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最新網址:</b> 白趙氏領著孫媳婦求遍了原上各個寺廟的神靈乞求生子,卻毫無結果。白趙氏從來也不趕廟會。白家從來都是只祭祀祖宗而不許女人到處胡亂求神燒香叩頭。白趙氏起初領著孫媳婦到原西的仙人洞祈禱舍子娘娘,燒一對紅色漆蠟再插一撮紫香,然后跪下磕頭。孫媳婦照樣做完這一切拜謁禮儀之后,就羞怯怯地伸手到舍子娘娘屁股下的泥墩里頭去摸,泥捏的梳小辮的女孩或留著馬鬃頭發的男孩都摸到過,每天晚上睡覺時夾到**。那泥娃娃蹭得她難以入眠,夜夜在炕上攆著拗熊孝義交歡,但終究不見懷娃的任何征兆。拗熊孝義沒了耐心罵:“你狗日是個漏勺子不盛**。”媳婦羞慚得連哭也不敢。白趙氏又領著孫媳婦去求冷先生。冷先生先看氣色,然后號脈,詢問飲食睡眠經血來潮一類現象,先用祖傳秘方,后來換了偏方單方,藥引子盡是剛會叫鳴的紅公雞和剛剛閹割下來的豬蛋牛蛋之類活物,為找這些稀欠東西一家人費了好多周折,結果孫媳婦依然故我。白嘉軒于絕望中對冷先生說:“看去不休她不行了。”他絕對不能容忍三兒子孝義這一股兒到此為止而絕門。冷先生笑著問:“要是毛病出在咱娃身上咋辦?你休了這個,重娶一個還是留不下后……”白嘉軒吃驚地問:“毛病咋能出在男人身上?”冷先生把這個神秘難解的生育之謎演化為通俗易懂的比擬:“你看倭瓜蔓上,有的花坐瓜,有的花不坐瓜。只開花不坐瓜的花人叫狂花。有的男人就是只開花不坐瓜的狂花。先得弄清他倆誰是狂花,那會兒休不休她就好說了。”白嘉軒問:“可怎么弄清誰坐瓜誰不坐瓜呢?”冷先生說:“上一回棒槌會。”
在白鹿原東南方向的秦嶺山地有一座孤峰,圓溜的峰體通體勻稱,形狀酷似女人捶打衣服的棒槌。孤峰基座的山梁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廟,里頭坐著一尊怪神。那神的腦袋上一半是女人的發髻,另一半是男人披肩的亂發;一只眼睛如杏仁顧盼多情,另一只眼睛是豹眼怒睖;一只細柔精巧的耳朵墜著耳環,另一只耳朵直垂到肩上;半邊嘴唇下巴和半邊臉頰細膩光潔,另半邊嘴唇下巴和臉頰則須毛如蓑草;半邊胸脯有一只渾實翹起的**,另半邊肌肉棱凸的胸脯上有一粒皂角核兒似的黑色**;一只腳上穿著粉紅色繡鞋小到不過三寸,另一只腳**裸綁著麻鞋;只在臀部裹著一條布巾,把最隱秘的部分掩蓋起來;一條光滑豐腴的手臂托著一只微微啟開的河蚌,另一條肌腱累摞的手臂高擎著一把鐵鑄的棒槌。這就是男女合一的棒槌神了(棒蚌諧音)。每年六月三日到六日為棒槌神會日,會的時間不在白天而在夜晚,半夜時分達到盛期。近處的人一般在家喝過湯去趕會,遠處的人早早動身趕天黑時進入山中。一般都是由婆婆引著不孕的媳婦裝作走親戚出門,竹條籠兒里裝著供品和自食的干糧,上邊用一條布巾嚴嚴地遮蓋起來。先由阿婆把供品敬奉上去,然后婆媳倆人在棒槌神前點蠟焚香叩拜一畢,再擠出廟門時,婆婆給媳婦從頭頂罩下一幅蓋臉的紗布,倆人約好會面的地點,婆婆就匆匆走開了。這時候,藏在樹干和石頭背后的男人就把蓋著臉的女人拉過去,引到一個僻靜的旮旯里,誰也不許問誰一句話,就開始調逗交媾。這些男人多是臨近村莊愛占便宜的年輕人。完事以后,媳婦找到婆婆立即回家。有些婆婆還不放心,引著媳婦再燒一回香再叩拜一回,再次把媳婦推到黑暗里去,而且說:“咱們遠遠地跑來好不容易,再去一回更把穩些。”第二年,得了孩子的媳婦仍由婆婆領著來謝神。那時候,婆婆牽著媳婦的手絕不松開,謝罷棒槌神就早早歸去了。白鹿原流行著許多以此為題的罵人的話,倆人發生糾紛對天賭咒時說:誰昧良心誰就是棒槌會上拾下的……
