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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




        此時的鄉下與孩提時的印象大相徑庭,尤其是村后的那條小河,它是我童年的小河。只見孤寂的小河干涸了許多,兩岸只剩幾棵稀疏的楊柳,幾間新建的民房摻雜其間,成群的鴨鵝鬧渾了淺淺的河水。我不敢相信童年,不敢相信這水托起過我的童年時光,記得那時,小河很長很美,河水很清很純。

        我無法忘記,小河伴過我的童年,我是順著那嘩啦啦的河流長大的。曾經,

        岸柳低垂,碧波蕩漾,筆直通向無垠的田疇,藍天綠水之間,這條小河宛如一條裙帶,系著一路的歡聲笑語與瓜果飄香,那是我記憶中童年的小河。

        記得小時候,家鄉的雨下得總是那么大,淅淅瀝瀝,飄飄灑灑,布滿天空,籠罩大地,回蕩于天地之間。極目遠望,茫茫一片,無邊無際。

        每當這時,我心里都喜滋滋的,我喜歡下雨,在下雨天玩耍,便是我童年的樂趣。雨嘩啦啦潑下來了,我和伙伴們一個個像泥鰍般跑出屋外,順著小道奔跑,雨水順著小道滾滾地流淌著,匯集在小河之中,那嘩嘩聲顯得特別悅耳。

        我的童年有著父親的相伴,他曾多次背著我,沿著這條小河講過好多故事,我經常聞著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道進入夢鄉,醒來時張口迎來母親的第一勺雞蛋羹。童年是無憂和純凈的,它也像一座圍城,里面的人想快快長大,脫離父母的羈絆;外面的人渴望重新回到父母的懷抱,躲避雪雨風霜。唉,回不去的念想,總讓人在時光流淌中不時地想念。

        兒時的伙伴大多都離家打工去了,留在鄉下的所剩無幾,偶爾遇見一二個,卻又顯得拘謹和陌生,無話可聊,彼此的寒暄是格式化的,吃飯了嗎?嗯。干啥去?下地干活。回到鄉下,我也是孤獨的,鄉下的幼時伙伴把我當成縣城里的孩子,而縣城里的同學把我看成是農村來的孩子,我猶如站在禾場的草垛上,上不沾天下不落地,是一種郎不郎秀不秀的角色。

        皇帝愛長子百姓疼幺兒。母親把我的回鄉當作一種榮光,這既炫耀著大哥大嫂的仁義與大度,把我撫養成人了,也覺著我在縣城生活成長,白白凈凈的,舉止言談與眾不同,身上有了城市的味道。于是她總護著我,不讓我參與任何農活和家務事,生怕我再迷戀上了農村的泥土氣息,我也無所事事,甩手安心閑玩,時間一長,二哥對我兩手不沾陽春水的行為有了看法。

        二哥兩次高中復讀,最后一次僅差兩分而落榜,平時學習成績比他差很多的生產大隊書記的兒子卻榜上有名。就當時來說,沒有試卷查分的概念,家里也沒那背景和能力,從此他與同學的命運天壤之別。

        自我去縣城跟隨大哥大嫂讀書后,二哥在家一心一意務農,他把扎根農村“修地球”認作了自己的宿命。見我“學敗歸來”,已是大齡青年的二哥便迫切希望我與之同步,向他學習務農知識,共同建設農村家園,這樣他結婚成家以后就不用擔心我的生計問題了,但我一直不表態也沒有行動,他終于無法忍受了。一天,他把鐵鍬箢箕摔在了我的腳下,勒令我出工干活,母親由此與二哥爆發了沖突,結果是母親揍了他一棍子,二哥踹了我一腳,而我跑去父親墳前坐到了半夜。現在想來,沉浸于傷心難過的時候,膽子也夠大的,后面直到母親打著手電筒尋到我并把我拽回家。

