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營銷報告一
紅星公司常務副總經(jīng)理李珞是星期六早上回廠的。陶唐就位的消息早已從不同的渠道獲悉,非常出乎他的預料。按照李珞的“設想”,在宋悅垮臺后,趙慶民再呆在現(xiàn)在的位子上就不合適了,估計總部會動他一動。這樣,就算上面派一把手來,他也會進一步,坐上黨委書記的寶座。近兩年來,各子公司的法人治理結構正在逐步規(guī)范中,可以看出的趨勢必然是董事長兼黨委書記為正,總經(jīng)理兼黨委副書記為副這樣一種新結構,前者管決策,后者管執(zhí)行。但馮世釗為首的總部領導不知是怎么考慮的,對紅星公司卻延續(xù)了舊有的模式,讓陶唐以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的身份空降下來,趙慶民卻依舊呆在黨委書記的位子上,這樣就徹底堵死了他晉升之路。
對于紅星的班子調(diào)整實際上在楊文歡出事后就展開了。楊文歡被兩規(guī)后不到半個月,秦海濤便帶隊對紅星公司進行了為期一周的突擊性考察。那時宋悅尚未出事,但紅星公司高層誰都清楚宋悅怕是呆不住了,以楊文歡和他的關系之深,宋悅安然而退的可能性很小了。所以,李珞在考核組長秦海濤面前慷慨陳詞,痛稱紅星公司面臨的經(jīng)營困局及管理上的弊端,并且將自己精心準備的治廠思路講了一遍。秦副總沒有表態(tài),但李珞看得出秦海濤對他的“演講”是贊賞的。
誰也沒想到宋悅以那樣一種方式離開,當時李珞是唯一的見證人,省經(jīng)信委下來調(diào)研所謂的結構調(diào)整,宋悅和他接待,中午在小招休息,省紀委突然到來帶走了宋悅。他當時正聽宋悅發(fā)牢騷,宋悅那一瞬間的驚愕和絕望的神情讓他刻骨銘心,驚駭莫名。
紅星公司將面臨一場大地震了……李珞清楚地認識到了現(xiàn)實。宋悅騰出來的崗位強烈地吸引著他。論能力,論資歷,他都有上位的可能。而且他知道,總部決策層是有人為他說話的,這些年他一直精心編造總部的關系網(wǎng),別說是主任一級,便是處長們,無不折節(jié)下交。就與總部的關系而言,他雖是紅星第三把手,絕不次于董事長和書記。主要領導也清楚這點,對于每年的經(jīng)營指標,都是委派他與總部相關部門討價還價。紅星走下坡路乃是不爭的事實,要想扭轉危局,仍需要一位深悉內(nèi)情的人來掌舵。這個人,舍他再無他人。
但李珞萬萬沒想到總部選擇了陶唐。而且,馮世釗不惜降尊紆貴,親自“護送”其上任。
李珞認識陶唐,至少十年前就認識了。那時陶唐剛升任績效管理部的副主任,算是和他平級,卻比他小了十歲有余。意氣風發(fā)盛氣凌人是陶唐留給他的最深印象。績效部是決定各子公司領導薪酬的主要部門,那次他就是因為績效考核的分歧去和陶唐交涉的,卻被陶唐教育了一番,絲毫沒有通融的余地,甚至連他訂下的飯局都拒絕參加,更遑論收取其他的好處了,這令他極為尷尬和惱火。
陶唐是總部機關中極少數(shù)與李珞沒有私交的主任級官員之一。李珞曾判定,像陶唐那樣獨來獨往的官員是絕對沒有前途的。但事實教訓了李珞,陶唐晉升了,他出人意料地出任了盛東公司的一把手,三年多的時間里,盛東的各項經(jīng)營指標得到大幅度改善,成為集團的明星企業(yè),其推行的精益管理得到了馮世釗的推崇,提升為集團的經(jīng)營戰(zhàn)略,似乎成了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成了扭虧為盈的法寶。李珞對此嗤之以鼻。消除浪費持續(xù)改進就能挽救紅星的頹勢?見鬼去吧。
紅星需要的是一次脫胎換骨的革命,而不是小打小鬧的革新。
營銷部根據(jù)廠辦的通知,為陶唐準備了一份當前營銷情況的分析報告。在上報陶唐之前,營銷部必須請李珞過目。這是李珞定的規(guī)矩,宋悅在的時候也是這樣。
周六晚上,也就是陶唐帶著呂綺等人去東湖會所赴宴的時候,總經(jīng)理助理兼營銷部長劉書林帶著打印好的匯報材料來到李珞家。李珞已經(jīng)在電話里聽了自己心腹部下的匯報,放下碗筷回到書房認真閱讀起來。
“不行,要改。客觀的困難必須講透。你搞的這份東西中自我批評的味道太濃了,這不行。今年的指標是肯定泡湯了,這能怪我們嗎?”李珞摘下花鏡,用右手中指指節(jié)敲擊著報告。
“明白了。我馬上修改……明天一早給您看。”盡管劉書林是總經(jīng)理助理,黨委中心組成員,但他始終在老上司面前直不起腰來。
“不用了,我明天要出去辦點私事,報告我來改吧。書林啊,這幾天我們這位新來的一把手抓了些什么要事啊?”
