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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局中局(全套共4冊) 正文 《古董局中局2:清明上河圖之謎》_第七章 發現真相

作者/馬伯庸 看小說文學作品上精彩東方文學 http://www.pluralapp.com ,就這么定了!
    <b>最新網址:</b>    一兩梔子、一包紅茶、十個橡子?

    我莫名其妙,這是啥?中醫藥方還是什么飲品配方?這三樣東西都不是什么稀罕物,靠這個就能打動劉戰斗?不會是誰的消息發錯了吧?

    這時候第三條跳了出來催促:“時不我待。”

    “死馬當活馬醫吧……”我把BP機放回腰上。

    這三樣東西別看常見,湊齊了還挺麻煩的。我先在淮海路附近找了家中藥鋪,忍著人家鄙視的眼光要了一兩梔子,然后去小賣店買了一盒袋裝紅茶(人家不單賣),最后在一家干果店硬著頭皮數了十粒橡子出來。

    我把這三樣東西擱在一個小塑料袋里,再度登門拜訪劉戰斗。劉戰斗正在接電話,正說得神采飛揚,一見我去而復返,嘴上不停,手勢不耐煩地揮舞,讓我滾出去。

    我沒吭聲,把塑料袋往他的桌子上一放,幾粒梔子和橡子滾落出來,還露出半個茶包。

    說來也怪,劉戰斗一見這三樣東西,面色頓時大變。他對電話里敷衍了幾句,趕緊掛斷,看我的時候,兩眼幾乎要冒出火來。

    “你這是什么意思?”他問。

    “你確定想要我在這兒說出來?”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故弄玄虛的意識還是有的。

    劉戰斗明顯坐不住了,好像他的盆景全跑到椅子和屁股之間。我似笑非笑,從容淡定,保持直視。劉戰斗無法承受這種目光,只得壓低嗓子道:“你到底要怎么樣?”

    “我聽說這個藥方能改善人的記憶力,所以特意給您送過來。”我斟字酌句地說道,這么說一來顯得有底氣,二來我怕我說多了露餡兒。

    劉戰斗腮幫子顫了顫,隔了一陣,白凈的臉上才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小許啊,你走了以后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有點想起來了。既然劉老爺子讓你查,總不能讓他老人家失望。”我心中暗暗稱奇。這藥方的效果,真是立竿見影,不會是什么武俠的巫蠱吧?不然沒法解釋劉戰斗前倨后恭的轉變。

    “那您說吧,我聽著。”

    劉戰斗掏出一塊布擦了擦額頭的汗,然后才發現是眼鏡布。他晦氣地甩了甩手,告訴我道:“那家商鋪叫樊滬號,掌柜的就姓樊。這家鋪子在上海算是個小字號,規模不大,信用還不錯。”

    “你為難的老掌柜就是他?”

    “當時我也不是故意為難他。那時候,越窮越光榮,誰會惦記著拿古董賺錢啊。我是受了……呃,你知道的,受了那誰之托,才殺殺價。誰知道黃老爺子出差來這兒。”

    我見他吞吞吐吐,心中疑云大起,聽起來這個劉戰斗似乎和什么人有勾結,而且他認為我“應該”知道。我有心多問一句,又怕露出破綻,只得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那么樊掌柜人呢?”

    “早就病死了,樊滬記的鋪子也關了。”

    “當時不是有個后生陪他去的嗎?”

    “哦,你說樊波啊。那是他侄子,進了一家工廠當工人,現在還在上海。”

    “你們還有聯系?”

    劉戰斗露出一絲苦笑:“有啊。前幾年他來找過我一次,鬧著說當初收購古董的價錢不公道,要求歸還或者賠償。我說那是國家文物商店的統一政策,跟我沒關系。他不服,就一封封申訴信往上寫,也不嫌煩。”

    我問他信都在哪里,劉戰斗起身從一個文件柜里翻出一摞信,交給我的時候語氣還有點得意:“這些都是樊波的申訴信,上級部門一收到,就直接轉到我這兒來了。他還傻乎乎地一封封寫,能有什么用?”

    我很不喜歡劉戰斗這種口氣,沒接他的茬兒,拿起一封申訴信來看。這信皮我太熟悉了,我給我父母寫申訴材料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封接著一封地寫,信皮格式簡直熟極而流。想到這里,我心中微微一疼。

    我發現所有的信都沒拆封,看來那個樊波一年年申訴的辛苦,算是全白費了。我拿著信看了一眼劉戰斗,劉戰斗趕緊說:“隨你,反正都是扯淡的東西。”我把封口撕開,里面是三頁信紙,除了講述那次收購的過程以外,還有一張被強制收購的古董清單,缺角大齊通寶也赫然在內。不過這個樊波顯然是個外行人,不僅把許多字寫錯了,而且還把大齊通寶當成件不值錢的玩意,列在清單最后頭。

    我心里一沉,心想麻煩了,線索可千萬別在這里斷了。這種事特別多,前一代明明留下許多好東西和故事,后一代不識貨,又不舍得傳給外人,傳承就斷了。從前有人專門收藏京城京劇名角兒的戲單,視若珍寶,可他兒子根本對京劇沒興趣,他爹死后,就把收藏扔在一處倉庫角落里。等到有人想起這件事,想找他收購,一打開倉庫,戲單全都霉透了。

    這個樊波看起來也不太懂古玩,樊滬記和大齊通寶之間有什么故事,他可未必知道。

    我暗暗祈禱這個猜想不要成真,繼續往下看,看到樊波在信的結尾處留下自己的家庭地址,這是申訴信的標準格式。我拿筆把地址抄了下來,忽然轉念一想,我這么貿然找過去,人家未必肯開口,便抬頭對劉戰斗說:“你陪我去看看吧。”

    “我去干嗎?他對我可一點好感都沒有。”劉戰斗一臉不情愿。

    “解鈴還須系鈴人。正因為他屢次找你申訴不成,現在你主動去拜訪,他一定會升起解決的希望,人一懷著希望,就好說話了。”

    劉戰斗跳起來大怒:“許愿,你別得寸進尺!憑什么讓我答應那種無理要求!”

    “只是叫你陪我去看看,別的也不用你做什么。”說完我朝著那裝著梔子、橡子和紅茶包的塑料袋瞟了一眼,劉戰斗牙齒磨了磨,只得勉強答應。

    我越發好奇,藥不然這開的是什么藥方,簡直跟金庸里的三尸腦神丸似的,能夠把人像傀儡一樣控制。

    樊波住的地方,位于閘北區一條小弄堂里。弄堂的小路狹窄,兩側都是低矮破舊的二層小樓,磚壁泛黑,木框剝落,抬頭望去,逼仄的天空被一排排枯黃色晾衣桿切割成無數細碎的形狀。兩三個老人坐在弄堂門口曬著太陽,目光渾濁。和劉戰斗一路打聽了一圈,才知道樊波一家住在一處閣樓上。這樓本身年歲就不小,黑洞洞的樓梯搖搖欲墜,堆滿了雜物。我們走到三樓,還要再順著一個沾著油漆星點的大竹梯爬上去,才抵達閣樓。

    這閣樓沒有門,只是用一個油漬斑斑的布簾擋著。我喊了一嗓子樊波在不在,里面傳來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感覺有好幾個人在。折騰了一陣,才有一個滿臉皺紋的男子掀簾出來:“我是樊波,你們是?”

    這家伙年紀跟劉戰斗應該差不多大,可兩人面相真是天差地別。他臉上的溝壑,寫滿了生活的愁苦,日子過得一定不很順心。

    “我們是上海書畫鑒賞協會的,想找你了解點事情。”我說。樊波看到我身后一臉不痛快的劉戰斗,眼睛一亮,趕緊讓我們進來了。

    我一進去,才知道剛才為什么屋子里要鬧騰那么久。這閣樓高度也就一米七左右,進去以后沒法挺直身體,總面積二十多平米,里面卻塞了兩張疊在一起的木床、一張書桌、一個煤氣灶,甚至在屋角還用兩片白布單隔了一個廁所出來。就在這個鴿子籠里,卻住著樊家五口人。床上躺著兩個老人,書桌上靠著一個半大小子,廁所里應該還有一個,估計是他老婆,聽到有外人來,不敢出來。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混雜著油煙、腥臭和腐朽的味道&mdash;&mdash;看來樊波的日子,過得非常不好。

    閣樓太低矮,樊波殷勤地從床底下拖出兩個板凳,拿袖子拂了拂讓我們坐。劉戰斗皺著眉頭,用手帕捂住鼻子。我一看這種狀況,直接開門見山道:“我們這次來,是想問問你關于樊滬號的事情。”

    “申訴有回應了?”樊波大為激動,一挺胸膛,差點撞到天花板。

    劉戰斗趕緊說:“你那些都是無禮要求,國家沒有政策。”樊波大怒:“那你們來干嗎!”我瞪了劉戰斗一眼,溫言寬慰道:“我是想找您了解一下情況。”樊波“哦”了一聲,又坐了回去:“我的情況,申訴信上都寫得很清楚了。”

    “我們需要落實你申訴信附的古玩清單細節&mdash;&mdash;比如這個缺角大齊通寶,我們想知道是什么時候購入的,從誰手里購入的。”我盡量和顏悅色。我不想騙他,但也不能明白地說出我的目的,只好在言辭上盡量含糊。

    不料樊波眼珠一轉,開口道:“除非國家給我一個準話,否則我是不說的。”劉戰斗不高興了:“樊波,你膽子不小啊,還敢跟國家談條件?”樊波把屁股挪了挪,嘿嘿一笑:“這么多年,我見過不少人打著各種旗號來問我樊滬記的事,還不是覬覦樊老掌柜的東西?”

