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fēng)推動著浪潮，拍碎在礁石和碼頭的石樁之上。

　　殘留的浪花飛舞，落入了桶中，木桶里的海魚游動著，彈跳，試圖回到自由的海中，可每每只差一線距離。

　　到最后，疲憊地沉底，懶洋洋地不再動彈，如是迎接著即將到來的死亡。

　　筆直的長路自在幾天之前自海中破浪而出，一直延伸向離岸百米的地方，然后又化作向下的石階，一步步?jīng)]入海中。

　　以海中巖石所重塑的道路上海帶著析出的鹽晶，散發(fā)著微微的溫度，赤腳走在上面也不感覺寒冷。

　　在冬末的冷風(fēng)之中甚至還有一絲溫暖。

　　近乎天成的煉金術(shù)出現(xiàn)在此處。

　　只是為了……方便他的創(chuàng)造者釣魚。

　　葉青玄坐在臺階上，雙腳挽起褲管，泡在微暖的海水中，轉(zhuǎn)身將身旁盒子中的餌料掛在魚鉤上，然后揮動漫長的魚竿，將吊鉤甩進海中。

　　然后，盯著起起落落的浮標，沉默不語。

　　有時候一坐就是一整天。

　　在這個時局紛亂，仿佛即將走上滅亡的世道中，唯有他好像在度假一樣，平靜地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

　　真的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沒有。

　　他掐滅了煙卷，揚手將堆滿的煙灰缸倒進海里，轉(zhuǎn)身看向身后。

　　在通向岸邊的長路上，不知何時，有纖細的人影登上來，彎腰將鞋在岸邊放好，學(xué)著葉青玄，赤足走過來，長裙飛舞在風(fēng)里。

　　像是盛開的茉莉。

　　最后，站在葉青玄旁邊，她將裙擺收攏起來，捏在手里：“可以給我一個凳子么？”

　　“陛下不如試試直接坐下來，反正也不冷。”

　　雖然話是這么說，但葉青玄還是伸手從海里提了一把長椅出來，性質(zhì)干涉之后的海水凝結(jié)成仿佛冰晶一般的質(zhì)感，瑰麗又華美，配得上女皇的身份。

　　“我也很想，可惜，禮官跟過來啦，嘮叨起來有些麻煩。”

　　瑪麗坐在椅子上，抬起手將海風(fēng)中亂飛的頭發(fā)扎起：

　　“聽說有靜默機關(guān)的人來了么？”

　　“恩，這兩天來的人挺多，”葉青玄抓著吊桿，語氣平靜：“幸好房子不少，裝下他們也綽綽有余。”

　　“他們跟我說有緊急的消息，不聽聽看么？”

　　“世界上有很多緊急的消息，可是收到的時候往往已經(jīng)晚了。”

　　葉青玄不為所動，就像根本不明白他們的來意：“國務(wù)很著急，私事很著急，釣魚也挺著急的。

　　所以，不急。

　　陛下今天來得正好，今天早上釣了一條很大的石斑魚，我正愁一個人吃不完。”

　　瑪麗沒有回應(yīng)他的話。

　　只是在沉默中看著他的側(cè)臉。

　　“葉先生……”

　　“怎么了？”

　　葉青玄略微回頭，眼神似是困惑。

　　“你真得，我是說，你真得喜歡釣魚么？”

　　“我喜歡的東西很多，可惜……現(xiàn)在都沒有了。”

　　說到這里，葉青玄忍不住笑了起來，低頭點燃了嘴角的煙卷，搖頭，神情自嘲：“只是純粹的想要找點事情做，找點我能做到的事情，不會讓人失望的那種……”

　　看著他的眼神，瑪麗便再沒有說話了。

　　只是低著頭，像是做錯了什么事情。

　　自從圣城毀于一旦之后，還發(fā)生了很多事情。

　　但對于葉青玄而言，那些事情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他回到了阿瓦隆，在自己的封地里睡了好幾天，醒了之后大吃了一頓，然后喝著酒，抽著煙，開始在百無聊賴的生活中學(xué)習(xí)釣魚。

　　學(xué)得有模有樣。

　　收獲頗豐。

　　“其實，如果不是夏爾出了事情，我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葉青玄的聲音突如其來，毫無征兆地提起了這個話題：“我想要邀請他參加我的婚禮，連帶老師一起。

　　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可能了。“

　　瑪麗的肩膀微微顫動了一下。

　　很久，她抬起頭，想要看葉青玄的神情。可葉青玄坐在她的前面，看著更前面的海，看不到他的眼睛也看不到他的臉。

　　但那種聲音很平靜，平靜到像是疲憊麻木了一樣。

　　“在離開震旦之前，白汐哭的很厲害。”

　　“她讓我一定要將夏爾帶回來。”