“沒聽說有什么大動靜。去食堂吃了幾頓飯,訓了物業(yè)的王景福。對了,就是今天,在車間泡了一整天,轉了六七個單位,聽說在三分廠被工人圍攻了……”
這些消息李珞已經(jīng)知道了,“沽名釣譽。整頓食堂頂個屁用?能打開市場還是拿到訂單?不過讓他知道困難不是壞事……”李珞忽然覺得有些興趣索然了。
“張興武通知周一一早給他材料的……”
“怎么了?”李珞銳利的目光盯住了劉書林,“就說我要修改好了。”
劉書林想說說他的感覺,但忍住了。
如果是宋悅當家,劉書林是不會如此小心。盡管宋悅算是霸道,但他撼不動李珞,營銷部也就成了李珞的私家花園。因為營銷部負責回攏貨款,變相掌握了公司的財權,實際成了紅星權力最大待遇最好的部門。
但陶唐新來,可沒有任何把柄在李珞手里,更為重要的是,已經(jīng)干了近二十年中層領導的劉書林隱約感覺到了陶唐與宋悅的不同,不僅僅是馮世釗的蒞臨撐腰……但李珞的性格他是知道的,絕不容下面不忠。所以,劉書林點點頭,“好吧,李總還有什么交代?”
劉書林想,或許陶唐并不會那樣認真,或者早就忘了此事。
“想要繞過營銷部是不可能的。他做不到,誰都斬不斷龍頭。市場在你我手里,即使馮世釗親來,也得倚重我們。何況,這些年如果不是我們殫精竭慮地維持,紅星早他媽垮了!你回去吧,我要散步去了。”
劉書林錯估了形勢。周一剛上班,陶唐便問李志斌,“營銷部的報告送來了沒有?”
沒有收到報告的李志斌急忙把電話打給了營銷部。
十分鐘后,劉書林來了,“陶總,我是營銷部劉書林。您要的報告已寫好了,李總說他要修改……”
“哦?為什么?”陶唐放下手里的鉛筆,犀利地問,“我要的是營銷部的報告,不是李副總的。或者說不經(jīng)過分管副總審核,不能給我看?”
“不,不是這樣……”面對陶唐犀利的眼神,劉書林立即感到沉重的壓力。
“那是什么?公司內(nèi)部有這樣的規(guī)定嗎?”
“陶總,您千萬別誤會……”
“去把材料拿來!”
劉書林如蒙大赦,回去重新打印了一份送來了。
陶唐合上文件夾,立馬閱讀。
十分鐘后,陶唐將這份只有六頁紙的報告摔在了辦公桌上,“劉主任,這就是你給我的報告?”
“陶總,哪里不合適,您批評……”已經(jīng)很多年了,劉書林沒有承受到如此重壓。
“你告訴我,營銷部的職責有哪些?”
劉書林慌亂之下,竟然嚅囁著說不出來。
“市場開拓是誰的職責?嗯?”
“主要是我們的……”
“你在報告里羅列了一大堆問題,市場在萎縮,訂單在減少,指標完不成了,根由是質量問題,技術問題,價格問題,供貨問題,營銷部的問題有沒有?我問你,訂單減少了,營銷部做了哪些工作?”
“我們想了好多辦法……”
“講具體些,什么辦法?”
“增大廣告投入,加強對客戶的工作……”
“就這些?對市場萎縮的內(nèi)在原因為什么不分析?對產(chǎn)品更新?lián)Q代提出過什么具體的要求?我從你的報告中,通篇看到的都是客觀不利因素,主觀的努力呢?市場競爭如此激烈,除了國家保護的少數(shù)行業(yè),哪一個是賣方市場?還有,我們的競爭對手是誰?對手的市場份額是增加了還是萎縮了?為什么在市場容量總體上升的情況下我們的訂單下滑如此嚴重?你是不懂還是故意隱瞞?”