    劉戰斗靠近我,小聲解釋了一下。我這才明白,樊滬記在上海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鋪子,老掌柜雖說折了兩大箱子寶貝給文物商店,但他有沒有私藏一些小件,藏在哪里,誰都不知道。這幾年文物市場復蘇,不少人都跑到樊波這里旁敲側擊,覬覦老掌柜留下的東西。樊波就是被他們攛掇了幾次,才興起了申訴之心,想要國家把當年樊家的東西賠回來。

    所以我一張嘴,樊波就聽出來了,我們是有求于他,毫不猶豫地打算要談條件了。

    “你要是不配合,申訴的事我可就不管了。”劉戰斗虎著臉說。樊波倒也硬氣:“說得好像你從前管過似的。我叔叔積攢了一輩子的心血,當年就是被你糟蹋了。我告訴你們,他的心血不歸還,我是不會說一個字的。”

    場面一下子變得很尷尬,樊波這么多年申訴無門,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要挾的機會,就跟溺水之人撈到根稻草似的,死死抓住不放。床上的老人微微發著呻吟,廁所里的女人不安地咳嗽了一聲,這些細節,讓樊波的眼神更加堅定。

    我很熟悉這種眼神,這不是某種理想希望得到實現,而是某種欲望渴望得到滿足。換句話說,樊波對樊老掌柜的心血沒有太大興趣,他關心的是如何改變窘迫的現狀。

    我正在飛快地思考怎樣勸他開口,劉戰斗蹲在門口,說了一個提議:“樊老掌柜當年賣給文物商店的那些東西,早就流散各地,不可能追回。不過如今在書畫鑒賞協會里面,收藏著一幅夏圭的《云山煙樹圖》,也是從樊滬記里收購來的。我可以以個人名義捐贈給你,但你要保證以后不會繼續申訴,而且要乖乖說出你知道的事。”

    劉戰斗這個提議,大大地出乎了我和樊波的意料。他陪我來就很勉強了,現在居然主動提出賠償,莫非是轉性了?

    “夏圭的《云山煙樹圖》……”樊波猶豫地重復了一句,然后點點頭,這幅畫確實是在申訴信的清單里。

    “夏圭是南宋四大家之一,他的真跡,現在可以賣上一個非常好的價錢了。”以劉戰斗的眼光,自然一下就看穿樊波是求財不是求物,索性略過這畫的藝術價值,直接點出價格。

    “你只還給我這一幅?”樊波顯得很矛盾。

    劉戰斗臉色一冷:“不是還,是捐贈。我是看你可憐,所以捐一件個人收藏給你。當年是合法交易,我和國家可從來沒虧欠你任何東西。”他說到這里,唯恐樊波還啰唆,又強調道,“這是你最后一次機會,要么拿畫走人,要么乖乖在這個鴿子籠里趴著,寫你的申訴信。”

    觸手可及的小利益,和遙遙無期的大目標,對于一個急于改變家境的人來說,不難選擇。樊波長呼一口氣:“我要那幅畫。”然后他又警惕地補充道,“等你們送過來,我才告訴你們樊滬記的事。”

    我和劉戰斗離開閣樓,回到他的辦公室。劉戰斗當著我的面抓起電話,說趕緊給我送一幅夏圭絹本《云山煙樹圖》來。我眉頭一皺,聽他的口氣,好像這東西不止一幅似的。但我沒動聲色,坐在沙發上靜待。劉戰斗也沒有跟我說話的意思,拿起剪子繼續侍弄他的那幾盆盆景。中間不時有人來拜訪,說的都是書畫方面的話題,看來業務頗為繁忙。

    半個小時以后,一個秘書送來一卷畫。劉戰斗拿到以后,把它攤在桌子上,招呼我去看。這是立軸裝裱的水墨紙本,畫卷上云霧繚繞,山樹渾然一體,頗有意境。云山煙樹是國畫里的一個大眾主題,許多人都畫過,這幅畫畫得很好,但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對書畫懂得不多,對夏圭的筆法特點更是一竅不通,注意的只是一些技術細節,比如說,畫心上下兩端的錦眉顏色很新,說明是新近裝裱的,而絹色卻淡淡泛黃,有如秋葉,歷經年頭可真是不短。

    “如何?”劉戰斗問。

    “還算不錯,不愧是紅字門的高手。”我模棱兩可地回答,這話怎么理解都不能算錯。

    劉戰斗嘿嘿一笑:“也算是我的得意之作。”

    “原來這是贗品?”我目光一凜,又仔細去看。

    劉戰斗得意地掀起一角,用手指捻動:“你看,這絹是雙絲絹,勻凈厚密,最好的院絹。”

    “什么是院絹?”我不恥下問。沒錯,我就是想用這個成語。

    劉戰斗以為我是不放心,他這方面倒是一點不藏私,便給我講解說:“宋代作畫用絹,質地分為兩種,一種是單絲絹,一種是雙絲絹。雙絲絹的經線兩根一組,緯線為單絲,交錯時經線一根在上一根在下,比單絲要致密緊湊,能夠歷久不壞不散。這種絹在當時制造難度很大,只有御用畫院才用得起。還有一種貢絹,質地更好,那就是皇家獨享了。”

    夏圭號稱院派,所以這幅仿他的贗品,自然就得用院絹來畫。

    “一般贗品,可沒我考慮得這么周到&mdash;&mdash;只可惜那樊波是個沒文化的土包子,分辨不出其中妙處,體會不到我的匠心獨運。”劉戰斗喋喋不休地說,仿佛覺得這么一幅精雕細琢的贗品落到不識貨的人手里,真是委屈了。

    我聽他說完,特意觀察了一下絹質,確實很好。我拿起放大鏡,仔細地審看絹絲結構,確實是雙絲。幸虧我之前曾經在紡織廠打過零工,知道點紡織原理,不然還真看不明白。劉戰斗看我拿放大鏡的笨拙樣子,嗤笑道:“老手一捻就知道了,哪用這么費勁。”

    “確實很精致。”我不得不承認。

    劉戰斗猶覺自己的巧妙心思沒有說透,他又指著畫道:“你看這絹黃。”

    我低頭看過去,發現絹黃分布得很均勻,而且枯透紋理。我見過其他贗品,紙黃絹黃是用煙熏或者茶垢咬出來的,深淺不一,泛黃線和紙面紋理走向往往不一致。而且這種黃浮于表面,一蹭就掉。我伸過指頭去,蹭了蹭,居然沒有掉色。

    “做舊做得不錯。”

    “那當然了。這就是梔子、紅茶加橡子殼這個配方的威力了。梔子水焦黃,茶水深紅,橡子殼煮出來的水是赭黃。有這三種顏色配兌,就能調出想要的舊色和香灰色了。再加上紫外線照射脆化,那真是天衣無縫,比單用茶垢效果好多了。”

    一聽他這話,我腦子里“騰”的一聲,迷霧消散。

    這三樣東西,原來是給書畫做舊用的。

    我說劉戰斗怎么一見我拿出這三樣東西,就立刻面色大變呢。這家伙恐怕這幾年一直在暗中經營書畫贗品,用的就是這個配方。他以為我已經洞悉他的勾當,生怕我去告發,這才服軟。

    五脈秉承的原則是“去偽存真”,想不到劉戰斗身為紅字門的中層骨干,居然背地里搞這么一套,于公于私都是嚴重違紀。看來鄭教授的擔憂是對的,改革開放以來,五脈也是人心思變。從前的原則,被越來越多的人所忽視,從前的理想,在金錢面前也變得慢慢不值一提。劉一鳴想搞拍賣行,未必是他自己的意愿,恐怕也是被迫要順應學會內部要賺錢的主流呼聲吧。

    可劉一鳴開拍賣行,那是把利益擺在明面上,去堂堂正正地賺錢;像劉戰斗這種造假,根本就是犯罪。他是上海書畫鑒賞協會副秘書長,還有個五脈的身份。有他居中調度,贗品可以源源不斷地流入市面,影響會有多大,我簡直不敢想象。我推測到這里,一下想到這個配方是藥不然給我的,他居然了解劉戰斗的秘密,這說明什么?這說明劉戰斗肯定是被老朝奉拉下水的,他是老朝奉在五脈里隱藏的代理人之一。

    藥不然居然把這個重大秘密都告訴我,真不知道他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是別有圖謀,還是想證明合作的誠意?

    “事不宜遲,咱們走吧。”劉戰斗看我沉默不語,催促道。

    “不成。”我皺著眉頭說,在心中做了一個重大決定。

    劉戰斗正把卷畫卷到一半,聽我一說,不由得一愣:“這畫有破綻?”

    “畫沒破綻,但它是贗品。”

    “廢話,不是贗品我還會拿去給樊波?”

    我嚴肅道:“五脈的規矩你都忘了?去偽存真,絕不造假。拿這么一幅贗品給他,置明眼梅花的規矩于何地?”劉戰斗像是不認識我似的,把我端詳了一圈:“許愿你沒發高燒吧?怎么開始說胡話了?”

    “發高燒的是你。”我坐回到沙發上,盯著這個背叛了五脈精神的人。

    “你不是很想打聽樊滬記的事情嗎?這張畫送出去,樊波就會開口,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

    “不錯,我是急于讓樊波開口,但這是一件贗品。五脈中人,只有識假,絕不該有販假。”

    “你是傻逼嗎?”劉戰斗忍不住罵了一句粗口。

    “也許是吧。”我聳聳肩。

    拿《云山煙樹圖》的贗品去給樊波,這當然是件非常合算、非常方便的事,但這樣一來我跟老朝奉又有什么區別?我若自己的堅持都否定了,那么忙這一路,到底還有什么意義?

    別的人我管不到,但我絕不能做這樣的事。從我家先祖許衡開始,到我爺爺許一城,我父親許和平,一而貫之,一直都在和贗品作斗爭。如果我現在為了貪圖方便,拿一張贗品去糊弄別人,那么我們許家一千多年來的堅持,就煙消云散了。

    人活在這個世上,總要堅持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

    黃克武在南苑機場問過我這個問題:當現實逼迫你違背原則,你該如何處之?

