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永安離殤
永安的這個三月,籠罩著一種沉重的氣息。
我爹到白帝城的時候,劉備的神志還算清楚。他在寢宮里看到我的時候,小吃了一驚,他只知道我在永安,不知道我竟然在劉備身邊。
他看到劉備的一剎那,我看到他眼眶里積聚起的眼淚。
那個親臨草廬,雄心勃勃的劉備,那個意氣風發,率領千軍萬馬的劉備,那個志得意滿,誓要號令天下的劉備,如今躺在這凄清的寢宮之中,須發皆白,滿臉皺紋刻盡滄桑,在幾個月的時間里面,仿佛一下蒼老了十幾年。
他剛兵敗的時候,并不是這樣的,他的須發只是花白,他的臉色沒有這么蒼白,他的神色也沒有這么頹靡。
之后的幾周里面,我知道了,一夜白發只是稍稍夸張了一丁點兒而已。一個人的確能夠在極短時間里面,迅速地蒼老。
我爹已經一年多沒有見劉備,上一次見他,他還是騎在高頭大馬上,斗志昂揚。
劉備清醒的時候已經越來越少,所以他必須在神志尚存的時候把一切交代清楚。
他并退左右,只留下我爹的時候,我心里激動起來,雖然我也知道,這激動很不應該。雖然說是并退左右,但退下去的事實上只有百官,近侍和幾個醫官以及學徒都離他不到二十步的距離。
他讓我爹坐在床沿,拉著我爹的手,虛弱地說:“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他說的話,和《三國志》上一字不差。
我爹嚇得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淚流滿面地對劉備磕頭道:“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
接著他又讓劉理和劉永進來,對他們說:“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兩個小孩眼睛紅紅的,顯然已經是哭過的樣子,聽到他們父皇的話立刻噗通跪在我爹面前叫“相父”,我爹趕忙把他們扶起來,回對劉備又是一陣磕頭,表達匡扶漢室的決心與忠誠。
我看到劉備嘴角彎起一個很小的弧度,臉色似乎是舒展了些開來。我心里嘆息,這劉備果然老奸巨猾,不愧為一代梟雄。
說他不信我爹,他每次打仗都把后方讓我爹管理,就是算準了他不會趁機謀反;可他要是完全信任我爹,就不會上演這場以退為進的戲碼,他很清楚我爹這個人嚴于律己,極重承諾。劉備怕自己死后朝中有人會產生異心,而能保持蜀漢穩定的人,只有我爹一人,他又怕我爹日久生變,因此要他當面許下這一諾。
可以說,只要是劉備能為劉禪做的,他都做了。
其實作為一個父親,作為一個君王,他這么做,都無可厚非,只是,對象是我爹的時候,當我知道事情最后的結局的時候,我只覺得心里酸楚難受,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出來。
我心道,爹啊,你知不知道,你這一句承諾,以后要多少心力,多少操勞,最后把自己的一條命都賠了進去,就是為了一個樂不思蜀的劉阿斗。
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哭得那么傷心過。
劉備重新把文武招到殿內的時候,我趁人多走了出去,也不看路,一路哭著往外跑。
跑了一會兒,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接著我的手臂就被抓住了,人一下被扳轉了過去。
“靈兮,發生什么了?怎么哭成這個樣子?”是趙統,他雙手抓住我的雙肩,顯得有些無措。
“他為什么要答應啊,為什么要答應啊。”我有些語無倫次,“他不知道那是劉備以退為進嗎,他那么聰明怎么會不知道。”
趙統立刻就明白我在說什么,摸著我的頭,溫柔地說:“好了,好了,別哭了,不哭了。”
我好像沒聽到一樣,繼續一邊哭一邊說,“他以前和我娘說,說以后要回隆中的,他為什么要答應劉備,他不知道他會為他們劉家把命送了嗎。”
毫無預兆的,趙統一下子把我攏到懷里,一手輕輕地托著我的背,一手撫著我的頭發,柔聲道:“敏敏,不哭了,聽話,不哭了。”他頓了頓,“如果他不是這樣自我犧牲,不是這樣明知是火坑還往下跳,他還會是千古一相嗎,他還是被傳頌千年的諸葛孔明嗎?”
不知道是他說的話有道理還是他的舉動讓我嚇了一跳,我終于止住眼淚,只是我這樣被他抱著的姿勢曖昧,我渾身僵硬,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好了,不哭了?”他放開我,低頭看我。
“你剛才叫我什么?”我一下停不下來,還是在抽鼻子。
“叫你敏敏啊,我想你爸媽大概就是這么哄你不哭的吧。”他彎著嘴角,面帶狡黠。
我一愣,隨即意識到他在占口舌便宜,“好你個肖承卿,占我便宜!你以后要是受傷了我也像哄兒子一樣哄你,對了,你媽叫你什么?承承?還是卿卿?還是……臭小子?”