李志斌站在自己辦公室,阻止了幾撥進來匯報或請示工作的領導,包括周兵副總。李志斌將陶唐對劉書林的訓斥一字不落地聽了進去,感到極為痛快。曾幾何時,凌駕于各部門之上的營銷部也有如此狼狽的時候啊……他突然發(fā)現(xiàn)陶總辦公室的門開著是不對的,急忙關上了門。但門很快開了,面如土色的劉書林捏著那份報告出來,匆匆去了。李志斌輕輕敲了下陶唐的門,“陶總,剛才周副總找您……”
“請他來吧。以后公司領導過來,不需要通報了……”
周兵是來匯報九分廠除塵設備改造的。昨天上午接到陶唐指示后,他組織加了個班,搞出了一份方案,其實原來就有,不過是重新審核了一遍。
“我不看了,要多少錢?工期多長?類似的問題還有多少?”陶唐示意周兵落座。
“單是九分廠拋光車間改造,概算190萬,包括了工房改造。這個數(shù)字,已經(jīng)跟設備、修建等部門核實過了,相差不會太大。工期嘛,有一個半月足夠了。其余類似情況,還需要認真摸一摸,主要集中在動力、電鍍等幾個單位,七分廠的熱處理的問題也不小……”
“我看了拋光車間現(xiàn)場,情況很嚴重。不僅有職業(yè)病的危害,安全也有很大隱患。周總,像這樣的問題應該列入安措計劃的,為什么拖到現(xiàn)在?”
“還不是資金問題。您如此重視安全和環(huán)保,我的工作就好做了。”
“這不是工作好不好做的問題,是人命關天的事……這樣吧,要上會通個氣,上百萬資金,也算三重一大了。總經(jīng)理辦公會有制度吧?周幾開?”
“制度都有……我也記不清了,以前比較隨意,不那么嚴格。”
“小李……”陶唐喚進李志斌,“你去查一下,總經(jīng)理辦公會制度是怎么定的?周總,類似九分廠的問題,請你牽頭梳理下,爭取一并上會研究下。資金再緊,也不能拿職工的健康和安全開玩笑。對了,后勤也是你管的,立即組織一次體檢,涉及職業(yè)病危害的工種,分批給我過一遍。”
“好,我馬上安排。”
周兵走后,李志斌回來了,“陶總,規(guī)定是每周一下午召開總經(jīng)理辦公會。”
“那就是今天了。通知吧,下午四點鐘。研究今年安措計劃的執(zhí)行,后勤方面涉及職工食堂、單身樓的管理,還有就是對今年主要經(jīng)營指標的評判。要相關部門的行政正職參加。”
“是,我馬上通知。”李志斌努力記下了陶唐的指示,立即去安排了。
總會計師韓志勇敲門進來,“陶總,我下午即去燕京,辦款子的事。您還有什么吩咐?”
“下午要開個辦公會,晚上或明天再走吧。去了直接找馮董,口張的大一些,別怕領導不高興。都說現(xiàn)金為王,手里有糧,心中才不慌嘛。”
“我都沒進過馮董的辦公室。您是不是給馮董去個電話?”
“好吧。”陶唐想了想,拿起座機,撥通了馮世釗的座機,對方正好在。
“領導,我向你匯報下工作吧。”陶唐招招手,示意韓志勇不必離開,“別急于批評嘛。我不搞清楚情況咋匯報?紅星這么大攤子,幾天時間哪里夠嘛。是,我明白,我會慎重的。有什么事?還是領導理解我。就是兌現(xiàn)您老人家的承諾嘛,明天我派總會計師韓志勇去總部拿錢,財務公司那里還望領導發(fā)個話。戚總?我干嘛找戚總?我是您下放改造的,我不找您找誰?陸耀祖?”陶唐望了眼站在沙發(fā)邊的韓志勇,“我很久沒見他了,應該可以吧……五一?我不準備回去……那好吧,我回去。聯(lián)系后我給您去電話。”
陶唐等馮世釗放下電話,才慢慢扣下電話,“沒有問題了。但你要見下戚總,等見過馮董之后。最少兩個億,不能再少了。”
“謝謝陶總,”韓志勇頓覺輕松,“有這兩個億,我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也不是你說的那樣,”陶唐拿起桌上的一沓材料,“這些都是采購部和生產(chǎn)部剛送來的請示和報告,幾乎都是要錢的,你手里肯定有一份。還有法律辦手里進入司法程序的案子也要錢,兩個億聽起來不少,實際上……”
“是啊,我這個總會簡直沒法干。您這樣說,我舒心多了。”
“上周五定的那五千萬給采購部了吧?”
“還沒有。他們上報的采購計劃需要審批,程序必須走。另外,我想勻出一千來萬給生產(chǎn)部,外協(xié)這塊是生產(chǎn)部管的,欠賬太大,不給點轉不動了。”
“跟邱總商量過了?他同意的話我沒意見。”
“邱林哪里會同意?可您就撥過來五千萬啊,光解決主材有什么用?缺個螺釘也會耽誤生產(chǎn)。”
陶唐想起了孫敦全所說的“生老病死苦”之說,“韓總,材料用款,歷來要你最后把關嗎?”