        深夜,母親給我做了一碗湯面,她仔細地端詳著我,捋捋我頭上沾著的雜草,拍了拍我膝蓋上的泥土,說:“幺兒啊,娘知道你不甘心回農村種地,你這樣子也不是這塊料,我琢磨好了,等你玩一陣兒,我帶你去集市上的周家學裁縫,干干凈凈的,風不吹雨不淋,以后有個手藝不是,到哪兒都有飯吃,聽話啊。”

        母親的一番話,讓我仿佛看到了自己肩膀上搭著軟尺,一手畫粉一手剪刀的模樣。想起那抻著布料、穿針引線、比長量短,日復一日的單調和重復動作,還有不斷吵鬧在耳旁的“噠噠噠”縫紉機聲,瞬間,我感到這一切模糊了我將來的歲月。

        看著母親已布滿皺紋的臉龐和頭上掛滿的絲絲銀發,我無話可說,挑起面條和著簌簌而下的淚水一并咽下。

        我的第一次機遇是大哥大嫂給的,他們讓我感受到了高樓大廈與低矮農舍的差異、霓虹閃爍與燈光暗淡的不同、寬闊街道與泥濘土路的區別……我的心沒法再重歸鄉下了。

        翌日,我躺至中午才起床,二哥下地干活去了,母親也去菜園忙碌了。我穿上衣服抹把臉,掩上家里的大門,從后門出發,拐進一條鄉間小路朝鎮上方向疾步而行,目的地是縣城。這是我的第二次機遇,它得益于二哥的一腳踹和母親對我未來前途的定義。

        時值五月初,陽光正好,氣溫逐漸升高,農村的活路多了起來,稻田里、溝渠邊、菜地里、小河邊到處都有三三兩兩忙碌的身影,耕牛的哞哞聲、小狗的汪汪聲、兒童的嬉鬧聲、大人的吆喝聲互相混雜在一起。小路兩側樹影婆娑,沙沙作響,蟄伏在樹根周圍和低洼處的各種野花競相盛開,不時能聞到各種植物的淡淡清香,還有樹上清脆的鳥鳴,悅耳動聽。

        此刻,我無暇欣賞這一幅鄉村景色,它不是我心中的詩情畫意,我只想盡快逃離這里,我相信只要走出去了,就一定會有所改變,這是我的信念。

        我所在的村莊距離縣城四十多公里,通往縣城的道路是由多年前的老路修整而成,一半是硬面土路,一半是碎石馬路,沿路途要經過其他村莊、田野、溝渠、堤壩等,公共汽車一路行駛,搖晃得像過山車,還經常拋錨,需要乘客下來幫忙推車。不像如今已改道縮短了路程并鋪上了水泥,小車可以一溜煙地跑。

        匆匆上路,沒有行李,兩手空空,有些衣物還放在縣城大哥家。我沒有“盤纏”,農村掙錢不容易,平時養雞生蛋換油鹽,哪有多少閑錢給孩子花。我當時褲兜里只有一塊五毛錢,坐公汽到鎮里都不夠,而鎮里距離縣城還有三分之二的路程,我決心步行到達。

        臨近鎮上,太陽已西下,迎面遇見了姐夫,他騎著自行車從鎮上買了東西回家,姐夫問我:“干什么去啊?怎么一個人呢?”

        我覺得很委屈,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是硬硬地回了一句:“二哥打我,我去縣城找大哥去。”

        姐夫頓時疑問:“娘不是在家嗎?她曉不曉得你跑出來啰?二哥打你一下,你就跑啊,你曉得到縣城還有多遠嗎?天黑都走不到!回去!我順路帶你。”

        我倔強地搖搖頭,繞過他的自行車,欲繼續前行。姐夫一把拽過我的肩膀,我用力掙脫,姐夫就勢呼了我一巴掌,干在我的后腦勺上,我沒有停留,撒開腳丫往前狂奔,身后留下他不斷的叫喊聲,漸行漸遠。

        我沒有計算后果,就覺得我要回到縣城找大哥大嫂,那是我脫離農村的唯一希望,哪怕走到天亮,我一定會到達!

