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是夜,東宮一片寂靜。
偌大的殿前三三兩兩地有下人輕手輕腳地走過,一個個都將自己的聲音捏得輕細,若不是仔細地去聽,怕是會覺著這東宮是座荒無人煙的冷宮了。
“殿下。”
聽聞階下傳來淡淡一聲,坐在臺上的少年才緩緩抬眼,輕飄飄地朝下邊跪得規矩的侍衛瞟了一眼。
半晌,謝呈啟唇:“吩咐你辦的事情可都辦好了?”
“回殿下的話。”侍衛頭也不抬,“都辦好了,那姑娘今日已經被喬二姑娘的人帶回府上去了。”
謝呈沉吟一聲,右手曲著指節在梨花木的書桌上敲了一敲,又問:“那姑娘身家可都清白?若是個不干不凈的,被將軍府給查了出來,可都是白費功夫了。”
侍衛這才抬頭,應聲道:“回殿下,那姑娘是從西南逃難來的,家中父母兄妹皆被我們的人控制在了城外,以作威脅。屬下事先查過了這姑娘,查不出什么奇怪的來。”
謝呈敲擊桌面的聲音一下一下,在寂靜的夜里響起,清脆得恍若擊鼓鳴聲。
年輕的太子殿下不知在想些什么,眸色沉沉,忽然間勾起唇角露出一個笑意,“明日里找個人去疏通疏通將軍府,務必將那姑娘安插在喬二姑娘的身邊做事兒。”
侍衛應了一聲是。
好一會兒,侍衛又問:“殿下,這喬二姑娘已經許久不曾來尋過殿下您了,您又何苦想方設法地安插這么一個眼線到喬二姑娘的身邊呢?”
謝呈似笑非笑,也不正面回答侍衛的問題,只是停下了敲擊的動作,淡聲道:“你不懂。”
侍衛沉默半晌:“屬下愚笨。”
“就是因為這喬家二姑娘最近不常來,我才想了這個法子將人安插在了喬二姑娘的身邊。”謝呈起身,慢慢地踱步到了侍衛的跟前,“目的便是讓這人能將喬二姑娘的行蹤時時告知,我才好親自去堵這喬二姑娘。”
“殿下何苦吊死在喬二姑娘這棵樹上,這上京城中出色的姑娘家還有許多,這太子妃的位置也不是非喬二姑娘坐不可。”侍衛有些忿忿,說著說著又恍然覺著自己說的話有些逾距,忙慌亂地垂頭認錯,“屬下多嘴了,還望太子殿下贖罪。”
謝呈倒是不惱,因著安插眼線這事進展順利,他的心情不免也有些愉悅。
“這你便又不懂了。”謝呈心情很好地解釋道,“這喬家二姑娘的手中,捏著那些個姑娘都沒有的東西,這東西……將來可是能幫我大忙。”
侍衛想了想,登時了然。
“將軍府手握三十萬大軍,這兵符我是無論如何都得拿到手。”謝呈抬眸,瞧著窗外一輪圓月,面上泛著森然的冷意。
這兵符并不會跟著喬家二姑娘出嫁,太子殿下口中這話自然是有另外一層意思。
侍衛聞言冒了一身冷汗,自覺自己明白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兒,頓時有些慌亂起來,支支吾吾地什么話都說不出口。
謝呈見狀也沒了什么與侍衛說話的心思,輕輕地朝他揮了揮袖子,示意侍衛退下。
侍衛應一聲是,輕手輕腳地退下了。
謝呈喜靜,這偌大的東宮并沒有幾個人伺候,尤其是到了夜里,更是靜得連個人氣都沒有。
可往往便是在這樣寂靜的環境之中,謝呈能自個想明白許多的事兒。
他緩步走回了書桌前,拿起桌上未完成的畫卷瞅了瞅。
這畫是他親手所繪,畫卷上的姑娘笑得眉眼彎彎,一手拿著坊間小娃娃喜歡的冰糖葫蘆,另一手拿著一個燕子形狀的紙鳶。
謝呈心里清楚,他畫的姑娘,是喬家二姑娘。
喬映瑤。
謝呈想了想,這喬家二姑娘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費盡心思地將自己扮作溫潤如玉的模樣,只為了與她心目中那個救了她一命的少年相吻合,他費盡心思地蒙騙喬映瑤,只不過是為了將軍府的三十萬大軍。
真的是這樣嗎。
小姑娘憨態可掬的笑臉忽然間在謝呈的鬧鐘浮現,他捏著畫卷的手不自覺地用力,將薄薄的宣紙握得發皺。
謝呈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問著自己,真的是這樣嗎,你對喬映瑤真的沒有什么多余的情感了嗎?