韓志勇敏銳地察覺到了陶唐的不滿,“本來分管采購的領導簽字后就可以了,但資金困難好幾年了,總是難以周全,所以規(guī)定要我最后確認……”
“生產(chǎn)不能耽擱,財務口辦款的效率要加快。關于生產(chǎn)部的外協(xié)款,你跟邱副總商議下吧。”
“好的。”
韓志勇走后,一連串請示、簽字的人像走馬燈一樣,陶唐耐心聽了請示的問題,但基本不予答復,以自己初來乍到為由,讓他們?nèi)フ曳止芨笨偂3丝偨?jīng)辦的幾筆開支,陶唐沒有簽批任何一份關于花錢的請示。一些認為不急,一些則認為副總簽字就可以了。根據(jù)發(fā)規(guī)部提供的機構圖和分管圖,他這個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直管的單位只有總經(jīng)辦和政研室,前者是他的事務性機構,后者是他的政策咨詢機構,也負責比較重要的文字材料起草。
這也是慣例了。所以總經(jīng)辦報銷的單子,只能找他簽字。他發(fā)現(xiàn)了不合理的地方,但沒有追查,還是簽了字。
“小李,你把一般的擋一擋,我找發(fā)規(guī)部有個事。”他交代李志斌后,給呂綺打了個電話,“呂主任,如果沒有急辦的事,請來我這里一趟吧。”
呂綺壓下心底的慌亂,立即來到陶唐的辦公司。自周六晚“表白”后,她還沒有正式面對他。
“你找我?”
“坐,坐呀。”陶唐一臉平靜地從大班臺起身,坐到了沙發(fā)上,“坐呀,你站著,我就不好說話了。”
“你是領導,我還是站著吧。”
“不,現(xiàn)在我不是領導。我要問幾個相對私密的問題,想讓你幫幫我。”
呂綺在陶唐對面的雙人沙發(fā)上坐下了。
“對營銷部熟悉嗎?”
“那看你要了解什么。我曾在那里工作過三年。”呂綺松弛了許多,又有些失望。
“那好極了。營銷部內(nèi)部,有沒有能力出眾卻被打壓的?你放心,我不會對第二個人講的。”
“你想從營銷突破?”呂綺脫口而出。
“哈哈,注意你的用詞。營銷是龍頭,今年的指標壓力山大啊。”陶唐一面給呂綺倒水一面說,“我可不想被人愚弄。”
“李珞不好對付,過去宋悅都拿他沒轍。他在廠里的根子很深,據(jù)說上面也有人。”呂綺下意識地看了眼房門,“我還擔心你會用王治平當秘書呢。賈建新是李珞的外甥,你要當心……”
“看看,還是不把我當朋友吧。為什么那天不跟我說?”
呂綺白了陶唐一眼。那一眼的風情令陶唐心里一顫。
“我倒是想說呢,誰知道大老板聽不聽?而且,也得有時間啊。我勸你先不要動李珞的地盤,市場在他手里,所以有恃無恐。”
“我說了你或許不信。我誰都不想動,只要各自種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行。但不行啊,營銷部給我的報告距離目標差十萬八千里,跟上面交代尚在其次,兩三萬人張著嘴等著吃飯呢。呂綺,我的時間緊,那個問題,能不能現(xiàn)在就給我個答案?”
“有三個人,”呂綺沉吟著,“雷云和林福樂……林福樂是三科科長,管機床那塊。雷云原先是負責礦機的一科科長,被李珞撤了。”
“不是三個嗎?”陶唐用心記下這兩個名字。
“第三個,不說也罷。”
“說嘛。跟我就別鬧虛的了。”
“左云,女的,營銷部副主任……”
“分管哪塊?”
“她沒什么具體的分工,但我認為她是能干事的……”
“明白了。謝謝你。”
“張興武可以相信,他以前一直不順,如果宋悅不垮臺,估計會被趕出總經(jīng)辦。”呂綺聽見敲門聲,站起身來,“陶總,沒什么事我就走了。”
“好吧,那,我們再聯(lián)系。請進。”陶唐想與呂綺握手,又將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
趙慶民進來,“唔,是小呂啊,你們老同學在聊什么呢?沒打擾你們吧?”
“陶總詢問幾個數(shù)字……我不打擾二位領導研究大事了。”呂綺對趙慶民點點頭,出去了。她走出陶唐的辦公室,才想起了韓瑞林之事,她感覺到應當跟陶唐說一聲,一來沒想好怎么講,二來剛才陶唐的態(tài)度完全是上級對下級,讓她有些張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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