        經過鎮子時已近天黑,在昏暗的路燈映襯下,街道兩邊居民家里的熒光燈顯得稍許亮堂,燈光下人影綽綽,,家家戶戶都有著大人小孩的應呼聲,偶爾飄來的飯菜香味,更刺激了我的胃腸蠕動,我好羨慕這一家一戶的溫暖。在街道中心的十字路口,估計是最后的一輛班車還在不斷地吆喝著買票上車,盯著車上賣票漢子的魁梧身材和粗大的嗓門,我欲言又止,最后戀戀不舍地看著班車離去,疾駛過后一陣塵土飛揚。

        我掏了掏褲兜的錢,到路邊的小賣部花一塊錢買了一袋餅干,想買瓶汽水喝,錢卻不夠,討點水喝又不好意思張口,算了,餅干填肚子更實誠。于是啃著干巴巴的餅干繼續前行。怨氣再大,膽子再大,雄心再大,我也怕天黑找不到去縣城大哥的家。

        三

        走過鎮子,上了分洪堤,這是通往縣城的必經之路。平日里頻繁的車來車往,使得這條土路的表層路面變得柔軟松散,每一步落腳就像踩在面粉上,塵土四處飛濺,一步一個腳印。

        月光傾斜而下,俯瞰大堤兩邊,堤外,寬闊的河道幾近干涸,雜草叢生的空隙間,零散分布著一些低洼水塘,水塘里依稀折射出幾盞漁火,那是附近村民的養魚小副業,分洪道內汛期無常,那些水塘都是“看天收”的了;堤內,防洪林、田野、農作物、房舍都鋪上了銀色,一切都在靜止狀態,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顯得深邃空渺,只有遠處那些低矮房舍里透著一絲暗淡的燈光和偶爾傳來幾聲犬叫。

        我在匆匆行路,夜靜四方空,月亮走我也走。不覺間,前方的夜空有了一片燈光映襯的景象,我離縣城不遠了。此時,口干舌燥更增添了疲憊,忽然,我聽見堤下有潺潺的流水聲,便循聲走下大堤,發現是一處涵洞,洞口水霧彌漫,水流嘩嘩作響,我連忙蹲下身子捧水飲入口中,雖然覺得氣味口感有些不對,可口渴難耐,接連又喝了幾口。過后,我才知道,那是縣城里排出的生活廢水,有過凈化處理,月光下都是亮晶晶的,但還沒到飲用標準,我是先行先試第一口。不管怎么說,我算是又喝上了“城市水”。

        分洪堤的盡頭是通往縣城的柏油馬路,我用僅剩的五毛錢就近買了兩包瓜子,將瓜殼帶瓜仁一并放進嘴里咀嚼,瓜殼的甜味和瓜仁的香味可以暫時緩解我的饑餓感,勝利在望,我沿著馬路邊沿加快了行進的步伐。

        眼前的燈火逐漸密集起來,視線也亮堂多了,馬路兩旁的路燈高高聳立,車道隔離欄排列整齊,車輛不時從身邊駛過,已經到了縣城的邊界,我一直緊繃的神經松弛了下來。

        可是慢慢我發現了一個問題,在鄉下呆了大半年,縣城的市政建設發展很快,道路交通變化很大,眼前的方向出現了“亂碼”。在縣城上學的時候,大哥管束比較嚴厲,基本上就是學校和家里兩點一線,很少能出去和同學逛逛,好不容易等放寒暑假了,大哥又要我留在家里和侄兒一道溫習功課,不許出門。所以關于出城和進城的路線,我有些生疏。

        我只記得大哥當時的單位在一條巷子里面,究竟是哪一條道兒去往大哥家呢(當時很多單位的辦公樓和職工住房都在同一個院子)?我本來就屬于路癡與路盲,方向感不強這一類,再者這晚上的“路感”與白天又有很大差別。站在十字路口,我有些無奈。