　　“我沒能成功。”

　　“不知道怎么去面對她，也不知道怎么面對你。”

　　他終于回過頭，帶著慚愧的笑容：“讓你失望了，陛下，我就是這樣優(yōu)柔寡斷的男人，空有一腔無處揮灑的慈悲，到最后留給自己的只有軟弱。

　　不值得被期待，也不值得您的喜愛。”

　　可他沒有看到瑪麗悲傷難過的樣子，也沒有看到她流著淚轉(zhuǎn)身離去。

　　她在看著自己，鄭重又認真地看著面前的男人，沒有一絲想要回避和逃走的樣子。

　　堂堂正正地看著。

　　“——是葉先生您救了我，不是嗎？”

　　葉青玄愣住了。

　　可瑪麗卻從椅子上起身，向前，踩著臺階，站在海水中，攔在他和海洋的中間，堵住他想要逃避的視線。

　　任由自己的長裙被染濕。

　　“我知道，您不是因為我是瑪麗才去救的我，但我依舊對您充滿感激。

　　只要有人向您求救，您就會回應(yīng)，如同光輝的英雄那樣，不會放任苦難在自己的面前發(fā)生。

　　如果這個世上還有誰配享有‘神之手’的稱號，那么只有您才能夠擔(dān)當(dāng)，一直以來，我都是這么認為的。”

　　瑪麗看著他，深吸了一口氣，說出了一直埋藏在自己心里的話：

　　“——我所愛的，是這樣的您！”

　　寂靜里，葉青玄目瞪口呆。

　　當(dāng)那一席話說完之后，那個莊重凜然的皇帝仿佛就消失了，重新變成往日的樣子，甚至還有些不安，低下頭，捏著裙角：

　　“這是用盡我的勇氣才能夠說出的話，謝謝您沒有打斷我。如果要重來一次的話，我一定又會猶豫吧？”

　　“葉先生是不同的。”

　　“葉先生是能夠做到的。”

　　“自始至終，我都堅信這一點。”

　　躲閃著他的視線，瑪麗低著頭，重新回到椅子，沉默了下去。

　　許久，葉青玄慚愧地低頭，輕聲笑起來。

　　“靜默機關(guān)的人等在外面么？”

　　“恩。”

　　瑪麗點頭，“據(jù)說帶來了關(guān)于夏爾的重要情報。”

　　葉青玄低頭，將還沒燒完的煙卷掐滅，輕聲問：

　　“瑪麗，你也希望我去殺了他么？”

　　“倘若必須殺死他才能拯救這個世界的話，那么哪怕您不去，對我而言也無所謂。”瑪麗如是回答，微笑著：“因為我的世界已經(jīng)被您拯救過了啊。”

　　“我知道了。”

　　葉青玄起身，活動著久坐之后的腰背：

　　“瑪麗，謝謝你。”

　　“恩。”

　　瑪麗紅著臉。

　　低下了頭。

　　-

　　-

　　當(dāng)瑪麗走之后，葉青玄提起自己的魚簍和吊桿，轉(zhuǎn)身回到了岸上。

　　伴隨著石路坍塌的轟鳴，這么多天來，葉青玄所停滯的避風(fēng)港就那么坍塌，再度沒入了海中。

　　“這個給廚房。”

　　葉青玄將魚簍丟給下屬，接過了自己的外袍，披在身上，轉(zhuǎn)身走向會客館：“人呢？帶過來給我看一看。

　　看完之后，就讓他們麻利地滾遠吧。”

　　十分鐘之后，靜默機關(guān)的人終于見到了葉青玄。

　　主事的樂師是一個生面孔，如今所推舉成的最高負責(zé)人在面對葉青玄的時候姿態(tài)放得異常低，面對這個年齡還不到自己一半的年齡，態(tài)度謙卑無比。

　　很快，葉青玄看到了他們帶來的消息。

　　一個……沉睡的老人。

　　“蓋烏斯？”

　　葉青玄皺起眉頭：“怎么？你們千辛萬苦想要見我，就是為了是把這個老東西送來給我泄憤？”

　　“這個……”

　　靜默機關(guān)的負責(zé)人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實際上您殺了他也無所謂，不，我并不是懷疑您，但在這之前，希望您先看一看我們帶來的消息。

　　他是唯一一個從高加索的神國中生還的幸存者，本身擁有一定的價值，在殺他之前，還請您多加考量。”