    這就是我的答案。

    劉戰斗看我搖頭拒絕,也不勸了,把畫一卷:“不愧是打假英雄啊,高風亮節,那你自己去感動樊波吧。”我坐在沙發上沒動,用指頭敲著椅背,瞇起眼睛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既然你有《云山煙樹圖》的贗品,我想,真品一定在你手里吧?”

    劉戰斗一聽,勃然大怒:“你神經病!你自己要當圣人,還想慷他人之慨……呃……”他話說到一半,才意識到我是在試探他。他恨恨地把那幅贗品扔在地上:“真品就在我手里,那又怎么樣?你還能搶不成?”

    劉戰斗這種人,不會無緣無故大方。他既愿意出手讓出贗品,手里一定存著真品,如此一來才有好處。

    我不疾不徐道:“我問不到樊波消息,就做不成劉老爺子交托的事。事情辦砸了,我就得回北京去給他老人家請罪。”劉戰斗眼神陰沉,動作卻是一僵。

    五脈現在產業不少,私下里不少人都在偷偷搞贗品,但明面上誰都不敢承認。如果我把這事捅到劉一鳴那去,劉戰斗肯定徹底坐蠟。我不為己甚,只是要他舍出一幅夏圭真品,這幅畫雖然能賣不少錢,但比起他這幾年偷偷賺的,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從當年欺負樊掌柜那件事就可以看出,劉戰斗這個人心志偏狹,欺軟怕硬。他有了如今的地位和財富,必然心有畏懼,唯恐失去現有的一切。同樣的手法,我就沒法對樊波用,他已經一無所有,便不怕失去任何東西。

    在我的眼神逼視之下,劉戰斗別無選擇,只得恨道:“好……你夠狠!”他抓起電話,用上海話說了幾句。我沒聽懂,但也不怕他耍什么花樣。

    過不多時,剛才那個送畫的秘書又出現在門口,這次他手里抱著五個卷軸。劉戰斗接過去,關好門,把卷軸一一擺在我面前的桌面。

    劉戰斗的嘴角,露出一絲不屑:“你不是要真品嗎?我給你放在這兒,你自己找。”

    外界炒作,都說我是打假英雄、鑒定大師,其實我對書畫鑒賞是門外漢。劉戰斗看穿了我這方面知識的短板,故意給我出了個難題。若我錯選了贗品,那是自己無知,跟他就沒什么關系了。

    “你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哪一幅是真的?”我不滿地問。

    “我忘了,只好辛苦你了。”劉戰斗一攤手,一臉小人得志。

    我低頭看著這五個卷軸,半分都沒猶豫,伸手拿起左手第二個卷軸。劉戰斗整個人傻在那里,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鵝蛋。我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選對了,這卷是真品。

    “怎……怎么可能,你都沒打開卷軸看!怎么可能選中!”劉戰斗聲嘶力竭地喊道。

    我一臉無辜地看著他:“很簡單啊。你的秘書進門送畫的時候,右手一把抱起四卷,而左手只握著一卷,而且沒握實,怕傷到畫心。我想這位稱職的秘書,肯定會對真跡格外小心保護吧。”

    我剛夸完他秘書,劉戰斗一口血噴了出來,真正字面意義上地噴血。我特別能理解他,這確實是太氣人了。

    劉戰斗吐完血,整個人癱軟在沙發上,軟綿綿地一聲不吭。

    我知道他死不了,便拿起那一幅夏圭的《云山煙樹圖》真跡,離開辦公室。臨走之前,我在走廊里還特意拍了拍那位秘書的肩膀,稱贊他是個稱職的好人。

    我趕到樊波家里,樊波一看這畫,大喜過望。我告訴他,這算是對當年樊老掌柜的一點補償。樊波連連嘆息,說他叔叔死的時候一直抓著他的手,說一定要設法把東西都贖回來。可惜他自己也混得很慘,除了每年堅持寫申訴信以外,也沒別的辦法。說到這里,樊波居然哭了出來,說他沒能耐,對不起老掌柜。

    “這幅畫也算是能告慰他老人家了吧。”我安慰道。

    樊波苦笑道:“怎么可能,我得馬上去把它賣掉。”他回頭看了眼低矮閣樓里的床鋪:“老人等著看病買藥,小孩子等著上學,哪都需要用錢……”

    我沒說什么,這實在不好苛責。對他來說,古玩的藝術價值遠不如它的商業價值重要,前者只關系到品位,后者卻與生存相關,這是個最現實不過的問題。我寬慰了他幾句,把話題引到樊滬記上去。樊波得了《云山煙樹圖》,心中卸下一塊大石,說話自然也就痛快起來,給我講起他在樊滬記的經歷。

    樊波說樊老掌柜原來是給別的大當鋪做朝奉的,后來自己攢了點錢,在1927年獨立出來,開了這么一間古董鋪子,找到他這個侄子來做幫手。我一邊聽著,心里一邊發沉。我最擔心的情況出現了:這個樊波,完全不懂古玩。他之所以在樊滬記工作,只是因為是樊老掌柜的親戚。樊老掌柜也知道他的水平,所以只讓他在店里負責打雜幫工護院,具體業務從不讓他沾手。

    古玩交易,是一樁隱秘交易,很少當人。樊波既然不參與業務,自然對里面的彎彎繞繞茫然無知。找他了解樊滬記的交易,就好像找銀行門口的保安問貸款的事情一樣。

    “樊滬記有沒有留下什么檔案文字什么的?”

    樊波搖搖頭:“破四舊的時候都燒了。我申訴信里的文物清單,都還是從文物商店里抄來的。”

    “那么樊老掌柜從前跟什么人打過交道?”我有點不甘心地追問道。

    這個問題太大了。樊滬記雖不是什么大店,但也算是名號之一,跟他們打過交道的人數不勝數。樊波呆了半天,才慢慢吞吞道:“我見過許多,都不記得名字。”

    “他最好的幾個朋友你還記得嗎?”我問。樊老掌柜的好朋友,肯定都是古董圈里的,說不定能知道樊老掌柜收購缺角大齊通寶的內幕。

    樊波想了半天道:“跟老掌柜最好的,應該是一個叫周順勛的先生。”

    “哪家鋪子的老板?”

    “呃……不是賣古玩的,是晉京匯銀號的經理。”

    “這個周順勛先生在哪里?”我問。

    “49年去臺灣了。”

    “嘖。”我大為遺憾。

    樊波見我不說話,以為我不滿意他提供的消息,便說道:“周先生人很好的,每次都主動跟我打招呼,有時候還打賞我幾塊錢。老掌柜常說,沒有周先生幫忙周轉,就沒有樊滬記,讓我見到他一定要客客氣氣的,不可無禮。”

    我猛然抓住他肩膀:“你再說一遍!”

    “周先生人很好……”

    “下一句!”

    “老掌柜常說,沒有周先生幫忙周轉,就沒有樊滬記……”

    我眼睛一亮,我都已經絕望了,可沒想到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古董這個行當的特點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一件古玩,什么時候能賣出去,很難預料。小規模的鋪子,都是靠本錢周轉,現金流很容易斷裂,稍有不慎就會賠得傾家蕩產。但清末以來,西方銀行業進入中國,帶來了先進的金融理念,尤其是在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五口通商地區,外國銀行、本國銀行加上大大小小的私人銀號多如牛毛,給了古董商們一個新的選擇。

    比如說他們看中了某件貨,恰好錢不湊手周轉不開,就拿一件古玩去找銀號做抵押貸款,貸出現金把貨收到手里,等周轉開了,再去還錢贖回抵押品。這么做,實際上就等于把積存貨品轉換成流動資金,手段靈活,收貨快,利周轉,尤其對一些想收大貨的小鋪來說,非常重要。

    樊滬記規模不大,如果要收購像缺角大齊通寶這種級別的古玩,自己出錢風險太大,很有可能會走銀行貸款的路子。這種貸款,勢必要找相熟的人。聽樊老掌柜這句話,顯然周順勛所在的晉京匯銀號,是樊滬記最常去貸款的渠道。

    古玩和金條、房子、工廠之類的東西不一樣,專業性太強,估起值來有難度,種類又是千變萬化。所以銀行做這種貸款,都會把貨物和抵押品信息附在賬本右側,什么種類、什么樣式、什么顏色花紋、什么質地等等,以便查詢評估。五脈作為權威鑒定機構,經常會被銀行請去做評估,所以我對這一套知之甚熟。

    換句話說,如果能查到晉京匯銀號的賬本,說不定里面就有戴熙字帖的詳細資料。

    我又問了樊波幾句關于晉京匯銀號的問題。樊波只知道這家銀號是京城一位山西籍大員開辦的,總號在北京,在上海等地設有幾個分號,規模不算大。與其說是銀行,倒更像是私人高利貸。我心里有數了,像這種銀號,組織非常嚴密,每個月掌柜的都得向總號報賬,賬簿也要定期封存運到北京的總號存檔。

    如果是別的人,可能就放棄希望了。事隔這么久,又經歷了這么多次變亂,恐怕這小銀號早就倒閉了,去哪兒找啊?

    但我還不算完全絕望。

    因為我恰好認識這么一個以收集檔案為樂的家伙……

    我匆匆告別樊波,離開弄堂,找了個能打長途電話的地方。

    我不是打給鄭教授或劉一鳴,而是打給圖書館。

    我去找《清明上河圖》照片的時候,圖書館不無得意地告訴我:“你想找銀號的賬本、赫德的海關檔案、張學良的電報密碼本,咱都能給你挖出來。”這句話讓我印象深刻,一直記在心里。他專注收集各類破舊檔案這么多年,說不定真能查到點東西。

    圖書館接電話的時候很不耐煩,大概是在忙著什么事被打斷了。我說我是許愿,他停了一陣,才說:“哦,是你啊,什么事?”我知道他的脾氣,也不啰唆:“我想要查一個叫晉京匯銀號的賬簿,你那里有沒有?”