白嘉軒聽了冷先生出的主意悶聲不語。擱任何人說出這種惡毒的侮辱性的話來,白嘉軒的棗木拐杖早掄到他的鼻梁上去了。白嘉軒說:“冷大哥,你的話越說越冷。”冷先生卻不以為然地擺擺頭:“話丑理通。讓她去一回,懷上了就能斷定是三娃子有毛病;她再空懷,你就休她。再說回來,萬一是三娃子的毛病,她懷上了也就有了后了,總比抱養下的親些。誰能知道這個底哩?”白嘉軒只顧著一袋接一袋吸悶煙,許久才甕聲甕氣地說:“那一條路先擱下甭走。你先給三娃子治病,全當毛病就在三娃子身上,萬一治不好再說……”這時候,他在心里構思完成了一個比冷先生說的更周密的方案,然后交給母親白趙氏去實施。
那天晚上,白趙氏把饃饃切成薄片下油鍋炸了,又打下五個荷包蛋,親自到馬號里去叫兔娃吃晚飯。兔娃看著黃亮酥脆的油炸饃片和白晶如玉的雞蛋傻愣愣不敢動手,問:“俺叔哩?”白趙氏說:“你叔吃過了,尋冷先生下棋去了。你快吃啊兔娃。你吃罷咧,給婆幫個忙。”兔娃嘿嘿嘿笑起來:“婆叫我做啥只管吩咐就是了,還做這些好吃喝做啥?”白趙氏說:“干重活就得咥飽啊兔娃。”兔娃就風卷殘云似的吃喝起來,直吃得熱汗騰騰連連打著飽嗝:“婆你說干啥重活,我去干。”白趙氏說:“你三嫂得下病了,神說要個童男陪睡做伴驅邪,你就給你三嫂做兩夜伴兒。”兔娃自幼受到鹿三嚴厲的管束,對男女間的隱秘渾然不通,天真地笑了:“這有啥哩嘛!這咋能算是重活哩嘛!”白趙氏說:“婆跟你說笑哩!牲口喂飽了沒?”兔娃說:“再拌一槽草料,等牲口吃完我就去。”白趙氏淡淡地說:“也甭急。神說了要等星全再去做伴兒。”兔娃說:“等牲口吃完一槽草,星也就出全了喀!”白趙氏壓低聲音告誡兔娃:“陪你三嫂睡覺做伴兒的事,對誰都不敢說一個字兒,說了神拔你舌頭!”
一切都設計得天衣無縫不留間隙。時間的選擇是最關鍵的事情,白趙氏早探準了孝義媳婦“騎馬”和“撤鞍”的規律性時間,直等到二媳婦要去娘家參加小弟弟婚禮的時日。孝義被白嘉軒打發到山里去找哥哥孝武,讓他跟上馱騾把藥材發回西安,家里需得錢用。孝義就帶著冷先生為他焙制的藥丸藥面兒進山去了。白嘉軒早早躲到中醫堂去下棋,冷先生回老家給小兒子完婚,他和抓藥的相公對弈,下棋是他唯一的經常性娛樂。整個四合院里就剩下三媳婦和白趙氏。白趙氏在兔娃吃飽出門以后,突然感到心口里頭憋悶難忍,撈起桌上那把白銅水煙壺抽起來。難挨的沉悶等待中,終于聽見院里響起兔娃歡蹦蹦的腳步聲。三媳婦廈屋門板吱扭一聲響,白趙氏的心猛然跳彈起來。她走出屋子在院子里咳嗽一聲關了街門,返回來經過廈屋門外時說:“天不早了,快睡覺,明早還要起早干活哩!”說罷,佯裝回上房去睡覺,又踅過來貓兒似的扶在窗臺上屏氣靜聽。她不能安心去睡覺,那傻愣愣的兔娃萬一不從叫喊起來怎么辦?她要準備采用緊急措施以防止把事情弄糟。
“三嫂我睡哪達?”