        從鄉下偷跑出來是中午十二點過后,現在約莫是晚上八九點鐘了,我腳底的酸脹感順著小腿一陣陣往上涌,都有些站立不住了,如果還要再一路一路地找,我不如找個墻角旮旯蹲到天亮再說。

        沒有bb機和手機的年代是比較尷尬的,那時連家裝電話都不普及。想找人問個路吧,路上行人寥寥,各單位的門崗也是戒備森嚴,你還沒走近,很大的吆喝驅趕聲足以讓人驚嚇止步。

        所幸,一陣自行車鈴聲從身后傳來,轉頭一看,有三輛自行車與我同向,借著路燈亮光,看得出都比我年長,車上都搭著大包小包的,我鼓起勁問了一句:“師傅,請問縣藥監所往哪邊走啊?”

        最年長的人剎住車,用一只腳點著地,看看我,又扭頭盯著其他兩人,問道:“什么單位?衛生局吧?”其他兩人茫然地搖搖頭。

        我趕緊補充:“不是衛生局,地址在城鄉渠那邊,我現在有點分不清方向了。”

        “噢,城鄉渠啊!道路當中有一條臭水溝,兩邊是樓房的?”最年長的人隨即答道。

        “嗯嗯,就那里,在路段的中間位置。”我急忙應聲說。其中一個同行的人聽了“呵呵”笑說:“那邊在整修呢,清淤泥,放排水管,我們就在那邊干活,哎喲,臭死了。”

        “你要去那邊?來,我們順路帶你過去,你走過去還有好長一段路咧,哎,你倆把行李挪一下,搭上他吧。”年長的人很爽快地吩咐說。

        我坐上了自行車后座,感激之情涌上心頭,慶幸遇上了好心人。一路上,他們依舊談笑著各種趣聞和明天的活路安排,絲毫沒有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我當成拖累。那三個陌生人“雪中送炭”的情義,一輩子都留在了我的心里。

        很順利地到達了城鄉渠路口,他們在工棚放下行李后,又讓最年輕的小哥打著手電筒繞過堆積的淤泥,緊貼墻邊,把我送到了大哥的單位門口,我再三道謝,待人家離去后,我搖了搖鐵柵欄叫門,門衛認識我,我進入院子敲開了大哥家的門。

        “你來啦!怎么來的?吃了嗎?”是大嫂開的門,她穿著睡衣,打量著我,尤其看到我從鞋面到小腿褲子都沾滿著厚厚的灰塵,表情十分驚訝。

        “大姐,我好餓。”我之所以稱呼大嫂為大姐,是因為當初跟著他們生活的時候,大嫂就說過,叫嫂就見外了,叫姐才親切,這么多年就這樣一直叫她大姐。

        “好好好,我先給你炒飯去!勇娃剛睡覺(侄子),你大哥下鄉鎮出差去了,明天回。”

        大嫂炒飯去了,我疲倦地坐在飯桌邊,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我知道鄉下的母親很疼我,也理解鄉下的二哥活得很憋屈,兩邊都牽扯著我的心。但投奔縣城,是我唯一的出路,因為我害怕農村,特別是鄉下那種每家每戶屋后的敞口茅坑,不是屎尿快要落到褲襠,我都會“寧死不屈”忍著,加上對農活一竅不通且沒有絲毫興趣,那樣下去對我來說還是“死路一條”。

        大嫂對我的關愛視同自己的孩子,她與大哥同年,也大我20歲。讀書時,物資匱乏加上他倆工資水平也不高,平時難得的雞湯、炒豬肝、紅燒魚,都是侄子與我同份,不分里外親疏,當然,我也知道體諒,假裝自己吃不下,盡量勻給大哥大嫂。回返縣城的原因之一,就是我沒把自己當外人,我要跟著他們,還很固執。

        大嫂炒了一大碗雞蛋飯,我狼吞虎咽消滅得干干凈凈。大嫂又連珠炮似的問我:“家里沒事吧?你是怎么來縣城的?娘知道你來這里嗎?”