    “兩萬。”圖書館一點都不含糊。

    “我只是查一下,不是買。”

    圖書館道:“這么冷門的東西,我都不知道有沒有,我還得給你翻去。檢索不要錢嗎?”

    “那也用不了兩萬吧?上次你不是才收了兩千么?”

    “哼,你還好意思說!早知道你會報紙上弄出那么大動靜來,我應該多收你十倍才對。”圖書館恨恨道,又對著話筒道,“我就是這個價,不愿意你找別人去。”

    “對了,上次你給我喝了一杯橘子水吧?”我陡然之間轉移了話題。

    “早知道老子一杯自來水都不會給你!”

    我說道:“那天我離開以后,直接被送去了301搶救,差點死了。醫院有書面的診斷結果,說是因為那杯過期橘子水導致的。”

    “兩千,現金。”圖書館毫不猶豫地妥協了。

    “我不在北京,錢我讓人給你送過去。”

    “成交&mdash;&mdash;說吧,你想要查什么?”

    對于一個純粹拜金的人來說,談話變得特別簡單。只要價格談妥了,其他事情根本不用操心。我對圖書館說:“我要查一家叫晉京匯的銀號,北京的。我想要知道它在1927年到1946年之間上海分號的古董抵押類貸款記錄。”

    “你要求還挺多……”圖書館抱怨。

    “貸款經手人叫周順勛,貸款人姓樊,樊滬記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能查到嗎?”

    “今天晚上告訴你結果&mdash;&mdash;如果你的錢送到的話。”說完圖書館把電話給掛了。

    我又給方震撥了一個電話,讓他給圖書館送兩千塊錢,方震問都不問就答應下來。我放下電話,環顧四周,然后……然后我忽然發現自己無事可做了。

    從我前往鄭州調查老朝奉開始,這些天來馬不停蹄,疲于奔命,心情大起大落,日程特別忙。現在陡然清閑下來,我還真有點不太習慣。

    我走在大街上,一陣空虛感涌上心頭。現在所有的線索都拋了出去,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接下來只能被動地等待著福禍未知的結果。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高三學生從高考考場里走出來,他對接下來的命運無能為力,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成績放榜。

    我無事可做,只得回過頭審視自己的所作所為。我愕然發現,我之困境,皆因我自己而起。我的執念,既是果,也是因。我一心堅持去偽存真,結果卻讓五脈面臨滅頂之災;我一心要追查老朝奉,結果卻不得不與藥不然聯手;我想要彌補自己的錯誤,結果卻越補窟窿越大,越補心思越迷惘。矛盾相接,霧障叢生,最后搞得自己無所適從。

    劉一鳴說人可鑒古物,古物亦可鑒人。這一路走來,東魯柘硯鑒出了一個心浮氣躁的我,山水小盂鑒出了一個仇恨滔天的我,南京古碑鑒出了一個心志薄弱的我……那么這一幅《清明上河圖》,究竟鑒出來的是什么樣的我?我不知道。

    我隨便找了一處街邊長椅,緩緩坐下,覺得全身軟綿綿地沒有力氣,就像是跑完馬拉松一樣。今日天氣很好,我靠著椅背微微揚起頭,讓陽光曬在臉上,一股暖洋洋的倦意襲上心頭。就在我即將睡著的時候,腰間一顫,那只BP機響了一聲。

    漢顯屏幕上分頁顯示:“剛得到消息,京港文化交流展覽的日程確定了,一個星期后。”

    我眉頭一皺,看來劉一鳴和老朝奉聯手狙擊,也只能阻擋到這一步了。兩張《清明上河圖》,終究還是要直面相對。我抬起頭,朝左右看去。街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藥不然肯定是藏在某個角落窺視著我。他拿著我的大哥大,可以隨時撥打尋呼臺。而我能回應的,只能是點頭或者搖頭。

    很快又一條信息進來:“你查得怎么樣了?”

    我在陽光下緩慢而堅定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沒想到,這個晦澀的動作藥不然居然讀懂了:“當一個人開始等待時,他就會思考,一思考就會懷疑自己,一懷疑就會陷入迷茫。偏偏等待還很漫長。哥們兒,這種感覺很難受吧?”

    沒等我做出回應,第四條信息又發了進來:“我也差不多啦,所以得讓自己忙碌,忙到無空瞎想就最好。等到了那邊,我就不用玩捉迷藏了。到時候咱們好好聊聊。”

    為了不讓尋呼臺的小姐起疑心,藥不然用了一個隱晦的說法。香港還沒回歸,內地警方去抓人要費不少周折。藥不然如果能順利潛入香港,行動就會重獲自由。

    可是,他想跟我聊什么?

    “談談人生和理想。”這是典型的藥不然式回答。隨后他又補充了一條信息:“咱們可很久沒坐下來閑扯胡吹一通啦,就像從前那樣。”

    我嘴唇露出一絲冷笑,這怪得了誰?他本來前途無量,可他自己選擇了背叛,這個局面,根本是咎由自取&mdash;&mdash;他有什么資格惋惜,有什么資格跟我談人生?藥不然大概是看到了我一臉嘲諷的神色,又發了一條信息過來:“你知道,人活在這個世上,總要堅持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

    我看著這句話,呆了很久。這本是我對劉戰斗說的話,現在他居然也搬出這句話來,讓我又好氣,又好笑。如果藥不然告訴我說,他是為了金錢或者仇恨,我還稍微能夠接受;現在他居然說得大義凜然,好似投靠老朝奉與五脈為敵是一件偉大事業、一個甘愿為之犧牲的理想,為了這個理想他甘愿背負苦衷與委屈。

    別開玩笑了!

    我把BP機從腰上解下來,揚起手,把它扔出去。小小的機體劃過一道半弧線落到柏油馬路上,電池和屏幕蓋被摔開。然后一輛泥土車轟隆隆地開過,把其余的部件碾了個粉碎。

    到了晚上七點半,我終于無法忍受等待的痛苦,給圖書館打過去,問他查到什么沒有。

    圖書館倒沒計較我提前半個小時打電話,他告訴我:“查到點東西,但我先說明白,無論有用沒用,錢我可不會退。”

    我握著話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那么激動:“說。”

    圖書館道:“晉京匯銀號在1947年因為經營不善,發生擠兌風潮,最后破產。不過算你小子運氣好,其中幾年的舊賬簿一直扔在某個股東家里,沒挪過地方,我之前拿收廢紙的價兒收下來了。不過那些賬簿可真不少,我撅著屁股翻了一下午,累得腰酸背疼,這個可是要另外算錢的。”

    “趕快說重點。”

    “我查過了,晉京匯銀號跟樊滬記之間的業務,幾乎都是古董抵押類的貸款,大概得有那么三十多筆。錢數有多有少,但最后都平賬了。”

    我強壓住興奮:“那么,這里有沒有關于缺角大齊通寶的記錄?”

    “讓我看看,嗯……還真有。民國二十五年七月十三日,戴老掌柜質押了兩件東西,其中一件是缺角大齊通寶,一共貸了五十兩黃金,三分利,一個月后還清。”

    “另外一件是什么?是不是戴熙字帖?”

    “咦?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手心頓時變得無比潮濕,聲音都變得不一樣了:“你看看那行記錄旁邊,有沒有寫著一排字。”

    銀號收了古董做抵押品,都要詳細寫明它的情況,尤其是像字帖這種容易被裁剪的東西,只要字不太多,都會全文抄錄,以免客戶贖回的時候貨不對板,引起糾紛。

    “哦,有啊,字還不少呢。”圖書館道。

    “念給我聽。”

    “這可是要額外收費的。”

    “一百塊錢,快念!”

    圖書館清了清嗓子,念道:“余嘗見有所謂徽宗《及春踏花圖》絹本者,畫勢浮靡,筆力怯弱,其贗畢顯,而其上有雙龍小印,頗得真味,殊不可解。今入宮得閱《石渠寶笈》,中有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細審之,卷帙蕩盡三成,徽宗簽題及雙龍印記皆不存。由是推之,張畫必橫遭剪裁,余者絞碎,分布諸畫,《及春》不過其一耳。嗚呼,如斯杰作,惜無完體,以真羼假,不勝悲夫。然天子所藏,不敢妄言,姑錄于此,俟后人證白。”

    戴熙在這里說得很清楚:他從前看過一幅號稱宋徽宗真跡的《及春踏花圖》,但是那個畫風太差,一眼就看穿是假的。但是這幅假畫上的雙龍小印,卻像是真的,戴熙一直沒想明白為什么。今天他去宮里看了《石渠寶笈》里收藏的《清明上河圖》,推測出《清明上河圖》差不多缺了三分之一的長度,其中包括徽宗的簽題和雙龍小印都不見了。戴熙意識到,很可能《清明上河圖》在這之前被人剪走了三分之一,裁成若干碎片,分別補綴到其他十幾幅贗品里去,《及春踏花圖》只是其中一幅而已。如此的杰作,居然落得殘缺不全的下場,還以真充假,真是令人傷心。可是《清明上河圖》是天子收藏的,他不敢多說什么,只好記在這里,等后人來考證吧。

    戴熙說的這個情況,在古董造假中很常見。造假者經常會把一張真畫或字帖剪碎,補到十幾甚至二十幾張假畫上去。這樣一來,假畫幾可亂真,當成真品去賣,利潤可翻幾十倍。戴熙一生愛畫,當他發現《清明上河圖》也遭遇了這樣的劫難,失落的那三分之一永不可能恢復,一時之間心神激蕩,才會寫下這么一張字帖。

    我放下話筒,對《清明上河圖》的坎坷經歷,終于有了一個通透的了解。

    當時在畫院里繪制汴河景色的,一共有兩個人,張擇端和另外一位不知名的作者。宋徽宗選中了張擇端的畫,親題“清明上河圖”五字與自己的簽題,又配以雙龍小印。另外一幅畫,則被存在畫院之中,湮沒無聞,姑且代稱為乙本。

