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最新網址:</b> 鹿子霖被釋放出獄回到白鹿村。他走過村巷時沒有遇見一個族人鄉黨,徑直走到自家屋院門前時,幾乎認不出來了。那座漂亮的在白鹿村獨一無二的門樓沒有了,從白孝文手里買下來從白嘉軒房址上拆遷搬來的門房也沒有了,作為門樓門墩的兩個青石雕刻的獅子歪倒在廈屋的山墻根下,拆除房屋的地址上冒出來的椿樹苗子已經竄過圍墻了。鹿子霖垂手駐足站在打碎的瓦片和殘斷的葦箔地上,想到了從白嘉軒家拆除房屋的情景。女人鹿賀氏從上房里屋出來,走到臺階上瞅見了站在廢墟上的男人,顛著一雙小腳跑出二門時幾乎栽倒,重新站穩之后就說:“他爸,你甭難受,門樓門房是我為救你賣的。”鹿子霖朗聲說:“你賣得對,賣得好!這房嘛,不就是買來賣去的一碼小事喀!”
“你不記得朱先生說的一句話了?‘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咱而今沒招牌沒累也沒催命鬼了,只要你渾渾全全回來就好。”鹿賀氏一邊倒茶遞煙,一邊給男人解心寬。鹿子霖在家主事的那么些年月里,這個家庭的內務和外事都不容她添言,她的職能只是撫養兩個兒子。兆鵬和兆海小小年紀被丈夫送到遠離家屋的白鹿書院去念書,她就于惶寂中跪倒在佛龕面前了,早晚一爐香。后來她的興致又集中到趕廟會上,方圓幾十里內的大寺小廟的會日她都記得準確無誤,不論刮風下雨都要把一份香蠟紙表送到各路神主面前。她起初不過是出于自己的興趣,不無逛熱鬧尋開心的成分,后來就變成一種迫切的心理需要而十分虔誠了。她默默地跪倒在佛爺觀音菩薩藥王爺關帝爺馬王爺面前,祈禱各路神主護佑兩個時刻都處在生死交界處的兒子……鹿子霖被押監,須得她自作主張的時候,鹿賀氏表現出了一般男人也少有的果決和干練,她不與任何親戚朋友商量,就把老阿公和鹿子霖藏在牛槽底下墻壁夾縫和香椿樹根下的黃貨白貨挖掏出來,把拭凈了綠斑的銀元和依然黃亮的金條送給那些掐著丈夫生死八字的人,她不僅沒有唉聲嘆氣痛心疾首,反而獨自開心說:“我說嘛,把這些東西老藏著還不跟磚頭瓦碴一樣?而今倒派著用場了。”她接著賣牲畜賣田地,又賣了門樓和門房,辭退了長工劉謀兒,把所有錢財一次又一次間接或直接送給法院法官,縣府的縣長以及獄卒,只有送給縣黨部書記岳維山的一塊金磚反彈了回來。只要鹿子霖一天還蹲在縣監獄的黑屋子里,她就準備把這份家產賣光踢凈,直到連一根蒿草棒子也不剩的地步。“我只要人。”她的主意既堅定又單純,絲毫也不瞻前顧后左顧右盼,盡管這個男人有過最令女人妒恨的風流勾當,但這個家庭里不能沒有鹿子霖。她的小兒子已經戰死,大兒子尋不見蹤影,要是再沒有鹿子霖,她還有什么活頭兒?無論在白鹿村乃至整個白鹿原上,她相信鹿子霖的半拉屁股比她的整個臉面還要頂用。她像往昔里四處求神拜佛一樣,終于感動了民國政府的諸路神主,救回了男人鹿子霖。四處奔走搭救男人的社交活動開闊了她的眼界,也改變了她的氣性,她甚至使鹿子霖吃驚地說:“整個滋水縣凡我求拜過的神神兒,只有岳書記是一尊吃素不吃葷的真神。”
鹿子霖對于妻子的解釋不感驚奇,淡淡地問:“你把門房和門樓賣給誰家了?”鹿賀氏說:“反正是賣,賣給誰家都一樣。”鹿子霖說:“那倒是。我不過想知道誰買了我的房就是了。”鹿賀氏說:“還能有誰買得起?白家孝文在保安團干闊了,正好……”鹿子霖聽了不僅不惱,反而嗤的一聲笑了:“我說嘛,這房子買來賣去搬來了又給拆走了……就那一碼子事喀!”他想起當初從白家宅基上拆房的壯舉,又覺得可笑了,對于白家重新把這幢房子遷回而現顯的報復意味也覺得可笑了。“不就是遷來搬去那一碼子事喀!”鹿子霖在監獄蹲了兩年多,對一切國事家事的興頭兒都喪失殆盡了。兩個兒子一個死了,一個飛了,連一個后人也沒有了,縱有萬貫家財又有何益?如果自己悶死在這長年不見天日的號子里,鹿家當即就徹底倒灶了。他對妻子說:“你還留下二畝地沒有?”鹿賀氏說:“就留下水車井那塊地沒賣,我不忍心賣了你安的水車。”鹿子霖的心猛地跳彈起來:“噢喲,好好好!留下這幾畝水地夠你我吃一碗飯就成喀!”
