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圩六章吳用水閣說阮氏 扈嵐草亭結三雄
水閣內,阮氏三雄請扈三娘坐了主位,吳用坐了下首,三個自一帶做了,五個人坐定了,叫酒保打一桶酒來。店小二把五只大盞子擺開,鋪下五雙箸,放了五盤菜蔬,打一桶酒,放在桌子上。
阮小二道:“有甚么下口?”小二哥道:“新宰得一頭黃牛,花糕也似好肥肉。”阮小二道:“大塊切十斤來。”阮小五道:“扈官人、教授休笑話,沒甚孝順。”三娘道:“得見三位,心頭甚喜,此頓我來相請,休要爭顧。”吳用笑道:“扈官人正是財星,三位不須客氣。”
三個一起笑了,三娘對店家道:“酒肉只顧上來,休得要問。”催促店家只顧篩酒,早把牛肉切做兩盤,將來放在桌上。吳用吃了幾塊,便吃不得了,三娘只在那里飲酒,笑吟吟的看那三個狼餐虎食,吃了一回。見吃了一回尚不夠,三娘又吩咐再切三十斤牛肉來吃,三個又吃一回,方才得七八分飽醉。
又吃了一回后,見三個慢了下來,三娘才道:“聽聞三位近日賭錢,都輸個赤條條的。須知十賭九騙,卻非晦氣,此等勾當,終非正當營生。”阮小五道:“官人說的是,卻才直輸個腚光。”阮小七卻道:“官人這話我卻不信,我等也是手眼伶俐人,豈會看不出?”
三娘微微一笑道:“可有賭具?我使來看。”阮小五從懷中取出一副骰子,三娘接過笑道:“小七哥,你說要擲個什么來?”阮小五瞪眼道:“我的爺,要什么就能擲出什么來,豈非神仙?”阮小七道:“我卻不信,官人就擲個滿堂紅來看。”нéiУāпGê最新章節已更新
三娘笑道:“這個容易。”將那一副三粒骰子使個巧勁,扔在瓷碗內,三阮都站起身看,只見那三粒骰子咕嚕嚕轉個不停,少時定住,竟然三粒都是大紅一點朝上,正是個滿堂紅來。
阮小五驚道:“真個兒神了。”阮小二瞪大了眼道:“莫不是蒙的。”阮小七只道:“再擲個一二三來看。”三娘笑了笑,依言又擲來。三個看了更驚,阮小七又連說三個骰色,三娘都一一擲來,并無半分參差。
最后阮小七方才服了道:“官人果然好手段,我若學得官人這手功夫,豈不是逢賭必贏?”三娘笑道:“若你逢賭必贏,誰還敢與你賭?三位都是好漢,小賭怡情,大賭傷身,終非好營生,不能養家活兒。”吳用也道:“扈官人說的是,三位兄弟都不可再賭了。”
阮小七卻道:“實不瞞兩位說,這些日落得要博錢度日,也非我等之愿。我這石碣湖中狹小,漁戶又多,最近都打不得大魚來賣,出船一趟也只得些小活魚來,也賣不得價,方才慢了營生,大魚好魚都在梁山泊了。”吳用奇道:“這里和梁山泊一望不遠,相通一派之水,如何漁戶都聚在石碣湖中爭搶?”
阮小二嘆了一口氣道:“休說!”吳用又問道:“二哥如何嘆氣?”阮小五接了說道:“兩位不知,在先這梁山泊是我弟兄們的衣飯碗,如今絕不敢去。”三娘笑道道:“偌大去處,終不成官司禁打魚鮮。”
阮小五道:“甚么官司,敢來禁打魚鮮!便是活閻王,也禁治不得!”吳用接話道:“既沒官司禁治,如何絕不敢去?”阮小五道:“原來兩位不知來歷,且和兩位說知。”
吳用道:“小生卻不理會得。”阮小七接著便道:“這個梁山泊去處,難說難言。如今泊子里新有一伙強人占了,不容打魚。”吳用道:“小生卻不知,原來如今有強人,我這里并不曾聞得說。”
阮小二道:“那伙強人,為頭的是個落第舉子,喚做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叫做摸著天杜遷,第三個叫做云里金剛宋萬。以下有個旱地忽律朱貴,現在李家道口開酒店,專一探聽事情,也不打緊。如今新來一個好漢,是東京禁軍教頭,甚么豹子頭林沖,十分好武藝。這幾個賊男女聚集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搶擄來往客人。左近漁戶有多時不敢去那里打魚,如今泊子里把住了,絕了我們的衣飯,因此一言難盡。”
三娘聽得說起林沖,暗想果然師兄一來坐鎮,便連三阮都不敢入梁山泊打漁,只是這般絕了漁戶衣食飯碗,有傷天和。
吳用道:“小生實是不知有這段事,如何官司不來捉他們?”阮小五道:“如今那官司一處處動彈,便害百姓;但一聲下鄉村來,倒先把好百姓家養的豬、羊、雞、鵝,盡都吃了,又要盤纏打發他。如今也好教這伙人奈何!那捕盜官司的人,那里敢下鄉村來!若是那上司官員差他們緝捕人來,都嚇得尿屎齊流,怎敢正眼兒看他!”阮小二道:“我雖然不打得大魚,也省了若干科差。”
吳用道:“恁地時,那廝們倒快活!”阮小五道:“他們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錦,成甕吃酒,大塊吃肉,如何不快活?我們弟兄三個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學得他們!”
吳用聽了與三娘對望一眼,兩個都暗暗地歡喜道:“正好用計了。”阮小七說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們只管打魚營生,學得他們過一日也好!”