    《清明上河圖》一直流傳到明代,在李東陽收藏之后,此畫慘遭毒手,被裁掉了三分之一。造假者把這三分之一剪碎成十幾甚至幾十片,制成了一批贗品。其中最重要的一幅,叫作《及春踏花圖》,留有雙龍小印的那一片《清明上河圖》絹布,即補入了這幅畫中。

    到了嘉靖朝,殘缺不全的《清明上河圖》正品流入嚴嵩手里。與此同時,吳人黃彪拿到了乙本,并以此為底,制成了幾可以亂真的《清明上河圖》贗品,并流入王世貞的弟弟手里。等到嚴嵩敗亡,這一真一贗兩個版本,便徹底混淆了。沒人知道被嘉靖皇帝抄入內府中的,是真還是假。

    到了清代,戴熙先在別處看到《及春踏花圖》,產生疑問,然后在宮中看到《清明上河圖》殘本。他指出《及春踏花圖》上的雙龍印,原本屬于《清明上河圖》。但懾于皇威,他不敢聲張,把這個發現寫成《戴熙字帖》,和缺角大齊通寶一起珍藏在鐵匣內,不示于人,連他兒子戴以恒都沒見過。

    戴熙死后,《戴熙字帖》和缺角大齊通寶一并失蹤,不知被誰偷偷取走,這兩樣東西輾轉落到了樊滬記。樊老掌柜視若珍寶,從不出賣,只在向晉京匯貸款時當過一次抵押物。此后戰亂頻生,戴熙字帖遺失,只剩下缺角大齊通寶還留在手里。解放后文物鋪子搞公私合營,樊老掌柜前去文物商店賣貨,被劉戰斗欺負,幸得黃克武仗義執言。樊老掌柜把缺角大齊通寶送給他,以示感激。然后就到了現在,黃克武把大齊通寶交給我,讓我去跟戴氏后人交涉……

    這是我這一次調查得出的結論。

    一幅《清明上河圖》,卻有故宮和香港百瑞蓮兩個版本,必然其中一幅為真,一幅為黃彪所造之贗品。但黃彪是拿同時代的乙本造假,所以用碳-14無法比較出結果。

    《清明上河圖》被剪裁的慘事,發生在李東陽之后、黃彪造假之前的幾十年之間。理論上說,只要找齊被裁掉的那三分之一補綴的假畫,就能拼湊出完整的《清明上河圖》。可惜究竟哪些畫上帶有《清明上河圖》的基因,已經永遠不可能知道了。唯一知道名字的,只有一幅帶有雙龍小印的《及春踏花圖》。

    《及春踏花圖》我雖然沒看過,但這個故事我聽過。話說宋徽宗有一次在畫院主持考試,給考生們出了一道題:踏花歸來馬蹄香。意思是騎馬出去春游的時候,踏了一路的鮮花,連馬蹄都沾染上花香了。有的考生畫出馬蹄上滿是鮮花,有的考生畫出騎馬者身在花叢中。唯有一個考生,沒有畫鮮花,而是在奔馳的馬蹄附近畫了幾只縈繞的蝴蝶。宋徽宗大喜過望,重賞此人,拔為頭名。這幅畫,恐怕就是從這個典故來的。

    只要找到《及春踏花圖》,把雙龍小印那一塊絹布與《清明上河圖》兩個版本做對比,就可以知道哪個版本是真的。

    這正是劉一鳴要我找的底牌。

    而如何找到《及春踏花圖》,就不是我能解決的問題了。

    我整理好思路以后,打了個電話給方震,請他轉接劉一鳴。劉一鳴已經休息了,但方震知道茲事體大,還是把他叫醒了。老人的聲音很疲憊,這些天為了維持五脈,他殫精竭慮,負擔可不小。可我知道這不是愧疚的時候,連問候都省略掉,直接把自己的發現原原本本講給劉一鳴聽。

    劉一鳴聽我講完,感慨道:“前輩手段,竟至于斯&mdash;&mdash;辛苦你了,小許。”

    我又提醒道:“《及春踏花圖》是幅明代仿的宋畫,如果流傳到現在,應該也算是一件文物。我想這么珍貴的畫,您應該能查到線索吧?”我一個人勢單力孤,但紅字門一直從事書畫鑒定,又跟許多大收藏家有來往,查一幅畫的下落對他們來說,應該輕而易舉。

    “《及春踏花圖》這幅畫我知道。”劉一鳴說,我心中大喜,可他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心中一沉,“可惜它早就被扯碎了。”

    “怎么扯碎了?被誰?”

    劉一鳴道:“抗戰結束后,五脈有一次豫陜之爭,你應該聽說過吧?”

    “我知道。”我忽然想到,這個典故居然還是鐘愛華告訴我的,命運真是奇妙。

    “七家鄭州商鋪在豫順樓設下賞珍會,力戰黃克武。黃克武連戰連捷,他們只得從開封請來一位叫陰陽眼的高人,與黃克武賭斗‘刀山火海’,用的就是這一幅《及春踏花圖》。陰陽眼最終擊敗了黃克武,自己付出的代價卻是《及春踏花圖》化為碎片。”

    “這也無妨。咱們需要的不是完整的《及春踏花圖》,而是雙龍小印那一片絹布。哪怕只有一個指甲大小的殘布,對我們來說也足夠了。”

    “當時具體發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黃克武回來以后,對五脈的人絕口不提,似乎是發過毒誓保密。所以沒人知道那一戰的細節。”

    “那還不簡單,問一下黃老爺子不就得了嗎?”

    我之前曾經在南苑機場問過黃克武一次豫順樓的事,他當時罵我不要管閑事。現在這件事變成五脈存亡的關鍵,他總該開口了吧?

    “唉……”劉一鳴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連聲問怎么了。劉一鳴沉默片刻道:“剛剛得到的消息,克武心臟病突發,已經被送去了香港瑪麗醫院,如今還處于昏迷中。”

    一聽到這個消息,我如五雷轟頂:“怎么回事?”

    劉一鳴道:“克武是跟一名女性談話之時,突然心臟病發作,直接被送去了醫院。”

    “梅素蘭?”我腦海里跳出那個雙目已盲的老太太。

    “據隨行者說,她是在黃克武回到賓館時出現的,兩個人在大堂只交談了幾句,克武就病發了。”劉一鳴回答。

    我握緊話筒,暗地里罵了一句。這應該也是百瑞蓮的計劃之一。素姐本來就是他們手里握著的一張牌,先用來欺騙我,然后再擊潰黃克武。如今五脈又折損一員大將,局面變得更加岌岌可危。

    現在黃克武病重入院,生死未卜,當年豫順樓的真相無從得知,自然也沒法追查《清明上河圖》殘片的下落。

    我呆呆地握著話筒,難道我們努力了這么久,最后還是徒勞而無功?

    劉一鳴聽我半天沒吭聲,徐徐道:“小許,你別太自責,你已經盡力了。放心吧,自古贗不勝真,邪不勝正,就算找不到那張殘片,五脈也未必會輸。只要秉承求真之心,手握無偽之物,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話雖如此,他的聲音卻是疲憊不堪。我知道這是老人在安慰我。劉一鳴又道:“我年紀大了,醫生不允許我長途旅行。這次京港文化交流,小劉會代表我過去。你盡快趕回北京吧。”

    聽他的口氣,幾乎是有點托孤的意思了。我大聲道:“還沒到認輸的時候呢!”然后把電話“啪”地掛掉。

    雖然劉老爺子向我保證,故宮版是真本,但古董鑒定這種事很難有百分之百的保證,萬一他走眼了呢?萬一故宮鑒定組從根子上就錯了呢?萬一百瑞蓮突然亮出一個無可辯駁的證據呢?百瑞蓮辛苦籌劃這么久,必然握有能證明故宮版是贗品的犀利殺招,如果我們沒有對抗的底牌,失敗的風險極大。到時候淪陷的可不止是五脈,還有中國古董市場的大好江山。

    這種情況,我怎么能放棄,我怎么敢放棄?

    我這個人沒別的優點,只有固執。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咬定青山不放松。我們許家,從來都是如此迂腐,如此頑固。

    我從電話亭出來,定神環顧四周,突然涌起一個奇怪的念頭。此時已是晚上十點多鐘,車輛和行人都很少,只有一排排泛著白光的路燈矗立大街兩側。我走到人行道上,邁開步子開始奔跑。開始只是慢跑,然后逐漸加快,我的雙腳有節奏地踏在路面,雙拳緊握,交替擺動,像一只笨拙的鴿子在拍打翅膀。我沿著這一條寬闊街道一路不停地跑下去,耳邊有呼呼的風響。

    我不是個熱衷體育的人,體格也只能算中等,驟然這么大的運動量,身體馬上就起反應了。只跑出去大概一公里多,我的呼吸開始喘得厲害,雙腿酸疼不已。我咬緊牙關,讓大腦鞭笞著運動神經,要榨出它們的最后一點能量,繼續保持著勻速奔跑。很快我的額頭開始流汗,襯衫的背部也開始出現洇漬。

    但隨著身體疲憊的加劇,我內心那一股煩悶之氣被一點點散發出體外,腦子越來越清明。我從老徐那里學到了一點,壞心情就像是海綿里的水,可以被繁重的體力運動擠壓出身體。我在紫金山下,用碑拓擠出了失衡紛亂的情緒,現在用這種瘋狂的跑步,把煩躁消耗一空。

    我一口氣跑回到我住的賓館,全身都是汗水,像剛從黃浦江里爬出來一樣,肺部火辣,兩條腿抖得幾乎站不住。我走進房間,門都顧不得關,一屁股坐進沙發,再也站不起來了。

    肉體極度疲憊,情緒卻無比放松。我靠在沙發上,腦袋后仰對著天花板,開始回憶從鄭州開始的每一件事,每一個細節,仔細地搜檢,看是否有什么被遺漏的線索。說來奇怪,我已經連一個小指頭尖都抬不動,思考卻前所未有的清晰,之前的一切場景就像是放電影一樣,一格格在我眼前放映。