到天黑時,開始有本族本村的族人鄉黨來看望鹿子霖。他們多是一些年長的老者,零零散散地走來問一聲安,接著便悲戚地訴說起抓丁派捐的苦楚,大聲咒罵本保繼任的保長、本聯的聯保主任以至蔣委員長全是一桿子不通人性的畜生;比對起來,鹿子霖當鄉約和后來當保長的那些年月真是太好了。鹿子霖得悉了自己離開白鹿村以后的重大變化,也得到了一些心理安慰。這種鄉親情誼的看望持續了三天,包括鹿家在原上的新老親戚也都相繼來看望過了,鹿子霖已經不耐煩一次再一次向他們復述自己的冤情。到第三天晚上,白嘉軒拄著拐杖來了,他進門就扔掉拐杖抱起雙拳:“子霖兄弟,我向你賠情謝罪,不該乘人之危買房拆房。”鹿子霖仍然淡漠地笑笑:“世上的房子就是我搬來你再遷去那一碼小事喀!”鹿賀氏說:“哥呀,你快坐下。賣房的事是我尋你要賣,不是你尋我要買嘛!你買了房,我得了錢才救下人來,我該感你的恩哩!”白嘉軒坐下來說:“按我的法程,咋也不能買你的房。孝文插手要買,我擋不住人家了,子大不由父喀!再說——”白嘉軒坦誠地說:“孝文那年把房賣給你,而今是想撈回面子哩!雖說他是我的兒,我也要向你戳破這一層!”鹿子霖對這幢房子已不大感興趣:“嘉軒哥,我坐了一回監,才明白了世事,再沒爭強好勝的意思了。我把孝文的房買來傷了白家的面子,孝文再買回去傷一傷鹿家面子,咱們一報還一報也就頂光了。”白嘉軒慨嘆說:“現時還提那些陳谷子爛米弄啥嘛!而今這世事瞎到不能再瞎的地步了……”鹿子霖說:“瞎也罷好也罷,我都不管它了,種二畝地有一碗糝子喝就對哩!”白嘉軒看著鹿子霖完全是一副看透世事的平淡神情,心里倒真誠地同情起來,處于鹿子霖這種孤單無后的家庭境地,再心強的人也鼓不起精神來。他告辭出門的時候說:“甭光悶在屋里,閑了到我那兒去坐坐。”
直到他回家來的第六天,仍然不見田福賢來看他,鹿子霖自言自語地嘲笑說:“世上除了自個還是自個,根本就沒有能靠得住的一個人。”田福賢是他許多年來的莫逆之交,居然在他蹲了兩年多監獄回來后不來看一看,未免太絕情了。然而他也不太上氣,種二畝地喝包谷糝子的光景,與田福賢來往與不來往關系不大喀!
打破鹿子霖這種平淡心境的是一個絕對意料不到的人,一個穿著旗袍的年輕女人引著個男娃子,走進院子問了一聲:“這是鹿兆海的家嗎?”鹿子霖站在臺階上回話說:“就是的。”那女人問:“你是兆海的——”鹿子霖說:“我是他爸。”那女人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庭院濕漉漉的方磚上:“爸呀,媳婦給你磕頭。”鹿子霖驚詫地問:“你是誰的媳婦?”那女人揚起淚花浸濕的臉說:“我是兆海媳婦。這是你的孫子。”鹿子霖“噢呀”一聲驚叫,端在手里的水煙壺撇開了,跳下臺階時又踢飛了一只趿拉著后跟的布鞋,連忙把那個躲躲閃閃的孩子抱到懷里,哇的一聲哭了:“爺的親蛋蛋,親孫孫呀……”
鹿賀氏從門外回來,鹿子霖對兒媳婦說:“這是你媽。”兆海媳婦又跪下磕頭。鹿子霖哭著又像笑著說:“這是咱兆海的媳婦……這是你的親蛋蛋孫子……”鹿賀氏愣呆一下丟開了挎在胳膊上的柴籠,撲上前把兒媳抱在懷里失聲痛哭起來。
兒媳操一口河南陜西混雜的口音向阿公阿婆訴說她的經歷。她家住北邊的金關城,父親是個挖煤工。她到菜市買菜回家的路上遇見過隊伍,鹿兆海就在那會兒瞧見了她。她往家走去,鹿兆海派了一個衛兵跟住她,跟到家門口又轉身走了。后晌,鹿兆海便跟著衛兵來到她家的窯洞口,向她的父母提出求婚,聘禮由他們隨意開口,要多少就給多少。她爸看見是個軍官,根本不敢要一文錢,只是提出一句:“長官,我不要錢,只要你甭在半路上把俺娃蹬了。”鹿兆海在金關城買下一幢民房,她就跟他合婚了。她問他當著團長那么大的官,為啥不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偏要娶個窮窯戶的女子?鹿兆海說:“我一眼瞅見你跟我原先訂下的媳婦像神了。”
