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午后的日光明媚可人,貼著窗沿悄悄灑入房內,照出一圈不規則的光影。
寬榻上盤腿而坐的男人雙目閉合,上身的玄色外袍松松垮垮,露出精壯的胸腹和交錯纏繞的白布條,正面無表情地打坐。
他并非沒有察覺,某道視線如影隨形,緊緊膠著在他身上。
異常執著,卻不知緣由何在。
這令他想起,三年來,自己對她同樣執著且不知所起的窺探。
五年前匆匆一別,本以為萍水相逢,后會無期,卻不曾想,那個天真嬌俏的小姑娘,竟就這般落在了他的心頭,偶爾憶起,便如同被小貓爪輕撓一般,有些疼,又有些癢。
既是眷戀,又是折磨。
但他也并未當做一回事,不過是個九歲的小丫頭,難不成他還會對她生出什么念想來,未免太過荒謬了。
以至于當他三年前首次回到京城,第一時間并非前往事先定下的會合地點,而是去往楚府的方向時,被自己不合常理的舉動狠狠震驚了一番。
為何?
他不知。
只知自己的內心深處,似乎潛藏著某種莫名的念想,許是好奇她長大后是什么模樣,又許是單純想看看小姑娘在這兒過得可好,總之,自從縱容自己看過一回后,便如同上了癮般,一發不可收。
他并不吩咐人監視她,將她的日常和行蹤事無巨細報告上來,只是暗中來京城辦事時,順便到楚府瞧上一眼。
瞧見過小姑娘為了逃掉夫子監督練字而臥床裝病;瞧見過小姑娘把登門欲結識她的公子哥兒當作登徒子打了,然后被兄長訓了一頓;瞧見過小姑娘頭一回來了癸水,嚇得小臉蒼白,不知所措的模樣……
雖不曾參與她的生活,但偶然撞見的這些發生于她身上的趣事,卻令他食髓知味,沉迷其中,一而再再而三出現在此處,難以自抑。
三年時光悄然而逝,彼時的小丫頭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家閨秀,但他卻知曉,她依舊是個貪玩調皮的性子,多年來未曾變過,一如當年拉著他的袖角,在集市上躍躍欲試、一臉興奮好奇的小姑娘。
他才終于明了,自己的心,早在不知何時便落下了。
落在一個叫楚書靈的姑娘身上。
此回進京,他勢在必得,卻未曾想這般早的時候,便在她跟前露面。
豈料昨夜竟出了意外,他算是低估了孟子晉的實力,為免弄出大動靜而沒有一開始便下狠手,最后反倒落了下風,險勝后艱難脫身。
孟家的追兵可不是吃素的,個個武功了得,他吃了孟子晉一掌,受了內傷,加上外傷不輕,一路失血下去,恐怕難以全身而退,只好出此下策,闖入距離最近的楚府暫避。
楚長歌在朝中的地位,連蕭景都得敬他三分,何況區區西軍左統領孟子晉?故而孟家手下決計不敢動楚府一根毫毛,雖非他所愿,卻不得不承認,是最安全之地。
然后……便被她救了。
沉下氣息,蕭繹緩緩睜開雙眼,微一轉頭,準確無誤地對上那雙盯了自己足有個把時辰的眸子,察覺到她略有退縮卻依舊佯裝鎮定的目光,心下好笑,沉聲道:“看什么?”
“看……看你。”楚書靈眨了眨眼,眼神堅定不移。
他眉心微動,不明所以:“看我做甚?”
額,不是你生氣了……所以要我看的嗎?
為何現在又來問她了?
小姑娘有些糾結如何回答,蕭繹已無意追問了,只當她做了傻事不愿承認,翻身下榻,本就未綁好的腰帶隨之一松,整件外袍便更加敞開了些,男人若隱若現的線條,看得她小臉發熱,連忙別開視線。
之前他穿的那身已經被她剪破了,后來覺得總讓他光著上身不好,便溜到哥哥房里偷了一套來,兩人身形相近,穿起來倒也合身。
只是……
“你……你怎么不著里衣啊?”瞧著男人越走越近的黑靴,楚書靈簡直無法抬起頭來,只欲伸手將雙眼擋住。
“我身上的傷還未好,穿多了不透氣。”他振振有詞。
“那你,你至少系上腰帶啊。”
“哦,掉了。”他若無其事地回身撿起,隨意往腰上一束,依舊松垮,“如此可以了?”
她信以為真,抬頭一瞧,立馬瞪圓了眼,直接轉過身去:“這跟不系有何差別?”
“不若你幫我系?”蕭繹的眸中染上了些許笑意。
誰……誰要給他系腰帶啊!