        “家里沒事,我自己一路走過來的,娘不知道,我腿好酸,好困。”我低著頭,雙手不停地搓揉著小腿。

        “啊,你走來的?煤爐上的提壺里有熱水,你快些去洗,早點睡,換下來的衣服放在椅子上,等我明天一起洗。干凈衣服在原來的柜子里,有什么事等你大哥明天回來再商量,不著急啊。”

        大嫂是一位通情達理的賢惠女人。雖然從小在縣城長大,卻沒有一點城市女子的嬌慣與蠻橫,她和大哥結婚后,任勞任怨,勤儉持家,等到侄子出生,母親因為要照顧父親和我,不能上縣城幫他們帶孩子,大嫂不但沒有怨言,還與大哥節衣縮食,擠出一點糧票和錢款,接濟鄉下的我們。對鄉下來的老家親戚,大嫂都是熱情迎進門,款待送出去,沒有一點厭煩與嫌棄,她有著善良大度的淳樸性格。我跟著他們生活了七八年,體會深刻。

        四

        鄉下的母親一夜未眠。天黑前,她和二哥才從地里回家,二哥還嘟囔著我沒有做晚飯。母親以為我出去玩了,沒吭聲,她點燃灶火,刷鍋炒菜做飯。

        等姐夫帶話過來時,母親和二哥剛吃完飯。姐夫話沒落音,母親就跳了起來,對姐夫近乎吼道:“你是個苕貨啊,不曉得把他拉回來,這一趟路好遠,他怎么能走得到啊?老二,你聽著!幺兒要有個三長兩短,老子饒不過你。”說完,看著黢黑的屋外,淚珠直往下掉。

        姐夫安慰母親說:“哎呀,沒事的,估計老幺說氣話的呢,那么遠的路程,哪能說走就走的,鎮上不是還有親戚嗎?恁大的人了,別人又拐不走,有啥擔心的。您也是太嬌慣老幺了吧,好啦,再多說,您又該罵我了,回去了啊。”

        多年后談起這段往事,姐夫還是訓我,幾十公里路,黑燈瞎火的,你還真走過去了啊,當時呼了你一巴掌,你不記恨我吧?在你那個年齡,能有你那個渾勁的,全村就你一個!

        姐夫還說,母親整夜沒睡,不斷地嘮叨,還跑到生產大隊的衛生所,想托人家掛電話到縣城大哥的單位問問消息,但被人家三言兩語打發了。這也不怪人家,那時候電話是稀罕東西,往哪兒掛電話都要通過總機分段接轉,更何況是深更半夜,咋打得通呢?母親不依,扯開嗓子和人家叫喊了半天,搞得附近鄉民都知道了,二哥嚇得第二天粒米未進、滴水未沾。后面我和二哥各自成家立業,偶爾相聚小酌,我們都避開這個過往細節,這是個敏感的話題,假如那個晚上,我出了意外,二哥因此背上思想包袱做出什么舉動誰也說不準。二哥是個老實人,他一生命運多舛,種過田、修過電器、培育過蘑菇、養過鱉蟲和鱔魚、擺過早餐攤……他有過很多理想和抱負,都得到過母親毫無氣餒和無怨無悔的支持,但最后還是一事無成。鄉鄰說他丟西瓜撿芝麻,一山看著一山高,沒有定力,缺乏耐心。按我的分析,二哥是時運不佳,天時地利人和與他都沒有沾上邊,年代和家庭的限制,他沒法放飛自我和勇往直前。

        母親是個有主見的人,她比父親小近十歲,十八歲“自由戀愛”嫁給父親后,次年生下我大哥。我父親當時的職業是供銷社趕騾馬板車的搬運工,同時他還有另外一個“副業”身份——銀匠手藝人,母親看中的是他的“副業”,俗話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母親認為嫁給父親什么時候都不愁沒有飯吃。聽說父親曾攢下一點金銀積蓄,后遭遇壞人上門搶劫,連一點銀屑粉都給卷走了。

