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天氣總是多變的，晴雨不定。前些天還是細雨綿綿，這幾天便艷陽高照。子車戰一行人隨著朝廷派來的浩浩蕩蕩的一群人離開已經有一個月了，苡仁峰自那天之后便恢復了平靜的氛圍。洛絡一如往常躺在院子里的吊床上，樹蔭剛好遮住耀眼的陽光。洛絡閉著眼，腦中卻一直回想著一個月前，那群人離開山門的情景。

        洛絡怎么也不會想到，這次朝廷派來接子車戰回京的官員會是自己的二哥。像這種人多的場合，洛絡一直是避而遠之。她站在遠處，默默看著山門口相互寒暄的人們，目光在子車戰身上只停留一刻，突然覺得有人在盯著自己。仔細一看，洛絡只覺呼吸一滯。雖然六年過去了，但是二哥的容貌沒有太大的變化，柔和的目光深深地看向自己的方向，紅白相間的衣服襯得他身上的書生氣愈發濃重。洛絡只是稍稍看了一眼，在眼淚落下之前，轉身離開了那里。

        子車戰與掌門和幾位長老道別之后，就趕路下山了，沒有做片刻停留。一個時辰后，洛絡出現在他們的客棧外。她坐在客棧對面的茶樓里，窗外是平靜的湖面和逐漸熱鬧起來的街道。洛絡拿出懷中的玉哨，那是宇文家特制的玉哨，能吹出一種像百靈鳥叫的聲音，但是那聲音中又傳遞著特殊的信息。洛絡看著這玉哨，嘆了口氣，還是放在嘴邊吹了起來。不一會兒，宇文淵就來了。

        “二哥，幾年不見，你的官職升的還挺快的，皇上親派，還帶了這么多人。”

        “哪有什么官職，只是負責一些文書的管理傳遞，又恰好這幾天剛忙完得空，皇上才派我出來迎接少將軍，順便看看山水散散心，你呢？小妹，這幾年，你過得如何？”宇文淵給兩個人都倒了杯茶，叫好的點心也端了上來。

        “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學了點醫術。師兄師姐都照顧我，雖然師傅不正經，但好歹人不錯。這幾年吃穿不愁，生活有依。”

        “聽起來像是你向往的一切。不過這些年家里人一直在擔心你。你當初一聲不響的就離家出走，大家想盡辦法找你，找了整整半年······”

        洛絡立刻開口打斷，“還找了半年？我以為宇文大人會當天就下令全府對我不聞不問，就當我從未出現過。我離家出走對他來說不就是逃避，是他最看不起的，是他眼中最沒用的那種人嗎？”

        “小妹，爹他也是希望我們都能出人頭地，至少今后不會一事無成。他還是對我們好的，但就是方式有些嚴厲。”

        “宇文家的人當然不會一事無成，因為那些沒有成就的人都不屬于宇文家了。他們要么已經被宇文家除名，要么就是累死在成功的路上。”洛絡平淡的語氣中又包含一絲怒氣。

        “小妹，你對爹還是有怨氣。”

        “是啊，當然有。你不是不知道他如何對我，我自然恨他。”

        “可是小妹，爹他這幾年身體很不好，宮里御醫來看，也只是拿藥好好養著，根治不了。要不，你回來看看他老人家吧。”

        “不了，二哥，他已經不認我了，我有何必去給她添堵。萬一他見我之后郁結于胸，我可不想當這個罪人。”

        一陣沉默后，宇文淵還想說點什么，洛絡開口打斷。

        “二哥，成親了嗎？看你這事業一片光明，但還是一個人的樣子。”

        宇文淵無奈的看著自己的小妹，“我還沒成親，也沒那個心思。你要是真不想聊這些，那就不說了，不用這么困難地沒話找話。”

        二人又聊了會兒這些年的瑣碎事，窗外就從夕陽的火紅變成了華燈初上。屋檐下，點點燭火沿著街巷沖過來又遠去，小商販們擺好自己的商品，用各色的燈籠照亮自己地盤。吃過晚飯的人們走上街頭，多彩的夜生活開始了。

        宇文淵和洛絡聊過之后，便各自離開茶樓。洛絡走在鎮上的街道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從身邊走過，各色燈籠在這蒼穹之下閃爍，閃耀的光讓星辰失色。一路的燭火越來越稀疏，直到山腳下，只有幾只螢火蟲在前方一閃一閃。洛絡抬頭看著天上又出現的星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狼群的哀嚎聲喚回神思，她才一路趕回苡仁峰。

        綠盈伸手按在洛絡眉心，“眉頭都快擰成麻花了，想什么呢，那么入神，叫你好幾聲都沒聽見。”

        洛絡輕輕笑了一下，搖搖頭，“沒什么，師姐有什么事嗎？”

        “師傅下午回來，你收拾一下，下午見他。”

        洛絡點點頭，看綠盈還是一直在盯著自己，洛絡疑問的目光回應過去。

        “少將軍走了之后，你就一直心不在焉的。人家在的時候也沒見你對他有多上心啊，怎么這會兒人走了，把你的心也帶走了？”

