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最新網(wǎng)址:</b> 鹿兆鵬吃了黑娃臨時湊合的飯菜,很簡單地介紹了西安解放的消息。黑娃似乎并不驚奇,只是淡淡地說:“你不來我還不知道哩!這兒離西安不到百里,居然沒人給我們通報,許是自顧自個跑了。”鹿兆鵬坦率地說:“黑娃起義吧!”
黑娃幾乎沒有思索就重復(fù)了一句“起義”。他的口氣顯得平靜,既沒有熱烈奔放的張力,也不是畏畏縮縮的無可奈何。鹿兆鵬在感情上很不滿足,煽動說:“你老早就喊在原上刮起一場‘風(fēng)攪雪’,而今到了刮這場‘風(fēng)攪雪’的日子了,我聽你的口氣怎么不斬勁?”黑娃仍然平靜地說:“斬勁不斬勁甭看嘴頭子上的功夫。”接著就給鹿兆鵬介紹了保安團的布防情況。黑娃自己的三營是個炮營,駐扎在最遠(yuǎn)的縣東方向的古關(guān)峪口,原是為堵截共軍從峪口出山進擊縣城的。二營是步兵營,駐守在縣城東邊與古關(guān)峪口兩交界的地方,是防備共軍進攻縣城的第二道防線。一營駐扎在縣城城墻里外,是保護縣府的御林軍,也是最后一道防線。黑娃進一步深層地介紹了保安團里的關(guān)系:二營長焦振國和他也是結(jié)拜弟兄,人好,估計有七成的把握,即就他不愿意起事也不會爛事;一營御林軍營長白孝文,和他雖說也有過結(jié)拜的交情,卻是張團長的打心錘兒心腹,恐怕只有四成起事的可能性。鹿兆鵬迫不及待地問:“張團長那人的把握性有幾成?”黑娃坦率地說:“團長那人難估。”
在策動保安團起義的具體辦法上,倆人不謀而合,其實這是根據(jù)黑娃介紹的情況所能做出的自然的也很簡單的選擇。鹿兆鵬說:“咱倆先跟二營長接觸,二營長愿意起事的話,剩下一營的孝文就好辦了。他愿意了一搭干,不愿意的話,就把他的御林軍拾掇了。”黑娃對這個策劃做了小小的補充:“孝文愿意起事的話,張團長就不再成為一個問題;孝文要是說不通,把他和張團長先拾掇了。掐了谷穗子,谷稈子還不好砍嗎?”鹿兆鵬已經(jīng)吃飽喝足,忙問:“咱們?nèi)フ叶I長吧,事不宜遲。”黑娃穩(wěn)穩(wěn)地說:“和二營長交涉你不用去了,等到和孝文攤牌的時候,你再出馬。我騎馬去二營,你這會兒可以瞇糊一會兒解解乏。”
完全是一路凱歌。今日的勝利與十幾二十幾年的艱難曲折悲壯凄涼一樣合情合理。鹿兆鵬聽從黑娃的關(guān)照躺上床,頭一挨枕頭就拉起了鼾聲,幾十年來經(jīng)歷的大大小小的冒險事件磨練了他的性氣,可以抓住一切短暫的時機進入睡眠。他聽見馬靴硌地的聲音睜開眼睛,瞧見黑娃旁邊站著一位同樣裝束的漢子,斷定策劃二營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從床上翻身跳下來就與那人握手:“焦振國同志,我肯定可以這樣稱呼你了。”恰在這時電話鈴聲響起來,黑娃接上電話正好是孝文打來的,詢問黑娃西安城里有沒有響動?黑娃遲疑一下瞅瞅鹿兆鵬。鹿兆鵬悄聲暗示說:“正好把他誘過來。”黑娃對著話筒神秘地說:“準(zhǔn)不準(zhǔn)的消息我聽到了,你過來一下咱倆當(dāng)面說。”黑娃放下話筒神色緊張起來:“這一錘子砸得響砸不響,我不敢保險。”焦振國說:“你和他先好說好勸,萬一說不成,我就把他拾掇了。”鹿兆鵬點點頭說:“就這么辦。我和焦?fàn)I長先避開。”黑娃說:“不。咱三人都坐在當(dāng)面。那人靈得很,一眼瞅見咱仨擺的這個架式肯定就明白了,說不定話倒好說。”焦振國很冷靜也很簡練:“毬!只要他進這個門,同意不同意起事都好辦。”
