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迷神引3
相柳手里舉著陰森骨劍,要落不落地對住楚云漢,胸膛一把穿心而過的劍,火焰般灼燒著五臟六腑,而楚云漢手里的北邙劍尖帶出一串血花,在相柳脖頸上留下一道極細而深的紅痕。
“我在此躲了數(shù)百年,竟還是……”他死死地握緊脊骨煉成的劍,怔然地低聲喃喃。
劍的燙熱仿佛要融了內(nèi)臟,由心口的幾乎沸騰起來的血液帶至全身。他的眼珠緩緩移向程玄燭,眼里有不甘、遺恨,隱約還深藏著幾分幸災(zāi)樂禍的癲狂,咧嘴展露一個的笑。
喉嚨像是漏了風(fēng),留下一句耐人尋味的:“你們以為自己能全身而退嗎?一群被蒙在鼓里的廢物……”
接著便軟軟地倒了下去,在他們面前化成一攤血水。
“…………”
楚云漢與程玄燭久久沉默不語,相柳自開始便給自己留了一條自認為能夠反勝的路——他隱瞞了自己如今還剩幾條命的事實。
熟料變化來得如此之快,他甚至沒能看清背后那一劍究竟是誰擲來的,也沒想到楚云漢非但沒有被程玄燭推開,還拾起劍給了他另外致命一擊,就這么死了。
迷神引留下的效果雖有減弱的跡象,但其實余威仍不容小覷。隨著相柳倒下一同落地的劍,似乎受到召令,倏地從逐漸消融的尸體拔出飛向了半空。
二人只來得及辯清劍上篆刻的兩個肆意張揚的字——赤靈,那劍便被收攏在了一人的手中。
那半邊手掌被隱隱覆在繡金的深紅色廣袖之下,膚色白得有些不真實,而更奇異的,是那人飛舞的袍裾背后寬大的赤色雙翼。
于是就在這時,楚云漢眸中被那熾烈顏色瞬間引燃了般,失神似地在地上怔了片刻,腦袋似乎受到一記重擊,“嗡——”一聲巨響沖撞得眼前昏花。隨后咬緊牙忽然暴起,提起劍便沖著那身影疾行而去!
那些沉重的恨意被迷神引攪弄翻騰,一點相似的事物都能勾起這記憶,然后將他折磨不休,他明白這叫心病,或說心魔。
楚云漢眼前除了半空中那火焰般的顏色以外空無一物,他看到的不是相柳藏身的環(huán)山,而是北荒逐翎族居住的原野,是與翎王約定滅他滿族的那只鋪展雙翅魔凰。
他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殺了它,殺了它你的族人便能幸免于難,趁一切還未發(fā)生,殺了它!
“楚云漢——”
程玄燭在他起身那一霎回過神,撲上去從身后抱著楚云漢將他摁下,整個人緊貼著他的背。楚云漢被程玄燭牢牢禁錮住跪地,他急促喘息著,目眥欲裂,手里仍攥著神劍北邙往半空中的方向掙去。
程玄燭緊緊抱住他,“你醒醒!你看清楚那是誰,那鳳凰的尸體早在二十年前就化作了鳳凰沼,是你親手殺死的!”
他放低聲音對他說:“你不要總是這樣,早晚會出問題的。楚云漢,現(xiàn)在把劍給我……”
楚云漢顱中陣陣鈍痛,眨了眨眼,急促的呼吸在程玄燭的聲音下逐漸平穩(wěn)。程玄燭手臂輕輕松開些許,伸手將北邙收入鞘中。
半空中的人見他冷靜下來,緩緩收了羽翼,雙腳落地,隨后走過來掃了一眼,“迷神引?”
接著不待他們反應(yīng),兀自伸出一指輕點在雙目緊閉的楚云漢眉心,一觸即分,輕飄飄道:“解了。”
程玄燭起身,眉間又被輕輕一碰,紅衣男人道:“迷神引若非旁人相助,難以解除,現(xiàn)在如何了?”
