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璇瑰在前面帶路，引莊解走向三座樓里最矮的那一座。

        廣場上空無一物，只有數個模糊的暗影煢煢踽踽，有些似人，有些似獸。

        “那些是像你一樣的人。”簡璇瑰不問自答，“他們能力一般，不能在‘港灣’落地時立刻演化出可以在這個世界用肉眼辨識的外貌。

        “我在流浪的這些年里見了兩千多個人，其中有六百個和我簽署了雇傭協議，傭金是他們想要的一些東西。也有誤入明愿后來找我交易的，大概一萬……一萬七千人？記不清了，但這兩類人，其中九成都選擇留下入場信息，以便偶爾回來做交易。”

        莊解看著那些奇形怪狀的影子逐漸化出人形，好奇地問：“你雇人是要做什么？這里有那么多的員工需求嗎？”

        “當然有。比如——哎，剛才和你聊天的那位‘重甲騎士’說了嗎？他，薛聲聲，是受明愿雇傭的醫生，但這邊出事的人少，他醫治的主要是他自己；而我由此獲得我急缺的一些東西。你身上也有我急缺的東西。我很缺人手。”

        簡璇瑰悄悄在光冕中長出一只眼睛，紅寶石一般的眼睛嵌在光冕中心，跟在他背后的莊解瞬間被其迷惑，對此視而不見。

        簡璇瑰仔細觀察這個大女孩。她很特別，對事情想得很透，許多不必要的問題都被她省略，這讓他的介紹變得容易了許多。

        嗯……好感度+1！

        “我能給你什么？你能給我什么？”莊解略一思索，問了最關鍵的問題。她能感受到自己壽命將盡，她還想多活一段時間，但簡璇瑰卻未必會在乎她這么一個交易對象。這讓她在交易中不可避免地落入被動。

        “你需要給我你最重要的東西，我可以替你完成你最想完成的三個愿望。”

        莊解調侃地一笑，“愿望？我沒有愿望。”

        就算是“多活一段時間”的想法，亦不過是一點希冀，若真的壽盡于此，她沒什么怨言可說。

        “不，你有的。”簡璇瑰說著，低聲說出了三個詞。

        “公平、和平、幸福。”

        簡璇瑰看到莊解臉上表情出現了細微的變化，唇角微微勾起。

        “忘了說，這里叫做明愿，取自‘明其所愿，后容其行’。將你的所愿所求昭示，而后使你的行為從容無拘；明愿是助你們自由的地方。”

        他帶她走到了市場樓下，回過身與她對視。

        “莊解。”他輕聲道，“你愿意共享你的人生以加入明愿，換取在明愿交易的資格嗎？”

        莊解沉默地打量他，心下衡量交易的可能。她面前的這個人不是普通的異能者那么簡單，她隱約察覺到，簡璇瑰在這一方天地近乎于無所不能。

        到現在，他展現的能力已經很恐怖：空間、使用他人異能、變形、時間倒流或重構、讀心或讀取記憶……

        半晌，她開口問道：“共享人生對我會有什么傷害嗎？對其他人會有傷害嗎？會出現我不愿意看到的事嗎？”

        “都沒有。我只是將你的過去復制出來變成一本書。你還是你，什么都不會失去，除我之外的其他人不會被此事影響。這本書沒有你的允許，不會被你我之外的其他人看到。”他鄭重道，“我以我的姓名起誓，我從不欺騙任何人，否則我必將四分五裂，崩碎于世。”

        莊解凝視著簡老板，他用著與她相同的樣貌與身材，與自己對視本該是十分怪異的，但此刻，她卻能清晰地看到他與自己不同。這不是自己，然而他身上散發著訊號：相信我吧，我像你自己一樣值得信賴。

        莊解深吸氣，徐徐吐出，道：“好。”

        簡璇瑰微笑頷首，手掌從她頭頂虛虛拂過，一團淡藍的粉塵從她的額頭飛出，這些數據流環繞著莊解漂浮，而后分裂成兩份，一份回歸大腦，另一份化作紅絨布封面的書籍。

        正面描金的方框中印著一張足以當藝術照的某時某刻的莊解，書脊上燙金的大字寫著她的名字。

        《莊解》

        “你為自己取名莊解，姓氏來自對你有知遇之恩的莊隊長，自名為解，是取解答之意。你活著是為了求一個答案，我給你這個機會。”