咯噔咯噔的馬靴聲響到開門的那一瞬間,便戛然而止。白孝文推門進來,站在門里就再抬不起腳來,臉色唰地一下變黃了。事情的發(fā)展正應(yīng)了黑娃的估計,在最好和最壞的估計中輕而易舉地選擇了最好的結(jié)局。白孝文先瞅見二營長焦振國就頓生疑慮,黑娃沒有在電話里提及二營長,二營長在這里就預(yù)示著某種陰謀;及至他瞅瞄到坐在黑娃另一邊的陌生軍官而且迅即辨認(rèn)出鹿兆鵬的時候,就定格在門口。鹿兆鵬站起來走向門口:“還記得咱們?nèi)齻給徐先生到柳林里砍柳木棍子的蠢事嗎?咱們砍的棍子頭一遭就打到咱們?nèi)齻的頭上。”白孝文笑了笑伸出手說:“我明白你來干什么。”隨之握住兆鵬的手,“我心里正在盤算這事哩!真沒料到你會回咱縣來。你來得好!”白孝文進一步證實說:“我給黑娃打電話,就是想商量這事,咱不能一條黑路走到底嘛!”黑娃和焦振國先后站起來,四個人的胳膊互相箍抱著肩膀達(dá)成默契。
白孝文說:“我把話敞明了說,兆謙你我跟振國是結(jié)拜弟兄,你先跟振國叫通了才跟我說,不說你對我心里有沒有隔卡,總是把我看扁了。”黑娃一時反不上話來。焦振國掩飾說:“起事的話是我先對兆謙捅破的。”鹿兆鵬說:“話總有個先說后說的問題,要是最后一個跟焦振國說,他也會覺得把他看扁了吧?現(xiàn)在商量起義的事吧!”白孝文說:“這事萬無一失。我派兵先把團長縣長書記抓起來就完了。”鹿兆鵬說:“讓你的部下卡死城門,甭讓他們跑了就行。關(guān)鍵是保安團長。孝文和振國去辦,先禮后兵,先動員他一塊起義,話說不通再動手抓不遲。岳維山是我的老朋友,我想見他了,讓黑娃領(lǐng)我去拜望。”黑娃說:“你甭出去,你在這兒等著,免得出個差錯劃不著。”
鹿兆鵬坐在椅子上等著,心里難以抑制的激動卻又神智不亂,腦子里開始構(gòu)思選擇見到岳維山時說什么話最好。一聲槍響又連著一聲槍響,接著就再無聲息,他難以捉摸槍聲里是否隱藏著惡禍?他迅即跳出屋門,問站崗的團丁發(fā)生了什么事,團丁驚恐地?fù)u頭說搞不清,猜不準(zhǔn)。鹿兆鵬突然意識到剛才策劃的方案過于簡單,甚至不無嚴(yán)重疏漏,完全可能導(dǎo)致出另外的糟糕結(jié)局;孝文出門以后如果不是去對付團長,而是對黑娃和焦振國突施襲擊呢?剛才的槍聲又恰恰響了兩下。他轉(zhuǎn)到屋子墻側(cè)的隱蔽處裝作尿尿,做好了應(yīng)變的最壞準(zhǔn)備。幾個團丁急匆匆雜沓沓走來,似乎還拖拽著一個人,咚的一聲扔下了。鹿兆鵬看見白孝文和焦振國走到門口,才放下心走過去,看到門口磚臺階下扔著一具死尸。白孝文說:“我把他拾掇了。”鹿兆鵬問:“你把誰拾掇了?”白孝文說:“團長嘛,還能拾掇誰?”鹿兆鵬問:“他拒不接受起義還是反抗?”白孝文不耐煩地說:“他咯咯囔囔拿不定主意。誰這陣兒還有心跟他磨纏!”鹿兆鵬說:“打死了算了,你把尸首拖來弄啥?”孝文輕巧地說:“請你驗明正身呀!”