“你順勢就睡炕邊那達。”
“三嫂吔,你害啥病還要人做伴兒?”
“不興問,問了神拔舌頭!”
一陣窸窸窣窣脫衣的聲音,之后便是一片沉靜。兔娃突然嘎氣地叫起來:“哈呀,我不吃奶!我都長大了你還給我吃奶……”三媳婦禁斥說:“瓜熊,再喊神拔你舌頭!”兔娃忍俊不禁壓低聲兒又說:“啊呀,三嫂你甭捏我牛牛……”三媳婦大約捂住了兔娃的嘴,兔娃嗚嗚哇哇地還在說:“三嫂,你咋這樣子……哎喲媽呀!三嫂呀……這樣子嫽得很呀……”
白趙氏松了一口氣離開廈屋窗戶,臉孔燒辣辣的輕腳走了,不小心撞倒一把笤帚。兔娃驚訝地問:“啥響哩?”三媳婦說:“貓。”白趙氏走回上房里屋忍不住罵:“你媽才是貓!”
三個月后,三媳婦出現嘔吐現象。白嘉軒送給冷先生一件上好的皮襖:“你的醫術好!”他要使冷先生接受奉承和謝酬的同時,也接受一個弄虛當真的事實,以便把冷先生的口也封起來。六月三的棒槌會還遙遙未到,三娃子媳婦懷孕的事實只能歸功于冷先生的藥方,至于毛病在誰身上就不大重要了。白嘉軒第二件處理的善后事,就是兔娃的婚事。他在飯桌上很親腸地對兔娃說:“兔娃,你不小了,該娶媳婦了。房子是拆爛補渾呀,還是重蓋?”兔娃說:“俺爸給我說過,不準朝俺黑娃哥要一文錢,他給也不要,不準俺哥在老屋蓋房。”白嘉軒說:“噢!我明白了,你是錢不夠。你說你有多少錢,讓叔給你盤算一下。”兔娃說了他爸死時留給他的錢數。白嘉軒笑說:“這點子錢嘛,只能逮個椿媳婦。”兔娃羞羞地笑了。白嘉軒說:“先訂媳婦,再拾掇房屋,過年就把媳婦娶回來。錢嘛,叔給你包了,也算是補你爸的情。”
當三媳婦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時,白趙氏對她的厭惡也一天天增長,幾乎不用正眼瞅那肚子,更不瞅她臉,甚至發展到一看見三媳婦端來的飯食就惡心,卻又說不出口罵不出聲。白趙氏日漸消瘦,到麥收后三伏酷暑的悶熱氣浪里,終于咽了氣。白嘉軒本想隆重埋葬勞苦功高的母親,可是愈來愈可怕的兵荒馬亂不容許他盡孝心,村里的年輕人跑躲一空,連幾個得力的幫手也找不到。白嘉軒在母親靈前禱告說:“過三年時世太平了,兒再給你唱戲……”
第二年春天,孝義媳婦生下一個娃子。那時候,兔娃已經和新娶的媳婦在自家廈屋里過日月了,也不再去白家熬活。白嘉軒給兔娃撥過二畝“利”字號坡地,讓他和媳婦去過自家日月,在原上又傳為義舉。白嘉軒再沒有雇用長工,只在收麥時叫幾個麥客來打打短工。
在為母親舉辦葬禮時,朱先生來吊孝,臨走時點了一句:“辭掉長工自耕自食。”他揣摩不清:“我種不過來咋辦?”朱先生笑說:“好辦!撂給窮人就完了。”白嘉軒只聽從了姐夫的一半話,辭退了兔娃,撂給兔娃二畝地,其余的土地怎么也舍不得撂給旁人……
直到解放后,土地改革查田定產劃定成分時,他才猛然醒悟了姐夫朱先生的話,不禁感佩萬端:“圣人圣人,真正的圣人!”因為他恰好在解放前三年沒有雇用長工,按土改政策匡算下來,才幸免被劃成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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