    我就這么安靜地坐在沙發上,讓這些場景在腦中一一回放。不知過了多久,一段場景在我眼前點亮,隨即另外一段場景也亮了起來,一條看似細小的細線連綴兩者;隨即這條線段又拋出另外一個線頭,從深邃的記憶里拽出第三個點,隨即是第四個、第五個……很快在我的腦海里構造出一張錯綜復雜的蜘蛛網。

    我閉上眼睛,試圖把這張蜘蛛網看得更加清楚。我在想象中伸手過去,曾經模糊的線索,這次變得異常清晰。我可以摸到線條之間的組合,可以捋清楚彼此之間的走向。我感覺自己甚至可以把蜘蛛網拆卸掉,再一點點拼回去。

    我睜開了眼睛,恰好是午夜十二點整。我攤開雙臂,支在扶手上用力,勉強讓自己從沙發里站起來。接下來,我必須要趕去一個地方,可是發現我連房間前的走廊都未必能走完。

    這種靠大運動量排除煩躁的方式固然很好,但當你想繼續行動時,卻會造成不可避免的負面影響。

    但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

    我忍著劇痛,一步步挪到前臺,朝值班服務員借了一支拐杖,然后在她怪異眼神的注視下,一步步挪出賓館。

    我要去的地方,是復旦大學。此時校園早已陷入沉睡,大門緊閉,只有幾所實驗室的燈光還亮著。我對門衛說我是打籃球受傷了,才從醫院回來。門衛也沒多問,揮手就把我放進去了。我稍微辨別了一下方向,直奔博士樓而去。

    博士樓里雖有宿管老師,但管得沒有本科生宿舍那么嚴格,都十二點多了,門也沒鎖。我輕手輕腳爬上三樓,然后輕輕地敲了敲戴海燕的門。戴海燕還沒起來開門,附近的幾個宿舍門卻悄悄打開一條縫,曖昧的眼神從門縫里射出來,在我身上掃來掃去。我顧不得理睬他們,繼續有節奏地敲。敲了二十多下,門里才傳來一個慵懶的聲音:“誰呀?”

    “是我,許愿。”

    門被打開了,戴海燕穿著花布睡衣,睡眼惺忪。她迷迷糊糊地說:“如果你是想追求我,那可真是選了個最錯誤的時間。”

    “我知道太晚了,打擾你休息了。但是有件急事我一定得問問你。”我壓低聲音。

    “事關生死?”戴海燕問。

    “事關生死!”我鄭重地點點頭。

    戴海燕“哦”了一聲,把門再打開一點,讓我進去。我把住門框說:“事情緊急,我就不進去了,我就問幾句話,問完就走。”

    “你說吧。”戴海燕索性靠在門邊,雙手抄胸。

    我問道:“我記得你上次提到過,戴鶴軒一脈是戴氏的分家,很早就遷離了錢塘。”

    “沒錯。”

    “你那次說的是,他們家先去的河南,再遷到南京?”

    “是。”

    “他們家在河南做什么營生?”

    “古玩。據說做得還不錯,河南地面上數得著的大字號。一直到解放前,他們才遷回南京。”戴海燕回答。

    “多謝!”我一拱手,拄著拐杖轉身離開。戴海燕沒料到我走得如此干脆,她掃了一眼那幾個開了一條門縫的宿舍,低聲嘟囔了一句“原來你還真是來問話的”,然后轉身關上了門。

    離開復旦大學以后,我返回賓館,給戴鶴軒打了個電話過去。

    這個時間,戴鶴軒倒是沒睡,接電話的弟子說他正在練功吐納,這會兒夜深人靜,正合養氣。我懶得聽這一大套廢話,索性搬出宇宙黃帝文化推廣有限公司推廣大使的身份,讓戴鶴軒立刻來聽電話。那個弟子不敢怠慢,連忙告訴師父。過了五分鐘,戴鶴軒才慢悠悠地把電話接起來:“乖徒兒,你這么晚打電話來,莫非在功法上有什么疑惑讓為師開示?”

    “我找你有事要問。”我不想啰唆,直截了當地說道。

    “你不是已經找到我那個奇葩侄女了么?”

    “和她沒關系。”

    “那就是黃煙煙嘍?她已經離開看守所了,你不知道?”

    我停頓了一下,這幾天一件事接著一件事,我都沒顧上想。一想到她出看守所我都沒去接她,心里頗有些內疚。但眼下情勢危急,我顧不得多想,開口道:“和她們都沒有關系,我是想問你,你跟我賭斗的那種形式叫百步穿楊,是不是河南特有的說法?”

    戴鶴軒沒想到我會問這么個問題,說道:“對啊。‘百步穿楊’這個叫法,既不屬于北京,也不是南京叫法,只有在河南地面那么叫。”

    我暗罵自己粗心。之前戴鶴軒提出跟我賭斗時,用了這個詞兒,顯然說明他們家原來是在河南。我當時動了疑心,后來一忙起來就忘了這事了。后來戴海燕又提了一句戴鶴軒一支遷居河南,我還是沒警醒。一直到了現在這時候,我才把這兩件事聯系到一起。

    “戴海燕說你家原來也在河南待過,經營的還是古玩生意。”

    “豈止開過,我家在河南的鋪子,可也算是一省之魁首,可以排進十名之內。可惜抗戰勝利之后,我家老人對蔣介石太過信任,舉家搬來南京發展,然后……咳。”戴鶴軒不無遺憾地說。

    “那你聽說過豫順樓的賞珍會嗎?”我努力克制自己的心跳。

    戴鶴軒想了想才說道:“知道,河南古玩界挺轟動的一件事。黃克武那次大敗虧輸,從此被劉一鳴壓住一頭嘛。”

    “那次是河南七家大鋪聯手辦的,你們家有沒有參與?”

    戴鶴軒一聽,神氣十足:“有啊。我家的鋪子,排名第六位。我們家是從晚清才遷居河南,作為外來戶能有這么高的排名,很不得了。黃帝起源于河南,我的黃帝內功,就是從家學獲得靈感……”

    我沒聽他的自吹自擂,繼續追問道:“那你知道那次賞珍會的詳細情況嗎?”我忽然想到戴鶴軒年紀,于是改口道,“你家里老人,有提過豫順樓賞珍會上發生了什么嗎?”

    戴鶴軒道:“那次賞珍會要求嚴格,各大鋪子只派了一個掌柜去,一共只有七人。我們家派出席的那位,回來以后只說了一句‘僥幸得勝’,其他什么都沒說。他們老一輩人脾氣特固執,發過了誓,打死都不開口。”

    我一陣失望,都已經追查到這一步了,難道一點機會都沒留給我?

    “真的一點都沒說?”我不甘心地問。

    “呃……他確實沒說,不過這天下哪有天衣無縫的事,我后來陸陸續續聽其他人提及過一點端倪。據說本來七位掌柜信心十足,沒想到黃克武如有神助,連戰連捷,把他們設的套一一破去。七位掌柜眼看撐不下去了,其中一位提議,連夜從開封請來一位姓廖的神秘高人,一戰定了乾坤。”

    “那個姓廖的,外號叫陰陽眼對吧?”我問。

    戴鶴軒道:“對,不過他什么來歷,我就不清楚了。這人到了豫順樓,直接和黃克武上了頂樓,說要斗一場刀山火海。其他人都退到二樓,不能上去。過了半個時辰,黃克武下樓認輸,至于陰陽眼,他是被抬下樓了。至于頂樓發生了啥,就真沒人知道了。”

    “陰陽眼什么下落,真的沒人知道嗎?”

    “這我可不知道。”

    我失落地嘆了口氣,這些信息我早就從鐘愛華和劉一鳴那兒了解了,我甚至還知道這兩個人賭斗用的是《及春踏花圖》,比戴鶴軒了解得更詳細。現在看來。當年上了豫順樓的人,七個掌柜都已去世,黃克武昏迷不醒,陰陽眼不知所蹤。那幅《及春踏花圖》的線索,到這里就徹底中斷了。

    “那個陰陽眼,真的能看穿黃泉來路?”我沮喪地抓了抓頭發,心想如果他真有這種特異功能,不會只用這一回,走到哪里都會有轟動,說不定在別處也能找到線索。

    戴鶴軒哈哈大笑:“你是黃帝內功的推廣大使,怎么能相信這些荒誕不經的東西呢?特異功能又不是大白菜,怎么會到處都是啊&mdash;&mdash;所謂陰陽眼,那是河南當地的一種說法,其實就是一眼大,一眼小,先天性小眼裂家族遺傳畸形而已,跟什么陰曹地府一點關系都沒有,封建迷信而已。”

    我抓頭發的動作驟然停住了。

    一眼大,一眼小。

    籍貫開封。

    姓廖。

    這三個條件綜合到一起,我一下子想到一個不算熟悉的人,心里頓時掀起驚濤駭浪。

    這不就是請人吃現席、被我親手抓進監獄的大眼賊嗎!

    我清楚地記得,大眼賊是和他兒子一起落網的。兩個人的眼睛都是一大一小,可見是遺傳下來的。審訊的時候,他自報家門,就是說姓廖,家住開封。聽戴鶴軒這么一提醒,難道說大眼賊就是陰陽眼的后人?事情有沒有這么巧?

    我轉了一個大大的圈子,居然轉回到原點了。我最終要找的人,居然是我最早遇見的人,命運實在是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我把電話“啪”地掛掉,沖進洗手間用涼水沖了一把臉。涼水撲在臉上,微微刺激我的皮膚。我抬起頭,鏡子里出現的是一張不存在任何迷茫的臉。

    我把方震給我的那本公安部的證件拿出來,時間已經不多了,我要盡快趕回北京。

    我連行李都懶得理,直接走出賓館大門。一出去,噼里啪啦一通閃光燈亮起,幾個記者從隱蔽處跳了出來。我一看,還是當初在復旦大學圍堵我的那幾個人。原來他們一直沒有放棄,死守在賓館門口,身后居然連攝像機都跟著。

    “請問您剛才又夜入戴海燕小姐的宿舍,你們的關系已經確定了嗎?”