我看他一頭黑線的樣子,哈哈大笑,他搖了搖頭,懷里拿出一塊白色的絲絹,邊給我擦眼淚邊說,“你是不是真活回去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和小孩子一樣。”他停了停,低聲說,“我媽叫我阿承。”
“阿承,阿承,”我重復了幾遍,“我倒是的確會想起黃承彥來,看來你假冒地挺有道理。對了……你怎么不在寢宮里面聽旨么?”
“有什么好聽的,又沒我什么事,最精彩的一幕已經給你看走了,其他還有什么好看的。”他語氣中有懊惱之色,“我怎么就沒想到混到劉備身邊去呢。”
“嘿嘿,這就和你以前走的條線相關了,我走教育,有時候要扮成家長什么的去暗訪,你搞歷史文化的,都是大明大方地去采訪,這方面當然沒有我腦子動得快啦。”我得意地說。
他聳聳肩,無所謂的樣子。
我爹這次是帶著我哥一起來的,他在永安受遺命之后,堅持要繼續守在那里。但此時白帝城中官員已經集結了很多,此中并不都是忠誠之輩,我呆在劉備身邊,容易被認出來,怕給有心之人落下口舌,所以我爹就讓我哥先行送我回去。趙統再一次自行討命,和我們一起上路。
回程不必像來的時候日行三百多里地趕路了,我們幾乎是一路游山玩水回去的。我到了這個時代之后還沒出過遠門,就想著這個時候的山山水水和近一千八百年后的會很不一樣。果然一路上都是天清水碧,農家人也非常淳樸好客,要借宿實在十分方便,順便還能吃到味道純正的“農家樂”菜肴。要不是天天要騎馬,我覺得我肯定會胖一大圈。
不過也因為我們的耽誤,大大延遲了回到蜀中的時間。就在我們到成都的第三天,有快馬來報,劉備在白帝城駕崩。
一時之間,成都城中白帆高掛一片縞素,哀戚之聲遍朝遍野,雖然其中有多少真情有多少假意沒有人看得清楚。
我爹扶靈回都城之后,立刻下令,全國舉哀,祭祀先帝三日,三日之后,孝服盡除,扶新帝登基。
這是我近一年時間之后再見劉禪,他本來是來丞相府中向我爹詢問治喪和登基的一些禮法,不知道怎么的問完之后沒有馬上就走,一個人踱到后院的梨花樹下,抬著頭呆呆地看著早就沒有半片花瓣的梨樹。
我毫不知情,跑到花園碰巧看到他,剛想悄悄走開,就聽到他開口說:“你有那么討厭我嗎?”
我心里叫了一聲苦,只得轉過去,不情愿地挪到他面前,彎了彎膝蓋,說:“見過太子殿下。”他兩天后才登基,到時候就要改口了。
他“嗯”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著我,把我看得心里發毛,剛想說告辭,就聽他開口說:“我果然要叫你爹‘相父’了,你這到底算未卜先知,還是一語成讖?”他之前正處于青春期的變聲階段,現在聲音已經定型,比之前低沉很多,更讓人覺威嚴之感。
我低著頭咬著嘴唇沒有說話。他嘆了口氣,“無所謂了。”他抬頭繼續去看梨花。“對了,一直想謝謝你,我聽說是你和你哥在魚腹浦擺下八卦陣,才擋住陸遜追趕的人馬。”
“不……不用謝……我應該的。”我聽他說謝謝,竟有些無措,說出來的話也不合當時的使用習慣。
“那……那個,太子,你要節哀。”我總覺得我應該說些什么。
“節哀嗎?”他低聲笑了一下,“一個稱孤道寡的人應該有哀嗎?”
我突然覺得他有些可憐,一個年僅17歲的少年,剛剛喪父,卻要壓抑心里的悲傷,背負起一個國家的重擔。我瞬間就忘了他之前對我的捉弄,拋開了他在歷史上的名聲,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個剛剛喪父的少年。他眉間染上一層與年紀不符的滄桑,滿眼都是落寞的神色。
“他們都跟我說,我要節哀,我是太子,要主持喪禮,要繼承大統,要光復漢室。”他自嘲地翹著嘴唇,“可是我多希望,和兩個弟弟一樣,趴在靈柩旁邊痛痛快快地哭。”
“因為你是一國之君,”我道,“你要肩負一個國家的命運,即使我爹現在能幫你,但總有一天,你要自己扛起來。一國之君不是只享受榮華、只揮霍權勢而不需要背負責任的。而你肩上的責任,讓你不可以像普通人一樣。所以,在人前,你必須要有一個一國之君的樣子。”
他閉上眼睛,若有所思,口中呢喃道:“背負……責任嗎?”
“但是,”我上前兩步,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道,“這里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看見,你要哭就哭吧,哭出來好受點。我給你望風,不會有其他人看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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