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五章逐鹿 三十七
直到這個時候,岑毓英才仿佛是大夢初醒似的,明白自己已經(jīng)喪失了最佳的逃生機會。既然逃不掉,那就不逃了!面對賴裕新這個廣西猴子,可身為廣西出產的秀才,自認為總算還是比賴裕新要多讀了十幾年書的岑毓英,此時不像劉岳昭那樣饑不擇食。他明白,此時若是突圍,那無異于就是把手下這四五千大軍崩潰化。都扎推在城里,有城墻做依托,大家總還能夠相互制約、相互提振神氣,一出城那還了的,結果不用細想誰都會知道。于是,不管賴裕新在城外怎么折騰來折騰去,岑毓英就抱定了一個宗旨,誓死不離平陸城。
面對這樣的一個岑毓英,賴裕新可不是沒有辦法。既然起初“放開”一條路給你你不走,那好,那咱們就好好地玩玩。賴裕新就像是一只逮住了老鼠的貓,開始盡情地戲耍城內的岑毓英。渡口處,不停地在搶運大軍日后所用的各種急需物資,城下,“強大”的攻城戰(zhàn)卻是不分早晚,不管時機,一刻不停在打。幾天下來,城里永遠都得不到空閑時間的忠義救國軍們就扛不住了。
平陸城距離渡口太近了,近得只要老天爺不下霧,城上的軍兵們就可以一覽茅津渡渡口的一舉一動。偏偏這幾天該死的老天爺又根本一絲霧也不給,河面上鋪天蓋地的各式渡河工具,渡口處那熱火朝天的大軍登陸場面,叫本來就越來越膽子發(fā)虛的軍兵們,更加沒有了底氣。岑毓英整天都不離嘴的“堅持,援軍馬上就回到”,成了軍兵們無奈中用以調侃的笑話。而這個時候,不知道對手咋給鼓弄進城來,散發(fā)得滿街隨處可見的“勸降書”,也就漸漸開始有了市場。
據(jù)自己說是與曾國藩沾點兒親戚關系的曾傳理,由于當年獨身一人去直隸游學的緣故,錯過了曾國藩起兵湘鄉(xiāng)的大好機會。等到他書劍一身背,東拐西繞急火火要趕回湖南投奔湘軍,逮住這個百年一遇以成大業(yè)的難得機會時候,還在中途,他那滿是失落的惆悵的心理一下子好受了很多,因為前面已經(jīng)傳來了湘軍受挫的傳言。
無奈之間只能滯留安徽,無所事事了好幾個月的曾傳理,碰巧遇到了劉岳昭三兄弟。在劉氏兄弟的竄弄下,曾傳理那顆謀求升官發(fā)財?shù)馁\心又起。誰想到僅僅與劉氏兄弟團聚了沒多久,又隨著勝保潰敗的大軍在豫南遭受滅頂之災。雖然他僥幸逃脫了厄運,而且像是發(fā)了瘋一般的直接一口氣竄回了直隸,卻再次變成了孤身一人。
后來緊接著出現(xiàn)的事情,叫曾傳理都感到自己這輩子是離不開升官發(fā)財這個好運氣了。因為,當初在豫南失散了好幾個月的劉氏兄弟東山再起,竟然成了人人削尖腦袋要鉆進去的忠義救國軍的大員。曾傳理于是又央求直隸的朋友幫著自己準備了些許“薄禮”,緊忙著跑去求見劉岳昭。劉岳昭開始是很看不起這個只顧自己不顧朋友的家伙的,可是看在“薄禮”的面子上,又不能不關心一下這個老鄉(xiāng),再說,大清朝急需人才,也就半推半就,把他推薦給了岑毓英。
對這個能說會道的曾傳理,岑毓英一見之下還是有些滿意的,再加上還有同僚的力挺,他也沒有太吝嗇,一個月的時間,就把曾傳理提拔成了隊官。不過,再往后,曾傳理就發(fā)現(xiàn)“仕途坎坷”了。為了應對以后的局面,按照俄國朋友制定的總體規(guī)劃,忠義救國軍的隊伍急劇膨脹。遍看左右,所有與自己一樣職別的同僚們,早早地就都頂上了管帶甚至更高的頂子,可他照樣原地踏步。為了什么道理,曾傳理當然清楚,那又實在怪不得他自己。離家太遠,別無朋友,還要把剛剛到手的薪餉用去償還直隸朋友的欠賬,他哪里還能湊不出上官大人最喜歡的東西,在關鍵時刻去孝敬上官。
又是無奈之下,曾傳理“偷摸”克扣了隊里半個月的薪餉,壯起膽子送進了大帥府內。哪知道命運多桀,他頭腳錢送進去,后腳就被自己的手下們告發(fā)了。所幸的是協(xié)統(tǒng)大人網(wǎng)開一面,并沒深究此事,在挨了二十大軍棍之后,還算對得起他,專門為他設立了一個夫役營的幫辦,也就是副管帶。不過,這個幫辦的職務很好聽,可并不實惠,薪餉一文不多,做主的事更是屁也輪不到他。以往至少還有的威風沒了不說,反倒還欠下了一屁股的爛帳(克扣軍餉的責任雖然不再追究,錢總是要他來還的)。這一下,平生似乎從來也沒有這背興過的曾傳理,不僅是偷雞不成,還倒蝕了一把米,變成了一個只能蹭吃蹭喝,至少一年都領不上薪餉的大幫辦,也一時成為軍中的笑談。
像曾傳理這類棄文從武的人,不過就是想借助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的大清威風,來圓圓自己升官發(fā)財?shù)膲粝。大清朝氣盛,他和他們也就氣壯如牛、威風八面。而一旦大清朝失了勢,他們豈肯與你同舟共濟?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濟南那里據(jù)說和談風勢正盛,曾傳理碾轉反側了多時,終于悟出了道理?磥硖教靽呀(jīng)不容小覷,他們做大了,大到了不僅僅是大清朝,就連牛氣沖天的洋人也得暫時低矮三分,莫非自己命運真的就如此的不濟?莫非自己真的是上錯了船?