    “您為什么一直拒絕發表評論,是受到了官方威脅嗎?”

    “你爺爺許一城的遭遇,對你的選擇有影響嗎?”

    亂七八糟的問題撲面而來。我沉著臉推開這些煩人的蒼蠅,一言不發地朝前走去,記者們如影隨形。在這一片嘈雜聲中,我忽然聽到一個記者喊道:“京港文化交流展馬上就要召開,到時候故宮將和百瑞蓮就《清明上河圖》進行對質,作為始作俑者,你有什么看法?”

    我停下腳步,走到那個發問的記者面前。那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臉胖胖的,波浪發卷,嘴唇涂得血紅。我死死盯著她,她有點畏懼地后退了一步。我伸出手奪過她手里的麥克風,然后轉到攝像頭前,一字一句道:“我會去香港,我會帶去真相,希望你們做好準備。”

    我知道鐘愛華一定聽得到,百瑞蓮和它背后的那些人,也一定聽得到。說完這句話,我把麥克風扔給那女人,轉身離開,昂揚的戰意在我身邊升起。

    我已經想明白了。就算線索斷在大眼賊這里,我也要去香港。此事因我而起,必須因我而平。我怎么把五脈推下山崖的,就要怎么把它拽回來。這是一個鑒寶人的責任。

    那張特別證件真是好用,我靠它趕上了最近的一班軍航,在第二天清晨抵達北京。我一下舷梯,方震的吉普已經等在了停機坪上。我顧不得呼吸一口新鮮空氣,直接跳上車。

    方震一邊啟動車子一邊告訴我:“故宮今天會開庫調出《清明上河圖》,和其他參展文物匯合裝箱以后,劉局會親自帶隊前往香港,我也會以安保主管身份前往。”

    “幾點鐘出發?”

    “我把你送過去以后,立刻就得走,接下來怎么跟大眼賊說,就靠你自己了。”方震面無表情地開著車,又補充了一句,“大眼賊的案子馬上就判了,如果他有立功表現,可以有適當減刑。”

    我笑了,有他這句話就夠了。

    吉普車在馬路上飛馳,方震忽然道:“對了,你不是讓我去查鐘愛華么?我查到一點東西。”

    “嗯?”我立刻來了精神。

    “他給你講的故事,基本屬實。他確實有個在安陽的舅舅因為收購文物失誤而自殺,這件事還跟五脈關系不小。十年之前,中華鑒古研究學會在全國搞館藏文物贗品排查,在安陽查出一件贗品,黃克武親自通報給安陽,安陽當地文物局認定是鐘愛華舅舅進貨的時候搞貪污,結果他轉天就自殺了。第二年,鐘愛華就隨他父母移居去了香港。”

    “所以他才這么恨我們?”

    方震道:“鐘愛華在香港的經歷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他父母死得很早,他加入過新義安,還惹過人命官司,后來逃入九龍寨城,再沒人見到過這個人,直到你在鄭州遇見他。”

    “九龍寨城?”

    “算了,你不會想知道這個地方的。”方震皺皺眉頭,難得流露出一絲厭惡的情緒。

    我閉上眼睛。一個小小年紀就在香港加入黑社會的家伙,搖身一變,成了國際大拍賣行的內地代理人,這個豐富經歷,簡直可以拍一部電影了。難怪這家伙狡猾得像一頭狐貍,有著和年齡不符的沉穩和成熟。我每次想到鐘愛華在鄭州表演出的那種天真熱血,就不寒而栗。

    但奇怪的是,自從在復旦我們不期相遇之后,他除了施展手段嚇退了藥不然,讓記者們限制住我的自由,就沒有進一步舉動了。他停止糾纏戴海燕,也沒給我接下來的一系列調查搗亂。

    他這種安靜,讓我略微有些不安,那是一種惡狼在草叢里伏低身體準備撲擊前的安靜。我努力把擔憂收回去,告訴自己這不是目前最需要擔心的問題。

    吉普很快來到位于南城郊外一處僻靜的監獄大門前。方震跟里面的人交代了幾句,然后匆匆驅車離去。監獄的工作人員把我帶到一間接待室,讓我填了一張探視犯人的申請表格。我沒有辦案公安的身份,進不了審訊室,就只能通過探視程序去見到大眼賊。

    這個接待室很簡陋,墻漆剝落大半,刷上去的標語模糊不清。屋子被正中間一道暗褐色的齊胸高桌隔開,但桌子上方沒用玻璃隔開。

    我坐定以后,沒過多一會兒,大眼賊被一名看守從另外一個門帶進屋子。這家伙身穿灰色的囚犯服,頭發剃了個精光,精神倒是不錯,進了門還有心思左顧右盼。大眼賊一看來探視的是我,大眼一瞪,那只小眼卻瞇了起來:“您這面相,可是越來越不對勁了。”

    我這才想起來,上次見他,大眼賊幫我批了個面相,說我面懸金剪,正對人中,是個劫相&mdash;&mdash;你別說,很快就出了《清明上河圖》這檔子事,不知算不算應驗。這家伙的陰陽眼,還真是有點門道。

    “哪里不對勁?”我問。

    “您臉上這把金剪,如今兩條剪刃是半開半閉,摸不清去向,不知道是要剪下去還是張開,所以是個懸命。吉兇如何,就得看您自己一念之間。”大眼賊說得眉飛色舞,旁邊看守咳了一聲,大眼賊連忙謙遜地擺擺手,“哎,不過這些都是封建迷信,我正勞動改造呢,就是順口胡說,您別當真。”

    我開門見山:“這次我來找你,是有件事要問你。”大眼賊晃晃腦袋,一臉委屈:“我的犯罪事實都交代清楚了,沒有隱瞞。”

    “你們家解放前一直是開封的?”

    “是,到我這輩,才慢慢往外走。”

    我一指他的臉:“你這一對眼睛,是天生的?”

    大眼賊一愣:“是啊,您是打算給我辦保外就醫?我研究過,這個不符合條件……”

    我打斷他的話:“你們家里人,也都是這樣的陰陽眼嗎?”大眼賊聽見“陰陽眼”三個字,臉色大變:“您……您連這個都知道啦?”

    “回答我的問題。”

    大眼賊習慣性地把右手湊到嘴邊,這時才發現沒煙,苦笑一聲,小眼露出幾分感慨:“我們家族這個毛病,醫學上叫先天性小眼裂,遺傳的。人家都是祖傳寶貝,我們家是祖傳毛病,您說多倒霉。長成那副模樣,別說做官做買賣,就是給人當長工干活都不受待見,到處都受歧視。我家祖先一看沒轍,索性化廢為寶,自稱這是陰陽眼,能看穿黃泉來路。從前的人特別迷信,真以為我們家是天生異象,碰到算命看卦、下葬入穴、驅鬼祭神什么的,都找我們家,久而久之,就有了陰陽眼的名頭。”

    “整個開封,是不是就你們一家有陰陽眼?”我問。

    “別的地方不知道,在開封,我們家那是獨一份&mdash;&mdash;這倒霉病可不是到處都有哇。”

    我深吸了口氣:“四十多年前,開封有個陰陽眼去了鄭州的豫順樓,打敗了五脈一個叫黃克武的高手。這事你知道嗎?”

    大眼賊一點沒猶豫:“知道。”

    “是你家族的人干的嗎?”

    “是我家二爺爺。”大眼賊答得特別干脆。

    我雙手猛然抓住高桌邊緣,心臟差點停跳。那個豫順樓之戰的神秘人,居然就這么現身了。

    “你能詳細講講么?”我強抑興奮。

    大眼賊這個人是表演型人格,我從別人那里探聽線索,總要費一番周折,只有這家伙說話特別痛快。他一聽我要他講自己家的故事,頓時興致就上來了,拇指一翹,身子后仰,得意道:“我那個二爺爺,可真是廖家中的一個異數。他叫廖定,我們家里人都是靠給人算命看相為生,只有他不搞這一套,一心研究古玩。我之所以投身古玩這個行業,一部分原因也是受二爺爺的影響。只可惜時運不濟,解放以后我英雄無用武之地,虛度光陰,只能淪落到如今……”

    “說正題!”

    “好,好。我聽家里老人講,二爺爺從前是個江湖騙子,憑著一對陰陽眼在北方幾省闖蕩。后來他也不知怎么的,騙到了一位高人頭上。人家一眼識破他的詭計,把他給困住了。不過高人就是高人,手段高,胸襟也高,他對我二爺爺說你資質不錯,用來騙人太浪費了,就教了他一些古董的鑒定手法,給了筆錢,打發他回老家做點正當生意。我二爺爺深受感動,回到開封以后,把騙人的伎倆都收了,一門心思鉆研古董。世界上就怕認真二字,我二爺爺本來就是個聰明人,這么一潛心研究,真搞出名堂來了,成了一個古董鑒定的高手。到后來,圈子里都傳說他的陰陽眼不光能看黃泉去路,還能貫穿古今,看貨一看一個準,越傳越神。但我二爺爺知道,他這一切都是高人所賜,但高人沒正式收他當徒弟,他也不敢妄稱,就在家里擺了個生祠,為高人立了一塊長生牌,天天三炷香,從來沒斷過。后來那位高人因為倒賣文物,被國家當漢奸給槍斃了,我二爺爺……”

    “等一下!”我大喝一聲,眼睛幾乎要瞪得爆裂出來,“那個高人,叫什么?”