三個人重新在屋子里坐下,焦振國說起和張團長談話的經(jīng)過。張團長一看見他和白孝文進門就眨起眼睛,狐疑滿面地問:“有啥重要情況,你倆一搭來?”按說他倆此時誰也不該來,應(yīng)該駐守在陣地上。白孝文說:“西安已經(jīng)解放了,咱們起義吧!”張團長張了張嘴沒說出話,虛汗一下布滿臉孔,更加頻繁地眨著眼睛,終于咯咯囔囔說:“你們要起事,我不阻擋。看在多年的交情上,讓我歸還故鄉(xiāng)解甲務(wù)農(nóng)。”焦振國還沒說上一句話,白孝文的槍聲已經(jīng)響了,正擊中張團長的左胸。張團長猛然彎了腰,雙手捂住胸口,好久才揚起頭來緊緊盯著白孝文。白孝文對著張團長的臉又射了一槍,張團長迅即像一堵孤墻倒下去……
這時,黑娃押著岳維山進來了。
鹿兆鵬腦子里還在想著張團長被孝文迎面擊中的臉孔會是怎樣扒皮撕裂的景象,還在想著有無必要迎面放這一槍的事,突然看見了岳維山背縛著雙臂站在屋子里的敞亮處。岳維山也顯得老了,眼角和額頭的皺紋不再細(xì)密而變得粗深了,藏青色中山服被麻繩抽拽得再不周正,偏分的頭發(fā)已經(jīng)疏朗,也呈現(xiàn)出紊亂,唯有那雙眼睛略現(xiàn)懊喪,卻絕無一縷畏怯。他很安靜地站在屋子中間,沉靜的眼神和平靜的臉色顯示著他的自信。鹿兆鵬依然穩(wěn)穩(wěn)坐在椅子上,兩只胳膊架在椅子左右兩邊的扶欄上,十指交叉著一動不動。在岳維山最初進門時,他翻眼瞅了一下,然后就這么坐著不動。對這個人說什么傲慢和蔑視的話,已經(jīng)沒有意義,實施怎樣的報復(fù)也難使人產(chǎn)生報復(fù)的痛快,這個人與他效忠的那個政權(quán)已經(jīng)不可挽回地完蛋了,但不說一句什么話,也難以平復(fù)情感,他和他畢竟交手爭斗了二十多年哪!鹿兆鵬從椅子上站起來,緩緩走到岳維山當(dāng)面,緊緊盯住那雙眼睛。岳維山并不畏怯也不躲避,沉靜地盯著兆鵬,兩雙眼睛就那么對峙著。鹿兆鵬嘬了嘬嘴唇說:“我過去在你手里標(biāo)價是一千塊大洋,你而今在我手里連一個麻錢都不值。”岳維山臉頰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鹿兆鵬一轉(zhuǎn)身重重地甩出一句:“你比我賤!”