楚云漢許久才無聲嘆出一口氣,起身對他見禮:“多謝,已經(jīng)好多了。無意冒犯,還請見諒。”
“無妨,”他語氣輕松地笑了聲,拂袖稱道:“南禺山,扶傾。途徑此地見有異動,便來看看,未曾想驚到了逐翎君,抱歉。”
程玄燭拱手說:“多謝扶傾先生出手相救。”
扶傾又對他笑道:“順手而已,上次見你,還是跟在你父親身旁的孩子模樣,時過境遷,竟也長成了玉樹臨風(fēng)的翩翩公子,若我家那小孩兒……”
他忽然笑了聲止住話頭,轉(zhuǎn)而道:“對了,當(dāng)年禹治水打敗共工,誅殺作亂的相柳,他理應(yīng)魂散天地了才對,為何他又出現(xiàn)在此處?如今起死復(fù)生,看樣子時日已久,莫非天書從未給過你們提醒?”
“沒有。”程玄燭搖頭說,“是云闥一位神君途經(jīng)南荒一座貢奉神冊的宮殿,察覺出些許異樣,我們一探究竟后,發(fā)現(xiàn)其中豢養(yǎng)著‘煞’,于是尋跡來到此處,這才發(fā)現(xiàn)了相柳。”
“怪了……”扶傾思索著低聲道。
“這件事恕我愛莫能助了,我這種天生地養(yǎng)的神仙,姓名不在天書上,不受其約束,亦不被其指引,難能了解它的意圖。”
扶傾面含微笑地看著他們,稍后頓了頓,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程玄燭,意有所指地道:“不過,一本冊子的能力可大可小,若被有心之人利用,難保不會發(fā)生什么。”
“總之,行不茍合,見佛不拜,未必是壞處。言盡于此,我便先行告辭了,諸位多多保重,回見。”扶傾做了個拱手禮,背后倏然張開火紅雙翼,振翅掀起了一陣風(fēng)。
天青無云,扶傾的朱雀本相乘風(fēng)而去,飛過嶙峋重山,二人遠遠地聽到了他留下了一道密音:“沽夢族有一神君現(xiàn)居于天闕,此人雖一貫懶散輕浮,卻也獨有千秋,必要時刻可尋求幫助。”
……
天闕,圓月高掛,程玄燭與楚云漢并肩走在寬闊大道上。
前面一垂髫小童低頭繞蓮池一圈一圈踢腿走著,抬頭看到他們,隨即面露喜色,晃著掌心印著特殊印記的手跑過來,“玉輪神君!逐翎少君!哎呀哎呀,可讓我等到你們了!”
小童一個急剎停在兩人跟前,順著勢頭往前一栽抱拳行了個禮,被程玄燭眼疾手快輕輕托住才沒趴地上。
“神君神君,我乃遐度神君的尺一傀,我家神君有話留與你們,敬請觀閱。”小童高高攤出右手,將手心的印記呈在程玄燭面前。
尺一傀,乃書信所制之傀儡,大都被做成人形,樣貌舉止皆與真人無異。絕妙之處就在于能說會跑,且跑起來難逮得很,可有力保護書信安全。尺一傀通常開信即廢,制傀人便能在一瞬間知曉誰啟了信,是十分好用的信使。
程玄燭往那仰著頭的尺一傀手中的金印上探去,小童隨即變成一個臉上笑嘻嘻的小木頭人。
他將木頭人隨手遞給了楚云漢,然后看信上時映辰留了什么話。
玄燭親啟——
已與秦斐另擇凈地將難民安置,但因眾人殺孽深重,雖重獲新生,卻仍于心不安。遂難民暫時自囿于舊址,堵密道,填密室,修繕宮殿,祈福百日,愿能洗清罪孽,百日后自當(dāng)遷往新家。
天甚寒,便同秦斐率先回返云闥,其余一切安好,勿念。
落款人是時映辰,落款時期是三月十五日,興許是今日他們離開不久,就把一切安排妥善了。
程玄燭迅速看完,又將信紙給楚云漢,“明日去云闥,相柳的事三言兩語說不清,面談一下罷。”
楚云漢的目光從書信上抬起,嗯了聲,隨后眼睫顫動,瞟了眼程玄燭的右臂,“你的傷未處理好,相柳的毒不輕,我給你療傷罷。”
程玄燭看一眼他,忽而偏開頭輕笑一聲,“一起,去我那兒。”
玉輪神宮。
斜月掛枝頭,如水的光透過夜風(fēng)緩緩吹起的紗幔落在矮榻。楚云漢盤腿坐在程玄燭身后,一手抵在他肩背上,溫和的力量順著手掌緩緩灌輸進程玄燭體內(nèi),將毒逼出。
程玄燭雙目輕闔,感受著自楚云漢溫?zé)岬氖种型ㄍ闹俸。毤毷崂砻恳淮缃?jīng)脈的暖流,問:“天氣回暖,又到了翎大肆捕食之際,過兩日,可是要去北荒長守?”