好半晌,殿外傳來一聲打更的叫喊。
謝呈放下手中畫卷,想了想,又拿起畫卷靠近桌上燃得正烈的燭火。
畫卷的邊緣慢慢卷曲、發黑,空氣中也蔓延出了燒焦的氣味。
直到畫卷成了桌上一小攤烏黑、零亂的碎碳,謝呈才在恍然間松了一口氣,脫力地往后退了一步,右手狠狠地按在了桌角,用力到指節都泛白。
你不應該有別的心思。
喬映瑤只不過是你的一枚棋子。
謝呈起身,慢慢朝著殿外走去。
東宮夜涼如水,謝呈一步也沒有回頭。
將軍府。
書懷正站在床前為自家姑娘燃上床頭的燭火,見喬映瑤坐在床頭發呆,便輕喚了兩聲:“姑娘、姑娘?”
喬映瑤回過神來,意識仍然有些模糊:“可有什么事兒?”
“也沒什么事兒。”書懷嘆了口氣,拿起一旁的小剪子將燭芯剪開,燭火登時便亮了不少,照得屋內亮堂堂的,“只不過姑娘自白日里見到謝小世子后,便常常發呆,書懷有些擔憂姑娘。”
喬映瑤唔了一聲,將視線放在明明滅滅的燭火上。
書懷又道:“書懷還想著姑娘今日是不是被謝小世子給嚇著了。我說這小世子爺真是的,怎么這樣用力地將姑娘按在墻上了,書懷瞧著都疼。”
“倒也不怪人家謝小世子。”
想到這個喬映瑤便有些羞赧,說到底還是喬映瑤這個世家姑娘不懂規矩了,怎么能這樣跟在一個郎君的身后,還跟到了小巷子中去,便不自覺地為謝裴辯解道:“到底是咱們做錯了事兒在先,也不怪人家謝小世子了。”
書懷還是有些忿忿:“那也不應該……”
“書懷,”喬映瑤打斷了小丫鬟的話,將不贊同的視線放在了書懷的臉上,又飛速地掠過,“不可對謝小世子不敬。”
書懷有些發愣。
沉默了好半晌,才道:“姑娘,您好像十分維護小世子。”
她……十分維護謝裴?
聽見書懷這么說,喬映瑤也發了會兒呆。
維護,自然是維護的,可這都是因著上一世的謝裴怎么說都算是對自己照顧有加,這一世她便想著報恩。
可……
可這個原因又能怎么與書懷說呢?
不論怎么說,書懷也只當自己在哄騙她、討她開心罷了。
沉默半晌,喬映瑤只不咸不淡道:“謝小世子十分可憐,明明是個尊貴的小世子,在上京城卻又好像人人可欺似的。便不自覺地……”
書懷明白喬映瑤是個十分善良的姑娘,否則也不會在今日將那無家可歸的逃難之人帶回將軍府了。
可善良歸善良,書懷大了喬映瑤幾歲,這時候也不免提醒道:“姑娘,書懷明白姑娘是個良善之人,可姑娘也要明白,這上京城最可怕的便是流言蜚語。”
喬映瑤沒有說話,她垂眸去看自己在燭光下泛著瑩瑩亮光的指尖。
書懷又說:“姑娘,您還小,您不明白,這流言有時候可是能害死人的。您先前那樣喜歡太子殿下,現如今卻……”
她哪里不明白。
喬映瑤沒有與書懷爭論的心思,胡亂地點了點頭,便躺下了身子,只留小半張臉在被褥之外,聲音透過厚厚的棉被傳出來,顯得有些沉悶:“我明白。書懷,我有些倦了,今日便這樣罷。”
書懷也知道自家姑娘是在逃避這個問題,嘆了口氣,也只好惆悵道:“那姑娘便先歇下罷,若是有事便喚外邊守夜的小丫鬟進來。”
喬映瑤沒接話,點了點頭,輕輕閉上了眼。
直到書懷關門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響起,喬映瑤才重新睜開了眼。
她盯著雕花的床頂看了半晌,腦海中胡亂地想了許多不相干的事兒,一會兒是有關于自家兄長的,一會兒是有關于謝小世子的,一會兒又是有關于太子殿下的。
終于,喬映瑤輕嘆一聲,閉上了有些惺忪的睡眼。
按理來說,喬映瑤也并不是什么小姑娘了。
她記得清楚,自己是在景和二十三年,她十九歲的那一年嫁給了太子謝呈。也是在大婚的那個夜里,她成了上京城人人恥笑的太子妃。
喬映瑤記得分外清楚,她永世不敢忘。