鹿子霖聽著這個編排得過于離奇的故事,反倒懷疑她八成是個**。為圍剿延安的**,政府不斷往北邊增派軍隊,金關城的賣淫業也隨之急驟發展興旺起來。鹿子霖以不在意的口吻探問:“兆海……原本沒訂過婚喀!”說罷裝出迷愣愣的神情瞅著妻子。鹿賀氏當即證實丈夫的話說:“兆海自小出門念書,人家不要家里給他定親。”兒媳也瞪起眼迷惑地說:“可他說他定過親,女方叫……靈靈?”鹿子霖愣怔一下,又轉過頭瞅了鹿賀氏一眼,繼續裝出愣實實的樣子說:“沒有。”旋即又換作一種思慮的口吻:“那也許是他……在外邊私訂終身……”兒媳沒有再開口。鹿子霖再留心觀察一下兒媳的眉眼,這才驚奇地發覺她和白嘉軒的那個叫做靈靈的女子確實相像,因此倒相信她剛才敘說的與兆海成婚的經過不是編排的謊話。
兒媳提出要給兆海去上墳。鹿子霖被絡繹不絕的親戚鄉黨纏住了,回家好幾天也未能抽出身來去祭奠祖墳,于是就領著兒媳抱著孫兒到墳園里去了。兩年多未上祖墳,幾株冬夏常青的柏樹似乎變化不大,潑勢的枳樹和柞樹組成了一個密密匝匝的堡壘。在樹叢外圍的草叢里,已經干涸的和散發著臭氣的新鮮大便使人無法插腳。很顯然,這堆密不透風的樹叢給過路的行人和在田間干活的男女提供了方便,抹下褲子拉屎時,既可以遮丑,又可以乘涼。鹿子霖的鼻子里早鉆進一股屎尿騷臭氣息,一下子氣得臉都黃了。“媽的!我在村子里的時光,狗也不敢到這兒拉一泡屎;我鹿子霖倒霉了坐牢了,祖墳倒成了原上人的一個官茅房了!”想到身邊跟著剛剛回家的兒媳,鹿子霖壓住一陣又一陣從心底躥上來的火氣和憤怒,努力做出寬厚的長者姿態向兒媳和孫孫介紹,那個是你爺爺的墳頭,這個是你老爺爺的墳堆。他領著她從墳園的東邊款款轉到西邊,在老祖宗的一片老墳堆下首的一座孤零零的墳堆前站住了,這是兆海的墳墓。墓前那塊半人高的青石碑面上拉著一泡稀屎,業已干涸的稀屎從碑石頂端漫流下來,糊住了半邊碑面,可以看出惡作劇的人是不惜冒險爬上碑石頂端拉屎撒尿的。鹿子霖再也壓抑不住憤怒,把抱在懷里的孫子撂到地上就跑到官路上跳罵起來了:“讓日本人打進潼關,開上白鹿原,把原上的女人全都奸了,把男人全都殺了!這白鹿原上的男人女人一個個全都不知廉恥,沒長人的心肝,該當殺盡滅絕!我的兒呵,你舍生忘死出潼關打日本,保衛的竟是一伙給你臉上拉屎尿尿的流氓無賴死狗胚子……”兒媳從官路上把瘋癲了一樣的阿公扯回到墳園。鹿子霖氣得坐在墳堆前喘著粗氣。兒媳蹲在兆海的石碑前,用一根樹枝刮掉碑面上干涸的屎巴巴,然后從籠里取出一瓶燒酒洗刷污痕,字跡重新顯亮起來。她在墳前清理出一塊干凈的場地,從籠里取出蠟燭和紫香點燃,然后插在土地上,接著燒著了陰紙,她就跪趴在地上,把瓶子里剩下的燒酒奠灑在墓前,便扯開喉嚨痛哭起來。鹿子霖看著兒媳虔誠的舉動,把孫子按倒在地上:“俺娃,給你爸磕頭。”孫子哇的一聲哭了。鹿子霖緊緊把孫子抱在懷里,涕淚縱橫著大聲說:“人還是不能裝鱉哇!裝了鱉狗都敢在你頭上拉屎……”
兒媳在家住了三天,一天三頓幫著婆婆做飯,第一碗從鍋里舀出來的飯敬奉給阿公。她每天傍晚都要到墳園里為兆海燒一堆紙,哭上一場。直到第三天晚上,她才向阿公和阿婆說出她的心思,她已經決定改嫁,男方是個生意人;她在決定嫁給這個生意人之前,已經拒絕了不下十數家提媒說親的親友;她恪守替死去的丈夫盡到唯一能盡的責任:撫養孩子,不能讓兆海的孩子接受任何繼父壞的哪怕是好的印象。她把一摞銀元和一大堆紙票掏出來交給阿公說:“兆海生前留下的和死后隊伍上給我的撫恤金,這幾年俺娘兒倆花了不少,就剩下這些……”鹿子霖拒絕接受,鹿賀氏動手硬塞回兒媳的提兜。兒媳說:“兆海的錢都花在他的獨苗兒身上……”兒媳第二天早晨就走了,走時孩子尚在酣睡中。鹿子霖叮囑妻子看護酣睡中的孫子,自己送兒媳走到村口的大路上,竟有點舍不得放走這個好媳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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