    “姓許,叫許一城,是五脈的掌門人&mdash;&mdash;五脈你知道吧?它又叫明眼梅花,自古……”

    大眼賊接下來的喋喋不休,我完全沒聽進去。我整個人僵在座位上,動彈不得,內心巨浪滔天。我萬萬沒想到,這件事居然牽扯到了我爺爺許一城,這可真是橫生波瀾。

    “哎,你怎么了?怎么臉色這么差,要不咱們休息一下?”大眼賊關切地問道。

    “不,不用,你繼續。”

    “許一城因為賣文物給日本人,被當作漢奸槍斃。我二爺爺在長生牌位前大哭了一場,說打死他都不信許掌門會當漢奸。我二爺爺哭完以后,買賣也不做了,宣布退隱,估計受的刺激不小。抗戰勝利以后,有人突然來找二爺爺,說請他去鄭州豫順樓救急。本來二爺爺都回絕了,可他一聽要對付的是五脈中人,一拍桌子,說許掌門死得那么慘,跟五脈那群忘恩負義的東西有直接關系,他的仇我不能不報,立刻就趕了過去。”

    我的雙手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眼眶濕潤起來。許一城當年身死,舉國皆斥為漢奸,想不到在開封這里,還有人一直相信他是清白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不知道了。”大眼賊說,“我二爺爺出去的時候,帶的是一幅畫,回來時卻只帶了一堆碎片。回來不久,他就咽氣了。”

    我幾乎坐不住了。那幅畫,肯定就是《及春踏花圖》,果然如劉一鳴所說,在賭斗中被拆成了碎片。

    “那堆碎片去了哪里?”

    大眼賊道:“二爺爺臨終遺言,說他已經替許掌門報了一部分仇,無愧于心,讓我們把那張畫的碎片陪葬。這樣在陰曹地府告訴許掌門說為他報了仇時,也好有個憑據。”

    “陪葬?廖定葬在哪里?”我問。

    大眼賊又說:“二爺爺說他死后要葬在許掌門離魂之地,這樣二魂相近,方便他尋見許一城的魂魄。我們家里人遵照遺言,把二爺爺火化,骨灰裝進錦盒,一路運到北平埋葬。”

    “等一下,火化?”我大驚。

    “我們陰陽眼能窺視天機,為天地所不容。所以我們家歷代不留尸骸,死后全都火化。”大眼賊一本正經地說。

    我暗叫糟糕,如果這樣的話,那陪葬的《及春踏花圖》碎片豈不是也化為了灰燼?不會讓我在最后關頭抱憾而歸吧?不行,無論如何,我要親眼看到那些紙灰,才肯罷休。

    “廖定是葬在北京哪里?”我問。

    大眼賊點了點頭,朝東邊伸手遙遙一指:“我二爺爺下葬之地,就是當年許一城被槍決的刑場旁邊,就在如今燕郊靈山腳下。”

    我傻在了原地。

    我站在公路旁的一片凸起的丘陵之上,負手遠望。廣袤的燕山蜿蜒至此,山勢已盡,余脈突拔而成一座尖峰靈山,東接群山,其他三面皆是平原。峰頂有一座建于遼代的靈山寶塔,五級八角,與東邊的盤山塔、西邊的孤山塔結成三角之勢。

    燕郊這里距離北京五十多公里,屬于三河市境內。明、清兩代,三河都屬順天府,一直算是京畿之地。清代皇帝拜謁東陵,就在這里駐蹕,所以三河素有“天子腳下,御駕行宮”之稱。民國遷都南京,直隸改河北省,它才劃歸為河北,但老百姓心目里,始終把它當成北京延伸的一部分。

    我爺爺許一城被老朝奉陷害,以漢奸的罪名處決,即行刑于此。而解決這次五脈危機的關鍵人物廖定,他的埋骨之地,也在這里。如果還嫌命運不夠奇妙的話,我還可以告訴你們,我們許家四口人的墓園,就在不遠處的靈山寶塔墓園,離刑場舊址不過數百米之遙。造化這只大手,把我撥來弄去,劃了一個大大的圓,最終卻將我送回到了起點。這究竟預示著什么呢?

    我舉頭仰望,天空湛藍,清澈到仿佛可以看到飄渺的靈魂。一陣微風吹過,似乎有幾縷輕煙憑空浮動,在金燦燦的陽光下變換著形狀。

    “爺爺,爸爸,是你們嗎?”我喃喃自語。

    我沒等到回答,也不必等到回答。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抬步邁下丘陵,手里緊緊攥著一把工兵鏟。

    廖家當初把廖定葬在靈山腳下,遵照遺囑并沒有特意設墓,只是在緊鄰刑場的正東方起了一個低矮的小土包,連墓碑都沒立。刑場旁邊乃是大兇之地,誰也不會想到會有人特意埋在這里。也幸虧如此,讓廖定的墳墓躲過了這幾十年來的各種折騰,一直幸存到了現在。

    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小土包上面覆上了一層碧綠色的雜草,密布著螞蟻窩,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如果不是大眼賊指點,我就算腳踩到墳包,都發現不了。

    挖墳掘墓是不道德的事,我來之前特意請求大眼賊準許。大眼賊是個好人,他對我的要求沒有異議,只希望作為回報,我能定期帶幾本最新的法律書籍去牢里,他好學習。

    我把隨身帶的香燭擺好,恭恭敬敬沖著廖定的墳磕了三個頭,說五脈遇難,我今日不得不冒犯開墳,五脈是許一城的心血所在,他若在世,必不會袖手旁觀,希望廖二爺爺在天之靈能夠理解,不要怪罪云云。

    說完以后,我拿起工兵鏟,狠狠地插進泥土里,然后雙手一抬,鏟出一塊泥土。螞蟻們驚慌失措地四散而逃,我顧不上憐惜這些小東西的性命,又鏟起了第二下。這個土包不大,我很快就把它全都挖開了,露出來的是個標準的主墓室加左右耳室的結構,只不過規模非常小,跟微縮模型差不多。

    我又鏟了幾下,在墓室正中,鏟子頭突然碰到一樣東西。我急忙俯身,從土里挖出一個錦盒來。這盒子也就一尺見方,通身鐵制,外頭覆了一層錦緞。錦緞已經腐朽不堪,看不出顏色,手指一碰即爛。盒子外殼銹跡斑斑,上頭勉強可以分辨出“廖定之墓”四個字。

    我把鐵盒小心翼翼地捧出來,發現上頭沒掛鎖,只用一根糟朽了的木銷子卡住。我把木銷子拔開,打開盒子,里頭是一堆灰白色的骨灰。在骨灰當中,還可以分辨出有紙灰痕跡。這兩者很容易分辨,骨灰顆粒較大,呈灰白色,紙灰發黑,更為細膩。

    我臉色蒼白,雙手幾乎抱不住盒子。最后一絲希望,徹底灰飛煙滅了。我與真相只有咫尺之遙,卻倒在了最后一步上。

    我沮喪地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胸中的郁悶簡直要讓人窒息。我失魂落魄之下,右手一歪,盒子朝一側傾去,我嚇了一跳,連忙恢復平衡,廖定算是我許家恩人,挖墳已經很過分了,可不能讓他的骨灰都灑出來。

    就這么來回一顛倒,我忽然看到,盒子里的灰燼之中,似乎多了樣東西。我湊過去瞪大了眼睛,看到露出一角枯黃。我屏住呼吸,用隨身帶的鑷子輕輕地夾住那一角,拈出一張小絹片來。

    這絹片只有小嬰兒手掌那么大,一直埋在盒子的最底下。它的形狀很不規則,邊緣發黑卷邊,顯然是火燒成的。我夾起紙片,對著陽光看去。絹質老舊,但上頭的痕跡仍舊可以分辨。這是一塊小巧的暗紅色印記,上頭猶有雙龍形跡,絹面還沾著幾滴像是眼淚一樣的痕跡。

    沒錯,就是它,就是那片自明代以來就失蹤了的《清明上河圖》殘本余片,就是那片可以挽狂瀾于既倒的關鍵證據。

    我哈哈大笑,整個人倒在草地上,四肢伸展開來。

    原來,是這么回事。

    廖定和《及春踏花圖》顯然是分開來燒的。廖家在開封先將廖定火化,骨灰帶來北京在靈山這里下葬。在把骨灰盒埋下去之前,把《及春踏花圖》的碎絹片點燃扔進盒子里,這才算是入土為安。

    那幾滴眼淚狀的東西,叫作燭淚。

    劉一鳴在301醫院培訓我時說過,書畫在重裱的時候,要加膠、加礬、加蠟,把背面軋出光來。重裱次數多了,側看絹面會有一層極為淡薄的光芒,叫鏡面,也叫鑒云。這片雙龍小印本來屬于《清明上河圖》的,被補綴到《及春踏花圖》上以后,被特意軋過幾次。在燃燒之時,絹面的膠、礬、蠟起了一點保護作用,加上盒子一關,里面空氣稀薄,使得這一片沒有燃燒完全。蠟融化之后,就留下了眼淚一樣的痕跡。

    造假者本意是為了修補破綻,卻無意中保護了原作。《及春踏花圖》的其他部分都燒成了灰,偏偏這一片因為抹過了蠟而幸存下來。

    為了虛假而施展的手段,卻遺留下了真實,這是一件多么諷刺的事情啊。

    我躺在草坪上,手里拈著殘片,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到后來,竟然淚流滿面。

    劉一鳴說得不錯,人可鑒古物,古物亦可鑒人。

    這一幅徽宗贗品,鑒出了我爺爺許一城的坦蕩胸襟,鑒出了廖定的煌煌忠義,也鑒出了我內心深處最底層的希冀&mdash;&mdash;我的家人從來沒有拋棄我,他們一直在我身邊。不然實在無法解釋,為何我一直苦苦追尋的東西,會藏身于許家四位成員埋葬的墓園附近。

    我跪倒在地,在這片許一城被處決的刑場旁,在這一片埋葬著我所有親人的墓園旁,嚎啕大哭。那一刻,我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一樣,每個人都在,他們都面帶微笑看著我,叫著我的名字。

    天空變得更藍了,幾片白云悄然飄過,為我遮去了熾熱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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