她在初春的時節出嫁,是明媒正娶的、被八抬大轎抬進東宮的太子妃,將軍府最最疼愛的嫡女出嫁,嫁妝一路從城南排到了城北,那場景才算得上是十里紅妝,人人為之驚羨。
世人都道,太子與太子妃自幼相識,情比金堅。
大婚之夜,殿外絲竹聲瑟瑟不停,喬映瑤雙手執著一柄精致的團扇,乖巧端順地坐在喜床之上。床上鋪滿的紅棗與花生硌得她有些坐立不安,可心中的喜悅卻難以被磨平。
喬映瑤垂眸便能瞧見她那條繡了祥云與鳳凰的禮衣,料子是上好的綠色綢緞,早早地便讓那些個手巧的繡娘縫上了金線,一縷一縷地攏成了暗紋,在此刻熠熠的燭光之下閃著耀眼的光。
喬映瑤并不是一個善于女紅的姑娘,她的父兄從來不在學習之上限制于她,自幼時起,喬映瑤耳邊聽的便是“瑤瑤開心便好”,又或者是“若是瑤瑤不樂意便不學這個了”,大多也都是諸如此類的、十分溺愛放縱的話語。
她從未被灌輸“姑娘家應當知書達理”“姑娘家應當這樣、應當那樣”這般的思想。
作為將軍府嫡女的喬映瑤,向來活得十分隨心所欲。
可今日大婚的禮衣,確確實實是喬映瑤一針一線縫制出來,禮衣上邊的祥云與鳳凰,更是讓金枝玉葉的小姑娘吃了好些苦,夜夜里對著燭火一點點地繡。
她所做的這些不擅長的事兒,不過是為了得到太子謝呈的一句夸贊罷了。
可這夜實在是太長,喬映瑤一直坐在喜床之上等著,直到外邊的絲竹聲都漸漸地歇了,她都沒能等到謝呈。
在這樣漫長的等待之中,她那滿得幾乎要溢出來的歡欣喜悅之中又陡然生出了一點兒酸澀與緊張來,只好垂下一只手去,不停地用那蔥白一般的指尖絞著綠色的禮衣裙擺。
長夜漫漫,她的歡欣喜悅終于還是一點點地被消磨。
在最后一點耐心用盡的時候,門外終于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卻遲遲無人推門進來。
喬映瑤有些疑惑,可她是是個新婦,到底是不能壞了規矩,只好依舊是靜靜地坐在那床上,等著門外之人推門而入。
好一會兒,萬籟俱靜的夜里終于響起推門的聲音。
喬映瑤慌忙抬起手來,規規矩矩地舉著那遮住面容的團扇,可眼神卻抵擋不住好奇,努力地從綾羅的扇面往外張望著,期待能瞧見自己的意中人朝自己走來。
心口跳動的聲音一下高過一下,喬映瑤幾乎要被震得耳鳴。
“太子妃。”
跳動在霎時間停滯。
來人的聲音尖細,聽著并不像是謝呈的聲音,倒像是跟在太子殿下身邊的那內官的聲音。
“太子妃,您的兄長今日領兵擅闖東宮。”內官掐著嗓子,說話拿腔拿調,慢悠悠的頗有些頤指氣使的味道了,“您作為罪臣喬溯的胞妹,可有知曉什么內幕?”
內官的聲音仿佛是從十分遙遠的地方傳來,傳到喬映瑤的耳邊時好像已經聽不真切了。
喬映瑤呆滯地在腦海之中復述著內官的話,逐字逐句,生怕自己聽錯了什么不應該聽見的話。
——擅闖東宮。
——罪臣。
不應當。
喬映瑤登時脫了力,手中的團扇就這樣落在地上,發出“當啷”一聲脆響。
燭火明明滅滅,在喬映瑤的眼前閃出無數個閃爍的光點。
那之后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場夢,在喬映瑤的記憶之中攏上了一層煙霧,影影綽綽的讓人瞧不真切。
太子妃喬映瑤被囚禁在了東宮,萬人恥笑。
直到那日,她喝下謝呈親手遞過來的那杯毒酒。
喬映瑤猛地睜開眼,這才發覺自己在不經意之間落入了夢魘之中。
她急促地呼吸著,酸澀的情緒不斷地從她的胸口溢出,在一瞬間便涌向了她的四肢百骸。
忽然間,喬映瑤想起了謝裴。
想起他那雙琉璃一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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