她發現,自從易哥哥清醒以后,似乎與她印象中不大一樣了。
這幾日,他雖仍是面無表情的冷峻模樣,卻總愛對她說些……令人臉紅耳赤的話,害得她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姑娘一臉羞憤的神情可愛得緊,他還想再逗逗她,不料門外卻突然傳來丫鬟的聲音。
“小姐,小姐?”是喜兒。
她驚得一個激靈,正要回頭提醒,蕭繹卻比她反應更快,眨眼間便藏入了衣柜之中,反手掩上了門。
“何事?”
“膳房做了冰糖燉雪梨,奴婢端過來給小姐了,小姐要用嗎?”
冰糖燉雪梨?
當然要用了,這可是她最愛吃的甜品。
“你……”剛一開口,楚書靈又頓住話頭,隱隱覺出了不對勁來。
雪梨是涼性之物,喜兒明知她來癸水了,怎么還端給她?
莫非其中有詐?
“喜兒你糊涂了?我現在可吃不得,拿回去罷。”她揚聲回道。
“好的,小姐。”
聽著腳步聲似是下樓去了,她松了口氣,琢磨著該不會是嬤嬤派來試探她,看她是否裝病不去的,一回身卻撞入了某人懷里。
這人……何時出來的?
“想什么?”蕭繹故意順勢抱住她,語氣自然隨意,“想得這般出神,也不看路。”
……明明是你站得太靠近了!
缺了衣物的阻隔,男人熾熱的體溫源源不斷傳過來,她感覺自己的臉又漸漸燒起來了,想推他又擔心碰到傷口,只好低聲道:“你快點松手……”
面前卻忽然多了一條腰帶,低沉的聲音在耳側緩慢響起:“幫我系好了,我便松手。”
她很想抬頭瞪他一眼,然腰后的手臂又緊了兩分,使得兩人幾乎貼在了一起,直叫她無法再思索其他,只能伸手環上他的腰,低頭認真地系好。
還壞心眼兒地……系了一個死結。
蕭繹當然沒錯過她的小動作,卻只是唇角微動了動,好心情地欣賞她紅透了的耳后根,終于依言松開了手。
逗得太過火,惹毛了小姑娘,可就不好玩了。
楚書靈輕哼一聲,撇了撇嘴,懶得再瞪他,揮著袖子走到書案前,拾起方才沒看完的書卷,回寬榻那兒坐著讀了起來。
木椅坐久了,硌得屁股生疼,還是寬榻這兒有軟墊的舒服。
沒看一會兒,明亮的光線便被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擋了去,見他似要落座,楚書靈便往里頭挪了挪,但隨即反應過來,又為自己下意識的動作懊惱不已。
“在看何物?”蕭繹微微傾身,湊近了些問。
她合上不讓他瞧,又往里頭躲了躲:“不告訴你。”
不說也無妨,他興趣并不大,不動聲色往她身側靠近:“晚膳還喝粥嗎?”
因著他身上有傷,吃食宜清淡,故而楚書靈頓頓都吩咐人做了粥來。
“喝啊,你的傷還沒好呢。”她理所當然,又看了他一眼,“怎么了,不合胃口?”
他搖頭:“喝了三日……快嘗不出味道了。”
這話聽著……竟有幾分委屈的意味。
可她,為何有些想笑?
“噗嗤……”一個沒忍住,還真笑出聲來了,“沒辦法啊,想要傷好得快些,便要喝粥。”
“這是最后一頓了。”
……啊?
小姑娘愣了,一雙大眼呆呆地看著他,嘴角的弧度還未來得及收起。
他伸手輕撫了撫她的頭,淡聲道:“今晚我得走了。”
“……去哪兒?”她脫口而出。
“去哪兒……”蕭繹放下手,想到今晚要去的地方,眸色一沉,語氣輕松得聽不出端倪,“回家啊。我出來好幾日,家里人該掛心了。”
說著,又順勢刮了刮她的鼻頭,“以為我如你一般,嗯?”
楚書靈想起自己曾經賴在易宅不肯回家的事,不禁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倒是放下心來了。
只是回家罷了……
那夜看見渾身是傷的他倒在地上,如今想想還有幾分后怕。
她問過他為何當時傷重至此,他只道遇上了些麻煩,比較棘手,但所幸已經解決了,不必擔心。
直覺告訴她并非如此,但既然他不愿說,她便信了這番說辭。
只希望……往后莫要再受傷了。
“最后一頓……”楚書靈有些心軟了,猶豫片刻,輕聲道,“你想吃什么菜?”
蕭繹看著她,半晌,似是輕笑了一聲:“你喜歡的便好。”
他哪有什么愛吃的菜,一提起,腦海里浮現的,只有那時小姑娘坐在主廳門側的小板凳上,津津有味啃雞腿的畫面。
那副瞇著眼的饜足小表情,至今仍深深刻在他的記憶里,不曾磨滅。
那是他過去深埋仇恨、沉心籌謀的隱忍日子里,難得放下心防去對待一個人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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