黑娃請示說:“我把他先關(guān)起來吧?”岳維山這時才開了口:“給我一槍,你們也少了麻煩。”鹿兆鵬擺擺手,招呼黑娃說:“咱們先坐下開會。”隨之走到岳維山跟前,解下捆綁著胳膊的細(xì)麻繩,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坐下來旁聽。我們要商量滋水縣保安團起義的備細(xì)事項,你看看你聽聽,看看我們將怎樣摧毀你二十多年來在滋水慘淡經(jīng)營的那個反動政權(quán)吧!”岳維山被鹿兆鵬強按在肩膀上的那只手壓坐到一只椅子上,支撐著他身心的那根柱子折斷了,歪側(cè)著腦袋閉上了眼睛。鹿兆鵬看了看表,揚起頭說:“同志們,我們抓緊開會。現(xiàn)在差三分就到零點,滋水縣事實上已經(jīng)屬于人民了……”
多半年后,即滋水縣解放后的頭一個新年剛剛過罷,副縣長鹿兆謙在他的辦公室里被逮捕。黑娃那陣子正在起草一份申請恢復(fù)自己黨籍的申請報告,屋子里走進兩個人來,他沒抬頭,直到來人奪抽手中的毛筆時,他才發(fā)覺來人不是向他請示工作。他尚來不及思索,已經(jīng)被細(xì)麻繩捆死了胳膊。黑娃跳起來喊:“為啥為啥!誰派你們來的?”倆人啥話不說,只推著他往門外走。
黑娃被囚進縣城西角那座監(jiān)獄。他向送飯的人和看守的人千遍萬遍請求:“我要見縣長,我要見白孝文,我要見白縣長。”他最后忍不住大聲嚎叫:“我要見白孝文白縣長!”直到嗓子吼出血,連一絲聲音也發(fā)不出來,突然躺在床板上,把一些不連貫的往事想過一遍再想一遍。
起義的儀式是第二天午時舉行的,他的炮營打響了起義的禮炮。鹿兆鵬沒有參加那個激動人心的起義,他把一切安排妥當(dāng),于黎明時分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就回城里去了,說是師部的工作更加緊迫。聽說兆鵬回到西安只待了兩天,又隨著部隊一路朝西打去,一直追打到新疆。他沒有給他來信,也沒有捎過一句話,現(xiàn)在他在哪里,活著還是死了,都搞不清,據(jù)說扶眉戰(zhàn)役傷亡很大。如果能搞清兆鵬的下落,一切都會煙消云散。
白孝文縣長不點頭,誰敢逮捕鹿兆謙副縣長呢?黑娃就拼命吼嚎白孝文,也許他在縣政府里能聽見他的叫聲。他記得起義后的第三天,原保安團二營長焦振國把一張《群眾日報》摔到桌上:“你看看。”黑娃看到西北軍政委員會主任賀龍簽名的一則電訊,是表彰滋水縣保安團起義的。電文的稱呼為“滋水縣保安團一營營長白孝文同志”。黑娃看罷說:“賀龍弄錯了,咱們是整個保安團三個營千十個官兵全部參加起義了,不是一營三百多人單獨起義的。”焦振國說:“你再看看下面的文章——”黑娃就看到白孝文寫給賀龍關(guān)于率領(lǐng)一營起義的致敬信。黑娃咂了咂舌頭說:“孝文這熊弄事光顧自個,你把咱們?nèi)珗F三個營一同起義的事全都報告給賀主任,賀主任肯定更高興。”焦振國說:“給賀主任寫這個報告也輪不到他嘛!你是起義的發(fā)起人,又是大家公推的起義的頭兒,這是跟鹿兆鵬當(dāng)面說定的事,他憑啥先給賀主任報頭功?”黑娃不滿意地瞅了焦振國一眼:“兄弟,不是我說你,你這人心眼兒太窄。這算個啥大不了的事?孝文報了也就報了,他沒寫上二營三營,難道你我就不算起義?”焦振國撇著嘴角說:“黑娃老哥!你給我開一張起義證明條子,我告老還鄉(xiāng)務(wù)農(nóng)去呀!”黑娃火了:“你這算做啥?咱們剛起義剛解放忙得恨不能長出三個腦袋八雙手,你倒要走了?你走了革命工作撂給誰?我能架得住?”焦振國毫無所動地堅持要走。黑娃急了說:“你不說清道明,我不開證明!你是不是對我不滿?”焦振國說:“我總怯著孝文補打到團長臉上的那一槍。”黑娃仍然沒有放手焦振國歸鄉(xiāng)。半月后,**滋水縣縣委第一任書記秦繼賢同志赴任,焦振國從他手里磨纏到一張起義證明件,終于回陜南那個閉塞的小縣去了。臨行時,黑娃只是簡單地和他握了握手,很不滿意甚至瞧不起這個結(jié)拜兄弟的狹隘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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