眼下,平陸城果然就被洶涌而來的太平紅軍圍了個水泄不通,嘗到過天朝紅軍厲害的曾傳理,頓時心里面七上八下的鬧起了心,像是一只受了驚的兔子,就打算找個機會開溜了。
李老二,是夫役營里與曾傳理交情最深的夫役。他是一個從陜州逃到平陸來的中年漢子,平時蔫頭不語,很不起眼,可干起活來卻是從不惜命。不僅如此,這個據(jù)說是滿家老少都死于戰(zhàn)亂,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的凄苦漢子,還不吝嗇。雖然每個月給他的工錢有限,來到夫役營堪稱是“窮困潦倒”的曾傳理卻沒少受到他的關照,平時缺少的零花錢也只有李老二一個人肯拿給他。一來二去,頗感世態(tài)炎涼的曾傳理,丟掉大人的架子,與這個普通的夫役成了好朋友。
為了表示自己從來不是忘恩負義之輩,暗地里,曾傳理沒少在管帶那里幫著李老二說些個好話,自然,李老二也就漸漸得到了好處,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夫役頭。李老二應該干得活少了,但他依舊埋頭如昔。李老二的工錢多了,曾傳理的手頭也就開始更感到活分了。
連續(xù)幾天不間歇的大戰(zhàn),城上的軍兵們苦,夫役營的夫役們同樣苦不堪言,城上軍馬所需的一切物資、食品,都需要他們不停地上送。
“老二,歇歇,歇歇,別他媽的那么傻干。”疲乏的眼皮就差用一根棍子來支撐才不至于合到一起,正瞅個冷子要回房先不管不顧地睡上它幾個時辰才解氣的曾傳理,在門口又碰上了忙得滿頭大汗的李老二。望著李老二那本來就黑瘦,如今更像是幾乎要脫了像的臉,他一把扯過李老二肩上的擔子,甩到一邊兒,連連哀嘆著,“你這個人啊……就他媽的傻干個沒完,人要是累死了,就是有再多的獎賞,那他媽的還有什么用?”
“大人……大人……城上的軍爺們著急啊……”被曾傳理使勁朝院子里拽的李老二,一邊踉蹌,一邊回頭,似乎還是舍不得地上的那副擔子,連聲叫著,“大人,草民感激大人,可草民的命就是賤,累不死的,只要能幫著城上的軍爺們做點事,即使累死了也……”
“廢話,離開了你李老二,這城還就守不成了?”曾傳理惱了,“跟我進去,歇會再說,城破不破的與你何干!
“老二哥,聽曾大人的吩咐,趕緊進去歇會吧,這副擔子我來挑!遍T口,一個夫役撿起來李老二的擔子。
“哎呀……真是的……大人……”李老二終于不再回頭,半推半就地隨著曾傳理進了屋。
進到屋里,曾傳理哎唷一聲,就一頭扎到了床鋪上。他費勁地抬起胳膊,指了指桌子上的茶壺,“哎唷……累死我了。老二,勞煩你幫我倒杯茶來,你……你也自己倒上喝……”
李老二把一杯涼茶端到了曾傳理的面前,“大人,您可要保養(yǎng)好身體,草民以后還指望著大人過好日子哩!
“好日子?”曾傳理強撐起上身,仰頭把滿滿一杯茶一干而盡,隨后又重重地摔落回去,哀嘆一聲,“哪里還會有好日子哦……這被圍得鐵桶似的爛城……咳咳……指不定就啥時候……咳咳……用不了多久,也許就會去……會去閻王老子那里去找好日子過了!闭f到這里,曾傳理扭臉看了看李老二,又是一聲長長的哀嘆。
“老二啊,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可是真羨慕你啊……至少……至少城破之日,你還能……還能繼續(xù)活下去……”
李老二又端來一杯茶水,遞給曾傳理,忽然,他發(fā)現(xiàn)了曾傳理袖口露出來的半張遍布城內的“勸降書”。“大人,再喝點水,然后休息休息,其實……其實大人也可以找條活路的!
“沒了……沒了……”曾傳理的聲音里掩飾不住的悲哀。其實,他之所以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那可不是為了公事,而是幾乎跑遍了整個縣城,在為自己尋找一條萬一之時的腿身步,可惜,沒找到,“哪里還有活路喲……等吧……等著吧……”
“大人,草民大字不識一個,更沒有什么主意。不過,草民聽著城里不少人在偷偷地議論什么,好像是只要‘臨陣倒哥’,就可以免去一死。大人,他們說的這個‘臨陣倒哥’是啥意思?要是把自己的哥哥弄到了就可以免死,那……那老二寧愿大上一回,就充當一回大人的哥哥,大人把草民整死不就完了?反正草民孤身一個,死活都是那么一回事!
李老二一番真誠的善意,叫孤苦伶仃的曾傳理難得的眼角發(fā)潮,“老二啊……本官……本官真是沒白結識下你這個莫逆的好朋友啊……”
曾傳理把空茶杯交還給李老二,在李老二的幫扶下,從床鋪上坐了起來。他看著憨頭憨腦的李老二,先是搖搖頭,接著,他取出袖子里的那封“勸降書”,又無奈地笑了,“老二啊,謝謝你的一番好意了?扇思艺f的那個是臨陣倒戈,意思是掉轉槍口,可不是把自己的哥哥打死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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