　　靜默機關(guān)帶來的消息不是紙。

　　就是裝在蓋烏斯的腦子里。

　　在注入了大劑量鎮(zhèn)定劑之后，蓋烏斯顱骨中所架設(shè)的煉金矩陣已經(jīng)被拆解開來，甚至直接改造成了方便任何人閱讀記憶的狀態(tài)。

　　葉青玄看了負責(zé)人一眼，最后，將手掌按在了蓋烏斯的額頭之上。

　　如今的葉青玄已經(jīng)是當(dāng)世首屈一指的心相大師，甚至在造詣上已經(jīng)不遜色于曾經(jīng)的葉蘭舟。

　　別說蓋烏斯的防御矩陣已經(jīng)拆了，就算還在，解開那種程度的鎖對他而言也不過是簡簡單單。

　　轉(zhuǎn)瞬間，他的眼前一黑。

　　無數(shù)記憶如同海潮一般撲面而來，可是卻難覓主軸，支離破碎雜亂無章，就仿佛瘋子的大腦一樣，只有幾個記憶深刻的完整片段還像模像樣。

　　葉青玄甚至翻到了早些年革命軍和諸國私底下見不得光的骯臟交易。

　　很快，那些無所謂的東西就被他掠過，直奔主題。

　　直奔……夏爾離開圣城之后的記憶。

　　他來到了高加索，駕馭著終末之龍，突破千軍萬馬，輕而易舉……最終，推開了那一扇門，來到了蓋烏斯的面前。

　　葉青玄并沒有被記憶所感染，而是將自身超拔而出，站在蓋烏斯之外，俯瞰著這一切。

　　看這個年輕人坐在了桌子的對面，如同坐在自己的王座之上，凝視著面前的老人。

　　“先生，好久不見。”

　　就好像毫無任何的波動，葉青玄感覺不到任何的恐懼和不安。只能從記憶中讀取到來自內(nèi)臟和顱骨中的壓迫劇痛。

　　可哪怕如此，蓋烏斯依舊平靜，烤著身旁的火爐，將燒開的水壺提起來：“不是不久之才剛剛見過面的嗎，夏爾，不要學(xué)老人說這種喪氣的話。”

　　“您說得對。”

　　夏爾頷首，笑了起來，深表贊同。

　　“來報仇的嗎？”

　　蓋烏斯端起熱水和藥片，吹了一下，終于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必要再吃什么藥了。便將它們放在了一邊，在椅子上坐直了，面對自己的死亡。

　　可夏爾并沒有割下他的頭，甚至沒有任何動作。

　　反而低下頭，陷入沉思。

　　醞釀著措辭。

　　“雖然一開始很憤怒，但來得路上，我已經(jīng)想清楚了。”

　　他如是而言，神情平靜：“將這個世界交給像我這樣的人，哪怕是蓋烏斯先生也會覺得不放心吧？如果我還是以前的樣子，恐怕還能夠在度過一段時間之后安穩(wěn)的交接權(quán)力，從此隱姓埋名，不再干涉這個世界。

　　但領(lǐng)受了過分龐大的責(zé)任之后，已經(jīng)變成一個炸彈，倘若不予以鏟除的話，我反而會覺得蓋烏斯先生太過心慈手軟。

　　雖然心中有所憤怨，但想通之后，就立刻理解了。”

　　如此，述說著寬容的話語，夏爾的神情平靜，那眼眸之中毫無恨意，只是憐憫：“畢竟，以人之目光，所能看到的距離太過有限。

　　這不是你的錯，是我太過自大的問題。”

　　明明說的是寬恕，明明眼神那么憐憫。

　　可哪怕是葉青玄這個旁觀者，也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就好像看到什么東西在漸漸地變化，變化成某種自己所不了解的東西。

　　凡人的愛恨，對于夏爾而言，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

　　“真的要成為神明嗎？夏爾！”

　　他看著回憶中那一張平靜的臉，回憶起圣城別理時，夏爾的眼神。

　　那么的高遠，那么的……讓人難過。

　　“你來到這里，只是為了像我炫耀勝者的慈悲么？夏爾。”

　　蓋烏斯垂下眼眸，第一次的，葉青玄從他的心中讀到了一絲悔意：“你要讓我活下去么？夏爾，如果我活著，就一定會用盡一切辦法殺死你。

　　我會將我親手鑄就的惡果撲滅，不惜一切代價！

　　即便如此，也要讓我活下去么？”

　　“恩。”

　　夏爾頷首，微笑著，緩緩起身：“這么長時間以來，我多蒙您的指點和照顧，這一次回來，并非是為了報復(fù)，而是想要獻上微不足道的報答。”

　　他伸出手，輕點著蓋烏斯的額頭：

　　“——關(guān)于未來。”

　　那一瞬間，天地驟變。

　　在漫長的恍惚之中，時光以千百倍的速度馳騁而過。

　　蓋烏斯被從原本的時光中拋出，在錯亂的訊息洪流之中翻滾，無數(shù)訊息自他的意識中奔涌，又消失。

　　彈指間，從千萬年的歷史中墜落而下，向著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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