        記憶中,父親的副業做的都是加工活,就是把人家拿過來的銀制品熔化后,再打磨成項圈、長命鎖、手鐲、耳環、鈴鐺等銀飾配件。父親手藝好,在周邊村子有不錯的口碑,口口相傳,互相介紹,所以他常常能接到一些私活賺點加工費。在那個時代,父親的這一份副業收入對于貼補家庭生活開支非常珍貴。后來,國家對金銀制品管控很嚴,父親只能關起門偷偷摸摸做點副業了。

        可惜二哥對父親的手藝興趣不高,沒有繼承,不然,等到改革開放后的好政策,二哥的人生一定會改寫。

        好景不長,我們家被就地安排下放到農村后,母親被迫沖在前面成了“一家之主”。因為父親除了那點不能公開的手藝,對干農活一無所知,再者他身體狀況很差,干不了重體力活。當時,大哥和二哥都在讀書,農村集體的活路都是母親帶著十幾歲的姐姐在頂著。家里缺少勞動力,不但掙不了多少工分,還年年超支,也就是倒欠生產隊的糧款。

        母親的生活壓力和精神負擔陡然變重了,但她從未有過畏縮和膽怯,絕不會在鄉親們面前傾述自己的困難。她白天忙生產隊里的農活,夜晚去臨近的湖畔割蘆葦,天亮前一捆一捆背回家,再編蘆席換點家用;等到稻谷收割季節,她也是等待天黑后借著月光去地里拾稻穗,回家再碾下谷粒;最困難的時候,家里沒米下鍋了,她頂風冒雪到離村子五里地以外的其他村莊乞討……艱難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往前度,母親是一個既天性自尊又能適時放下眼前顏面的農村婦女。女本柔弱,為母則剛。

        母親性格耿直,能說會道,熱心快腸,加上具有一定的覺悟,所以曾被推舉為貧協代表。據說當時擬作為婦女干部培養,但她缺少文化,不識字,提干上不去。不過她有著很高的工作積極性,落實組織交辦的事情有效率,苦累無怨。也因此,我大哥中學畢業后,被推薦為當地第一批工農兵學員,畢業后統一分配工作成了國家職工。這些事,都是我長大成人后,母親和我聊家常時告訴我的。

        據說當時的工農兵學員,學費免交,政府還會發放一點生活補貼,不過其他方面的開銷需要自理,大哥知道家里困難,所以讀書時非常節儉。每逢周末,大哥要么在當地的供銷社找點搬運工的活路,要么約上家境同樣困難的同學下湖泊采抽藕尖或摸魚,賣給飯店換點小錢。等到放長假回家時,他就把生活結余和打零工賺來的錢交給母親,而母親每次只會給他備好一樣東西:咸菜或腌蘿卜。

        70年代末,即將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消息已經傳到了農村,父親由此郁郁寡歡。因為姐姐已經出嫁了,家里又多了我這張“小閑嘴”,父親認為一旦實行包產到戶,僅靠母親和二哥兩個人干活,超支問題會更加嚴重,家庭的生活將面臨更大困難,他整天唉聲嘆氣,積郁成疾,終于不治而去。

        大哥畢業后分配在縣城工作,結婚成家時,大哥在鄉下買了點雜木找木匠做了一張床和兩個柜子,同事們贈送了一些日常用品,加上大嫂陪嫁的兩口皮箱,構成了他們全部的家當。由于家境困難和路途不便的原因,家里沒有人去縣城參加他的婚禮。我上縣城跟著他們生活之前,大哥和大嫂總共只回過兩次鄉下的家,一是結婚當年回家過春節(新媳婦見公公婆婆);二是父親去世時,他們一家三口回去奔喪。這無關良心與孝心,在那個年代,交通條件落后,下雨或下雪就出不了門,再者往返費用都要再三掂量,一分錢都恨不得掰成兩半花。

        好在,隨著社會不斷向前發展,艱難的歲月沒有一如既往地往前延伸。50年代大哥和姐姐、60年代的二哥、70年代的我,歷經三個年代,我們見證了時代的慢慢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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