三娘放下酒碗道:“這等人學他做甚么?他做的勾當,空自把一身虎威都撇下,只會欺壓良民漁戶,不是英雄好漢所為。倘或被官司拿住了,也是自做的罪。”
阮小二道:“扈官人話雖有理,但如今該管官司沒甚分曉,一片糊涂,千萬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沒事!我弟兄們不能快活,若是但有肯帶挈我們的,也去了罷。”阮小五道:“我也常常這般思量,我弟兄三個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別人!誰是識我們的?”
吳用接著道:“假如便有識你們的,你們便如何肯去!”阮小七道:“若是有識我們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夠受用得一日,便死了開眉展眼。”吳用暗暗喜道:“這三個都有意了,我且慢慢地誘他。”
三娘又說道:“你們三個敢上梁山泊捉這伙賊么?”阮小七道:“便捉的他們,那里去請賞?官府那伙人定是將懸紅盡吞了,若要理論時,還怕他按下個通賊之名來辦,也吃江湖上好漢們笑話!”
吳用又問道:“小生短見,假如你們怨恨打魚不得,也去那里撞籌卻不是好?”阮小二道:“先生,你不知,我弟兄們幾遍商量要去入伙,聽得那白衣秀士王倫的手下人都說道他心地窄狹,安不得人。前番那個東京林沖上山,慪盡他的氣。王倫那廝,不肯胡亂著人,因此我弟兄們看了這般樣,一齊都心懶了。”
阮小七道:“他們若似扈官人這等慷慨,愛我弟兄們便好!”阮小五道:“那王倫若得似兩位這般情分時,我們也去了多時,不到今日!我弟兄三個,便替他死也甘心!”
三娘與吳用對望一眼,暗暗點頭,三娘笑道:“今遭來訪,便是有趟富貴與三位同享。”三個都是大喜,都道:“既然扈官人有好買賣時,但說無妨。”吳用道:“此事干系重大,此處非說話之地。”
阮小二道:“既是恁地,看天色也晚了,請兩位到我家家中商議。”三娘笑道:“正好如此。”當下三娘喚來店家算還了酒錢,又取出二兩銀子,付與阮小七,就問主人家沽了兩甕酒,借個大甕盛了,買了三十斤生熟牛肉,三對大雞。三娘道:“將這些酒食帶回去,安排小二哥家小口食,多的我們幾個在家中邊吃邊說。”三個都是大喜。
五人離了酒店,再下了船,把酒肉都放在船艙里,解了纜索,徑劃將開去,一直投阮小二家來。到得門前,上了岸,把船仍舊纜在樁上,取了酒肉,五人一齊都到后面坐地,此時天色盡墨,便叫點起燈來。
原來阮家弟兄三個,只有阮小二有老小,阮小五、阮小七都不曾婚娶,四個人都在阮小二家后面水亭上坐定。阮小二宰了雞,叫阿嫂請來老娘,娘倆同討的小猴子在廚下安排。約有一更相次,酒肉都搬來擺在桌上。
吳用道:“只此間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你們曾認得他么?”阮小五道:“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蓋么?”吳用道:“正是此人。”阮小七道:“雖然與我們只隔得百十里路程,緣分淺薄,聞名不曾相會。”三娘笑道:“這等一個仗義疏財的好男子,如何不與他相見!”阮小二道:“我弟兄們無事也不曾到那里,因此不能夠與他相見。”
三娘眨眨眼道:“我與先生近日在晁保正莊上左近閑走,打聽得他有一套富貴待取,特地來和你們商議,我等就那半路里攔住取了,如何?”阮小五道:“官人須仔細,這個卻使不得。他既是仗義疏財的好男子,我們卻去壞他的道路,須吃江湖上好漢們知時笑話。”
三娘與吳用對望一眼,吳用笑道:“我兩個只道你們弟兄心志不堅,原來真個惜客好義。我對你們實說,果有協助之心,我教你們知此一事。扈官人與小生如今現在晁保正莊上住,保正聞知你三個大名,特地教我兩個來請你們說話。”
阮小二道:“我弟兄三個,真真實實地并沒半點兒假!晁保正與扈官人敢有件奢遮的私商買賣,有心要帶挈我們,若還端的有這事,我三個若舍不得性命相幫他時,殘酒為誓:教我們都遭橫事,惡病臨身,死于非命!”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著脖項道:“這腔熱血,只要賣與識貨的!”
三娘與吳用聽了都叫聲好,三娘正色道:“你們三位弟兄在這里,不是我壞心術來誘你們,這件事非同小可的勾當!目今朝內蔡太師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書,即目起解十萬貫金珠寶貝與他丈人慶生辰。如今欲要請你們去商議,聚幾個好漢,向山凹僻靜去處,取此一套富貴不義之財,大家圖個一世快活。因此特教我與先生請你們三個計較,成此一事,不知你們心意如何?”
阮小五聽了道:“罷!罷!”叫道:“七哥,我和你說甚么來!”阮小七跳起來道:“一世的指望,今日還了愿心!正是搔著我癢處!我們幾時去?”吳用接著道:“請三位即便去來,明日起個五更,一齊都到晁天王莊上去。”阮家三弟兄大喜。
當夜過了一宿,次早起來,吃了早飯,扈三娘取出五十兩花銀來與阮氏三雄道:“且用此費安頓家小,小五哥去把老母頭釵贖回,切勿再賭了。”三阮那里肯受。吳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才歡喜受了銀兩,均想這扈官人十成的仗義疏財好漢,分付了家中,跟著扈三娘與吳學究,五個人離了石碣村,拽開腳步,取路投東溪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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