        可是她好像錯了，徹徹底底，從頭到尾地錯了。

        她想到了曾經宗門中師父帶著她與陸瑯軒一同練劍，一同畫陣……

        回憶化成齏粉，凝固成她眼眶中的淚，始終不愿落下。只是她語調尾的哽咽，拆穿了倔強的外殼。

        “你就這么信他？”陸瑯軒松開了她，冷漠充斥眼眸，他的周遭也冷了不少。“師姐，你可知他做了些什么……”

        “南修寧從來都是自私自利之人。”

        陸瑯軒的一字一句猶如無形的魔爪，將她的思緒扯回曾經。

        幼時師父將她帶回萬青宗，成了萬青宗的首席弟子，取名陸星辰。師父告訴她，往后許久都會有天劫出現，故不可出萬青宗半步。

        但她過了幾百年相安無事的日子，也就忘了這么回事。她所幸尋了個師父閉關的日子偷偷下了山，卻在后來遇見了浮生宮宮主江瑟。

        她這才發現江瑟的模樣與她一般無二。

        毫不意外，這便是她所謂的天劫。當然，她也死了。最后醒過來卻成了江瑟，這個事還嚇了她許久，為此甚至一蹶不振。

        但她后來還是勉強適應了，正當她要去尋師父問解決之法時，卻忽的傳來萬青宗覆滅的消息……

        江瑟收回思緒，悠悠起身正對著他。周遭幻象褪去，一切蹤跡盡滅，生機盡褪。

        幻境散去，噩夢也該醒了。

        “師父如何與你何干，你不配提師父。”江瑟怒言。“如果可以，我寧愿沒有你這個師弟。”

        一瞬間，她為自己曾那么信任陸瑯軒而感到可恥，而他也正是因為這僅余的信任，將江瑟困在了他的身邊。

        陸瑯軒低眸輕笑。兩人對峙著，無聲間盡是刀光劍影。

        “師姐，我們回家吧。”他的語氣并不是商量，似乎還有些冷靜之外的病態。

        “家？那不是我的家。”江瑟苦澀的扯出一抹釋然的笑，臉上的濕漉被冬風吹成了淚痕。“你知道我為什么會來京城么……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見你的地方，小師弟。”

        她手心漸漸化出銀色的陣圖，不斷向外溢散著微光。這個陣法圖她記得是師父教予她的，用來保命的，可救人，亦可殺人。

        但一旦開啟，若是死陣，無論人神，入陣者無一可逃。

        只是這次，她不是去殺陸瑯軒。

        “好累啊……我想師父，想庭玉了……”

        江瑟倒退著進入陣眼，恍若振翅飛舞的蝶，折了翅，跌落泥潭。

        “不要！”陸瑯軒眼中浮現驚恐的神色，微光倒映在瞳孔。

        他來不及反應，就看見漸漸消散的她，一寸寸化成金光。

        江瑟輕笑著，仿佛看見了那個曾經會一邊嫌棄她一邊幫她的小師弟，下一瞬，他卻擒住了她的喉嚨說，你們都該死。

        到底哪個才是真的他呢……

        她看見跌跌撞撞的身影奔向了陣法中央，曾經一切高傲冷漠的神態在此刻全都如煙消散。他踉蹌地跑進了這個寂滅的陣法，跑到了她的身邊。

        “那我們一同死吧。”

        江瑟舒心的笑了，這是自知道萬青宗被滅后第一次開懷的笑。開心到忘了自己正在奔向死亡，或許是奔向解脫。

        陸瑯軒沒有神色，只是輕輕拭去了她臉上落下的淚水。明明她是笑著的，陸瑯軒卻覺著心被什么揪住。

        他唯一體會過的情都是由她而起，所以神形俱滅的最后一刻，他牽上了她。

        他輕輕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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