        簡璇瑰單掌虛托，莊解的人生之書向上一浮，隨之隱去形貌。

        莊解跟著簡璇瑰進入市場，高樓中遍布著空無一人的柜臺，臺前有三兩行人，在玻璃櫥柜前偶一駐足，若是商品滿意，便在柜臺的賣家信息上點選自己的需求，商談后支付籌碼，完成交易。

        她和簡璇瑰與一名身負光團的交易者擦身而過，莊解好奇地多看了兩眼。

        那人注意到了她的視線，看過來的同時，她背后巨大的光團顫了顫，抖落開來——竟是一對雪色的巨大翅膀，每一根羽毛都發著光。

        “啊，簡老板！好久不見。”她露齒一笑，明眸中透出純粹的驚喜。

        “大麗蓮，好久不見，你的‘電燈管’終于賣掉了？”

        “是呀。”她熟練地抬手推了推自己的頭頂上方，推了個空，不禁哂然，“這光圈終于賣掉了，拋棄掉虛假的善良、節制和舍生取義，我終于是個自由的靈魂了。”

        “不當天使也很好，你的世界里神明早已隕落，拋棄失去方向的引路的光，你才會走得更堅定。”

        “先不提我，這是新來的小妹妹？”

        莊解略帶戒備地看著已卸任的天使走到自己面前不足半米處，好在她沒做什么，只是湊近了仔細端詳她半晌，打了個響指，“好看！我喜歡。”

        莊解面上露出禮節性的微笑，心下疑惑是不是因為世界存在差異，導致審美觀不同。她并不算好看的人，撐死了也只能算長得干凈端莊。

        出乎意料地，簡璇瑰對此表示贊同：“嗯。她的靈魂很漂亮。”

        他的交易對象必須內心純粹，像她一樣專于“奉獻”一道的靈魂在所有人中屬于上上之選。

        簡璇瑰三兩句結束了話題，帶莊解進了電梯。觀光式的電梯過了三樓就能看到市場樓外的景象，廣場玉白色的地面上，行人不再是霧一樣的黑影，而向遠處看去，便能見到這“明愿”的所處之地——

        廣闊的圓形場地盡頭是相連的兩片景象，左半邊是莊解熟悉的里世界，人間煉獄一般充斥著災厄與痛苦，而與它相對的右半邊天地相接，只有一片浩瀚的星海。

        “明愿客棧是供人歇腳的地方，虛實之間如果沒有這么個地方讓人稍作喘息，保不齊要有多少人發瘋。”

        “那您還真是個好心人。”她稱贊道。

        “哈哈，你不必這么恭維我。”簡璇瑰大笑道，“我看得出你不信任我。”

        “怎么能說是恭維呢？”

        簡璇瑰一針見血道：“惡魔的交易，對吧？惡魔總會甜言蜜語誘人落入陷阱，一旦與惡魔達成交易，輕則傾家蕩產，重則命喪九泉。”

        莊解干笑兩聲。

        “可你不得不信任我。你真的很想活下去；你現在沒有實力不任人擺布；你心底相信我不會害你，哪怕你習慣性地繼續審視我的所有言行。”

        這種相信比不上莊解和她的戰友們，帶著很深的排斥。但這至少算是有了進行交易的基礎。

        莊解揪著他的前半句不放，饒有興致地反問道：“如果我自殺呢？”

        聞言，簡璇瑰似笑非笑地與她對視一眼。后者詫異地發現自己抬起手來，做出投降的姿勢；她想移開目光，可頸項無比僵硬地梗住了，雙眼視線被他的雙眼毫不留情地捕捉。

        直到對方微微一歪頭，輕笑出聲，莊解這才被從操控中放出來。

        她服氣了。

        電梯門在頂層打開，正對著的是簡璇瑰談判室的大門。門兩側擺放著不知名的高大綠植，散發著讓人心神寧靜的淡香，進門之后的布置不像談判室，反而更像喝下午茶的地方。

        室內左手邊擺著一個珍寶格，上面無數植株伸出枝葉花果，右手邊是很讓人放松的玻璃圓桌和沙發椅。正前方是一株翠綠的細竹，竹下一眼清泉，泉水中有細碎的白色卵石。

        “這里……”

        “設計得很丑，對吧？”簡璇瑰無奈地聳肩，“當初和人打賭輸了，只能布置成這幅不倫不類的樣子。”