“……是,神君可還要和我同去?”
“那是自然,只是有件事,須得與你說說。”程玄燭語氣輕緩,自然而然地提起:“今日相柳利用你的心結(jié),使你深陷迷神引所造的幻想,影響之大,想必你已領(lǐng)會到了。”
“嗯。”楚云漢八風(fēng)不動,隨后淡然收回手,“好了。”
程玄燭睜開雙眼,漫不經(jīng)心地整了整衣襟,“其實我所受的蠱惑不比你小,但是云漢,你可知我都看到了什么。”
他抬頭默默看著程玄燭的背影,大半都被濃墨似的發(fā)絲遮著,程玄燭沒回頭,頓了稍許才像是傾訴心事似的道:
“我先是看見我母親模糊不清的面容出現(xiàn)我夢里,對我說‘玄燭,今日好好吃飯沒,臨摹了父親給你的字帖有何收獲’,一會兒又是我坐在父親身旁抄書,不敢側(cè)頭去看他的臉,不敢說出想讓他帶我去北邙看看母親的墓。”
“無足輕重的小事,”他垂著腦袋,搖了搖頭:“我還是在迷神引的引誘下不由自主地心神不寧。”
程玄燭還是沒回過頭,楚云漢也沒做聲,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別有深意:
“我還看見你在之前,在北荒我看不到的地方,和族人是如何在惡翎爪下死里逃生、在它們飛往人間途中攔截驅(qū)趕的。”
“我明知這都來自心里的幻想,不成真,但唯恐露出一絲生怕你可能遇險念頭,幻象中的你都會出現(xiàn)差池,我便也在劫難逃了。”
他極輕地笑了聲,若有似無,“我心里不似相柳所想那般冷清,紅塵萬丈,誰人不曾有掛念,天上地下,孰敢言此生無咎。”
“我其實與你一樣,都是孤身一人。”他放低了聲音,“云漢,天書能受天道指引,將你劃到我名下,便是料定除彼此以外,再也找不到還能把你我安安分分綁在人間之內(nèi)的事物了。”
程玄燭終于換了個姿勢,與楚云漢面對面。
在楚云漢面前,其實他從不吝于剝開心肺,只要將那不可言明的感情裹上一層外衣,以另一種名義,好像就能更光明正大一些呈出來給他看。
他瞧著楚云漢問:“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楚云漢此時也不回避,看著他的眼睛點頭,說:“我明白。”
他明白程玄燭的意思,他們何嘗不都是困縛在過往,無法與自己和解。難得遇上能使自己平靜片刻的人,便欣喜若狂,彼此的小心思心照不宣地藏著,在寒冷時相擁取暖,心知若對方一時不察落入了冰窟,恐怕無法再一個人捱過孤寒。
于是小心翼翼,如臨深淵,但這樣太過謹慎總會適得其反,總是怯懦著,不敢跨過心里那道鴻溝。
“明白便好。”程玄燭說。
那場劫難予以楚云漢的東西太多,他背負的是全族人的性命與希冀,仍把自己置身于兩百多年前最危險的處境中,經(jīng)受煎熬。那些諱而不言的過往被他藏起來,默默無聲地抱著滿懷染血的斷箭,疼也不肯放下片刻,最是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fù)的那個人。
到時候,于誰而言,時逾二百年的情誼,都不是能輕而易舉割舍下的了。
可楚云漢心里仍有顧慮,這事一開了頭,便開閘放水似的止不住了,他覺得時機應(yīng)該合適了,便斟酌著開口:“……有件事,還是要告訴你。”
“什么?”
“翎王早就察覺到我,它知道我在找他,我離它越來越近了。”
程玄燭聽個開頭,心里便頓時一震:
“你找到翎巢了?”
“很快。”他面上不由自主攀上笑意,未盡之言里似乎表明一切:“神君,讓烏啼跟著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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