        洛絡白了綠盈一眼，這都什么和什么啊。“沒有的事，你別瞎說啊。人家可是少將軍，我可高攀不起。”

        綠盈咧開了嘴，笑著說道：“好好好，不管你在想什么，下午記得去見師傅。”說完，就離開了。院子里只留下洛絡一個人在樹蔭下休息的身影。

        洛絡平時都是隨意干凈，沒有其他要求。這次為了迎接師父久游回歸，穿上了好久沒穿過的淡藍色的衣服。那還是很久之前，跟隨師姐下山采購，買的一套衣服，既可以參加普通的宴席，還方便行動，不拘束。

        師兄妹四人站在素問殿的院內等著師傅的到來。蕭林看向洛絡，“洛絡師妹好久沒這么打扮自己了，好看的我都沒認出來。”

        “大師兄，你什么時候也學會這油嘴滑舌的了。你又不是沒見過我這個鬼樣子。”

        剛說完，大門口就傳來低沉的聲音，“誰打扮成個鬼樣子來見我啊，來來來，看看能不能嚇到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四人見到來人，鞠躬行禮，齊聲道：“師父！”

        師傅看看自己的四個徒弟，點點頭，“沒什么變化嘛，錦瑤長高了，你們兩個大姑娘也還是那個樣子。洛絡今天還打扮打扮，為師可真是受寵若驚。這么重視這次見我的機會啊。”

        洛絡翻個白眼，“師父，你也沒什么變化，還是沒個師父樣。”

        師傅擺擺手，向素問殿內走去，“行了行了，見也見了，這次我估計會留的時間長一點，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吧，我也要收拾收拾。洛絡，跟我過來。”

        說罷，其余三個人就往各自方向去了。洛絡跟著進了素問殿。師父坐在書案前，翹著二郎腿，半躺在那。“師傅，有什么事吩咐我啊？”

        “你大哥給我寫信了，讓你回去，你回嗎？”

        洛絡盯著師傅，他閉著眼睛，皺著眉頭，雙手交叉在腹部。“······您想讓我回去嗎？”

        “這件事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影響。你留下，我可以保你，他們之后不會騷擾你，逼迫你；你下山，只要不做傷天害理的事，就還是我徒弟，而且下山之后，你家里的背景也會保護你。你之前也見過你二哥了，也了解一點了。你自己做決定。”

        “······”

        “你可以考慮，但是沒多少時間了。”

        洛絡心里一緊，皺著眉，攥著拳頭，聲音有些顫抖，“這么快嗎？”

        師傅沒說話，只是坐在那里，喝了口茶。“丫頭啊，你對他不是恨，躲了這么多年也夠了，你總要面對這一切的，宇文娣該回來了。”

        幾天后，洛絡背著行李，手里拿著剛買的糖葫蘆，四處看著這東火城的街道美景。走到一個首飾攤前，看看簪子，又走到一個零食鋪里，買了幾包吃的。秋風徐徐，陽光照在臉上，只覺得暖洋洋的。

        “師姐，我有點餓了~”錦瑤跟在后面，手里拿著剛買的零食，一邊說著，一邊往嘴里塞著。

        “你不是正在吃么？還餓啊？”

        “我是因為餓了才吃這些的，我剛才聽他們說前面有家飯館，里面的菜可好吃了，我們去吃吧。”

        “之前不讓你跟我下山，你非要跟來。在山上多好，非要來趕路受罪。走吧。”

        錦瑤開開心心地拉著洛絡，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坐在飯館里，二人點了些招牌菜，吃著吃著，就聽見旁邊的桌子上在討論，城樓下，有人在販賣奴隸。都是些異族人。戰敗后，就有不少人把異族人當作奴隸販賣給那些有錢人家。大多數異族女人容貌出眾，就被很多有錢的老爺買回去當丫鬟當小妾；身強力壯的男人們被買回去當作苦力。

        從飯館出來，錦瑤一路上都在和洛絡說著這世道的不公，為那些被販賣的異族人打抱不平。說著走著，就走到了那群販賣奴隸的地方。走到那里的時候，人已經被賣的差不多了。城墻下有個破破爛爛的草棚，里面有個人蜷縮在角落，看身形應該是個十幾歲的小男孩。又臟又亂的頭發遮住半張臉，逐漸變涼的天氣里，襤褸破洞的衣衫根本不能擋風。旁邊的老板吃飽喝足，一抹嘴，把剩的半張餅扔在小男孩的腳邊。小男孩看了一會兒，小心翼翼的撿起餅，狼吞虎咽地吃起來。老板一敲鑼，又吆喝起來。有人上前看了看，正準備把小男孩頭發撩起來仔細看看。老板趕忙拉住他，小聲說道：“這個小畜生啊，臉上受了傷，有塊疤，不好看，但是有把子力氣，干活絕對沒問題。您要是誠心要，我可以給您便宜。”那人聽了就擺擺手走了。老板看攔不回來，就繼續敲鑼吆喝。