        他背對著莊解，用光冕上的那只眼睛仔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內心玩味地期待：來吧，讓我看看你的反應，你又要怎么回答？

        “我不懂鑒賞設計，但是這里不會讓我覺得難受，作為談判室不算差。”

        “唔。”

        ……好感度再次+1！

        到目前為止，簡璇瑰對莊解的表現都很滿意。

        夠聰明，很有分寸，還不至于太過死板——大多數軍人都是習慣于服從的，他一開始對莊解能靈活應對自己的各種語言陷阱不抱希望。

        然則莊解給了他一個驚喜。

        這樣的素質，要成為基本員工已經綽綽有余了。

        簡璇瑰引她在桌邊坐下，桌面上自動出現了點心和散著霧氣的熱茶。

        他一抬手示意莊解自行取用，說：“我打算雇傭你。”

        莊解沒動茶水點心，沒說什么，靜等簡璇瑰為她繼續介紹。

        “你的愿望有三個：希望你的世界里不再有像你身上發生過的這類歧視與不公；希望你的世界可以脫離現在戰斗頻頻的日子，人們獲得和平；希望你擁有感受幸福的能力，能夠享有幸福。”簡璇瑰一一細數，“都是很了不起的愿望，你應該有支付昂貴報酬的心理預期了。”

        她點點頭。簡璇瑰所說的大致符合。

        “這三項我會用你身上最重要的一樣東西來交換。”

        “是什么？”莊解一直覺得自己身上好像沒什么重要的東西。她沒有不能失去的，沒有不能舍棄的。

        簡璇瑰深紅的眼睛在她身上逡巡，最終定在她的胸口處，徐徐道：“你的心臟。”

        “你是想要我死嗎？”莊解笑著問。

        簡璇瑰連連擺手，“那我雇傭一個死人當員工？我不喜歡雇不死族。我會額外送你一顆生命之源代替心臟。你現在全身臟器衰竭，它可以讓你恢復健康。”

        這些條件都很誘人。可她需要付出什么？她的愿望又是以什么方式實現？實現的標準又是什么？在言明之前，簡璇瑰開出的所有條件都不能打動她。她直白地提問。

        “你需要做的是為我收集我需要的一些能量。”

        “能量？礦石能源、二次能源那種？”

        “按你們世界的歸類勉強算是二次能源。我會在你身上加裝一個收集器，你只要選擇一個身份正常生活下去，即可從周圍探測并汲取。當然，這個正常生活，不會是在你原來的世界里。在這里你已經死了，而且這個世界有我親自行動，你收集不到我想要的能量。”

        簡璇瑰說著，遞給她一沓資料，都是一些專業性很高的能量數據。

        莊解一邊看一邊繼續詢問：

        “這個能量會對世界造成什么影響？”

        “失去這些能量……舉個例子：差不多是你打算今天去看牙醫，但臨時改變主意明天再去的程度。”

        簡璇瑰說不準這些影響如何。收集這些能量影響到的大多數是一些小事，但蝴蝶振翅亦可卷起颶風。另一方面，他不厭其煩地為莊解進行解答，他喜歡這個謹慎又不廢話的預備役新員工。

        “而你的愿望，我會替你實現，或者幫助你親自實現。”

        莊解對此不作回應，反而說了一件事：“我的世界正在研究人工智能。在開發過程中，對于邊界問題的重要性，有人提出了一個非常可能發生的猜想。

        “當人工智能獲取主導權時，簡單的約束是無法完全限制行為邊界的。比如說，有人希望世界和平，但如果這個世界再也不存在人類甚至不存在任何活物，也就不存在戰爭與爭斗的可能性。

        “當然，這個例子不會發生，因為仿生人必然會帶有三大禁令。但換個辦法——軟禁呢？如果到了我們設想的高度應用的那一天，它們完全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說到這里，莊解深深地看了簡璇瑰一眼，對方依然是那副笑面虎的樣子。

        簡璇瑰：好感度+1！

        他的員工當然越謹慎、越不輕信越好。畢竟他安排下去的工作并不適合感性的人來做。

        他自覺地接過話頭，笑著答應道：“哎，你可以在合同里進行詳細規定。我沒有擾亂秩序或毀滅世界的欲望，你大可以放心。”

        說到底還是信任不夠。對方急需延續生命卻不急著進行交易，視死如歸者只有這么一點不好，沒人能成功要挾一個無畏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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