        洛絡拉著錦瑤朝城門外走去，錦瑤還是不停回頭看著那個小男孩。“師姐，我們救救他吧。我們不救他，他會死的。”

        二人停在樹蔭下，洛絡盯著錦瑤，一直沒說話。

        “師姐，他雖然是異族人，與我們不同，可是大家都是人啊。而且他還受傷了，我們學醫的不應該有一顆治病救人的心嗎？師姐我們救救他吧，之后我來照顧他，好不好？”

        “錦瑤，你知道，我學醫從不是為了治病救人，我只是對藥理感興趣。而且救了他，我們怎么辦，雖然剩的路不算遠，但最少還要走四五天。帶上他，食宿，藥錢這些加起來，我們現在剩的錢可不夠，你想過怎么辦嗎？”

        錦瑤聽完洛絡冷靜地說完這些，沒有說話。洛絡準備繼續向前走，錦瑤突然拉住她。

        “我可以賺錢，一路上我可以靠我的廚藝賺錢。實在不行，我就把我身上的首飾都賣了。一定可以堅持到京城的。師姐，是我做的決定要救他的，我一定會想辦法負責，不會連累你的。”

        洛絡看著錦瑤堅定的眼神，笑了。“那你以后可要少吃點。”

        錦瑤緊張的神情一下子就綻開笑顏。一路小跑回到剛才的草棚。老板正準備收拾東西前往下一個地方繼續自己的生意。啪的一聲，鞭子抽在小男孩的身上，老板喊著快走，聲音還未消失，鞭子就又一次落在孩子的身上。

        錦瑤馬上跑上前拉住老板說：“老板，你別打了，我們買他。”

        老板看看錦瑤，又打量洛絡，兇神惡煞的臉立刻變得笑容滿面。“二位姑娘，是想買下這個小畜生？我可事先告訴您二位，剩的這個，就是因為臉上受了傷，面容丑陋，所以賣不出去，但是干活絕對沒問題，您看二位姑娘趕路也需要有人忙您拿些重物，有什么跑腿的活你就丟給他，兩位小姐日常也方便些。您考慮一下，我可以給您便宜些。”

        洛絡上前仔細看了小男孩，撥開遮臉的臟亂的長發，一道一指長的刀疤斜掛在額頭上，傷口結了疤，與黑黢黢的臉融為一體。骨瘦如柴的孩子瑟瑟發抖，一直想往后退。

        “老板，多少銀子肯賣？”洛絡站起來，看著老板，目光凌厲起來。

        “本來要三十兩才能出手的，但這個孩子這么多天了，一直賣不出去，就賣給您十兩好了。”

        洛絡拿出銀子扔給老板，讓錦瑤去照顧小男孩。老板掂了掂銀子，看著錦瑤給小男孩松綁。

        “這孩子沒名字嗎？”洛絡盯著男孩，皺著眉頭。

        “一個奴隸，要什么名字。二位小姐，您要是沒什么吩咐，小的就先告辭了。”老板逐漸走遠。

        洛絡看著男孩身上的傷，對錦瑤說：“走吧。”

        錦瑤正打算扶起小男孩一起走，可是他突然一把推開錦瑤，朝城門口方向飛奔。洛絡見狀，隨手拾起一個石子扔向男孩，他立刻暈倒在地。錦瑤趕忙跑上前檢查他，沒什么大礙，只是敲中了穴位，暫時暈倒休息。

        “能搬動他嗎？咱們就在那家店休息。帶他過來。”說完，洛絡轉頭走進十步之外的客棧里。小二見狀，上前幫忙扶著男孩進了房間。要了一間二人住的客房，洛絡給他診療，錦瑤幫忙出門買藥。兩個人忙忙碌碌一下午，直到晚上才安心吃口飯。

        第二天清晨，錦瑤早早就醒來，發現房間的另一側，小男孩正坐在床上發呆。錦瑤搖搖洛絡，告訴她男孩醒了。洛絡翻身看了一眼，“你身上的傷沒什么事了，還有哪不舒服可以告訴我。”

        “你們為什么要救我，讓我被他們打死不就好了。”

        “那確實挺容易，可是現在我們已經買下你了，不想再被我打暈，就老實一點，好好跟著我們。我們既不會打得你渾身是傷，又不會不給你飯吃，還很安全。”

        “你們有什么目的？先說好，我不會幫你們做壞事的。”

        “行~不做壞事。第一件事，洗澡。你先好好洗個澡，你現在就像一個剛從泥潭跑出來的小泥鰍。”

        說完，洛絡就帶著錦瑤出去了。小男孩一直站在桌子前發呆，直到小二把熱水送進來，合上門，他才回過神。一番洗漱過后，一個眉清目秀、清清爽爽的小伙子出現在她們面前。

        洛絡點點頭，“不錯，好看。這干干凈凈的，多好看一小男孩。對了，你叫什么？”

        他搖搖頭。“我沒有名字，他們都叫我小寧。”

        “那你就叫寧諒吧。”說完洛絡扔給他一瓶藥膏，“涂在你臉上的傷疤那，過段時間就沒有疤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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