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最新網址:</b> 黑娃回鄉祭祖的舉動在原上引起震動。曙色微明,黑娃攜著妻子高玉鳳從縣城起身,繞道走到原坡上的白鹿書院,朱先生早已收拾停當等候多時。三個人一行沿著坡溝間的小路走著,天色愈來愈亮。黑娃脫了戎裝,也沒有一片綾羅綢緞,而是專門選買了家織土布,聲明不許用機器軋制,由妻子玉鳳親手裁了縫了,只有頭頂的禮帽是呢料的,完全成了一個拘謹謙恭的布衣學士了。他不騎馬,也不帶衛士隨從,為此與張團長和白孝文都發生了爭執。張團長說:“帶個隨從替你跑腿。”孝文則指明說:“你先前在原上有對手,以防不測。”黑娃說:“有朱先生領路引導強過一個師的人馬。”午后時分,黑娃一行走到白鹿村口,見白孝武領著十數人伺候在那兒迎接,連忙打躬作揖。從村口進入村莊,街道清掃得干干凈凈,土道上還留著掃帚劃過的印痕,村巷里除了亂跑亂躥的小孩不見大人。黑娃走進村巷,就抑制不住心潮起伏,一幢幢破殘的門樓和土打圍墻,一棵棵粗的細的榆樹椿樹和楸樹,都幻化成活物令他心情激蕩。及至走到祠堂門口,看見鞭炮炸響的硝煙中站立著白嘉軒佝僂的身軀,一只拐杖撐在身前。黑娃緊走幾步撲通一聲跪下了,高玉鳳也隨著跪下去,只有朱先生抱拳向迎候在門口的鄉親作揖致禮。這是白鹿村最高規格的迎賓儀式,白嘉軒向來是在祠堂里處理本族的事務,在門口親自迎接什么人幾乎沒有先例。
白嘉軒把拐杖靠在門框上,雙手扶起匍匐在膝下的黑娃。黑娃站起來時已滿含熱淚:“黑娃知罪了!”白嘉軒只有一個豁朗慈祥的表情,用手做出一個請君先行的手勢,把黑娃和朱先生以及高玉鳳讓到前頭,自己拄著拐杖陪在右側,走過祠堂庭院磚鋪的甬道,侍立在兩旁和臺階上的族人們擁擠著伸頭踮腳。兩只木蠟已經點燃,孝武侍立在香案旁邊,把紫香分送給每人三枝。白嘉軒點燃香枝插入香爐就叩拜下去:“列祖列宗,鹿姓兆謙前來祭奠,求祖宗寬恕。”黑娃在木蠟上點香時手臂顫抖,跪下去時就哭喊起來,聲淚俱下:“不孝男兆謙跪拜祖宗膝下,洗心革面學為好人,乞祖宗寬容……”朱先生也禁不住淚花盈眶,進香叩拜之后站在白嘉軒身邊。高玉鳳最后跪下去,黑娃跪伏不起,她也一直陪跪著。白嘉軒聲音威嚴地說:“鹿姓兆謙已經幡然悔悟悔過自新,祖宗寬仁厚德不計前嫌。兆謙領軍軍紀嚴明已有公論,也為本族祖宗爭氣爭光,為表族人心意,披紅——”白孝武把一條紅綢遞到父親手上,白嘉軒親手把紅綢披掛到黑娃肩頭。黑娃叩拜再三,又轉過身向全體族人叩拜。他從妻子玉鳳手里接過一個紅綢包裹的贈封,交給白嘉軒說:“我的一點薄意,給祖宗添點香蠟。”他把贈封的銀元遞到白嘉軒手里,面對著那個佝僂如狗一樣的身軀不禁一顫,耳際又浮起許多年前自己狂放的聲音:那人的腰挺得太直……
族人紛紛散去,黑娃在白嘉軒的陪同下款步走在院子里,一回身瞅見墻上嵌鑲的鄉約碑石的殘跡,頓然想起作為農協總部的這個祠堂里所發生過的一切,愧疚得難以抬頭。他想請求白嘉軒,由自己出資重新雕刻一套完整的鄉約石碑,卻終于沒有說出口來,緩些時候再說吧,那斷裂拼湊的碑文鑄就了他的羞恥。
黑娃問:“怎么沒見我大?”白嘉軒笑笑說:“你大在屋里等你,在我屋里。”鹿三得知兒子黑娃要回原上祭祖的消息,表示出令白嘉軒吃驚的態度:“晚了,遲了,太遲了!”他冷漠地咕噥著。白嘉軒叮囑鹿三應該回家去收拾一下屋子,黑娃引著媳婦回來必定要回家看看的。自妻子去世以后,鹿三領著二兒子兔娃住在馬號里,黑明都不回家了。鹿三搖搖頭:“他要回家他就去。我不管。我也不見他。我只有兔娃一個兒。”白嘉軒甚至在勸說不下時發了大火:“人家學好你還不認賬?你這樣子的話就不通情理了!你要是不認黑娃,我就不認你了……”鹿三依然不動聲色:“那好,那行,我權當給你飾面子。”白嘉軒就把鹿三和黑娃的會面安排在自己家里,因為鹿三堅決拒絕在祠堂里的族人面前和黑娃相見。
黑娃走進白嘉軒家那條街巷,沒有進入門樓而拐進了對面的馬號,把陪同的一行人扔在身后。走過馬號的門道進入拴馬場,黑娃一眼瞅見一老一少正在那兒鍘草,老人一條腿跪在地上往鍘口里擩塞草束,半大小伙子赳赳地叉開雙腿一壓一揭寬刃鍘刀。西斜的夕陽把一縷血紅投抹過來。空氣中彌漫著青草清香的氣味。黑娃走到鍘墩跟前跪下去,叫了一聲“大”,淚如泉涌。鹿三停止了擩塞青草,癡呆呆地盯著兒子:“噢!你回來了……回來了好……”黑娃扶起父親坐在鍘墩上,轉過身摟住弟弟兔娃的肩膀:“你還認得哥不?”兔娃扭一下頭,羞澀地笑笑。白嘉軒指使兒子孝武陪引朱先生先到屋里坐著,自己引著黑娃媳婦高玉鳳進了馬號,朗聲吆喝道:“三哥,你看媳婦也來看你了。”高玉鳳叫了一聲“大”,就在草垛跟前跪拜下去。鹿三木然地瞅著兒媳婦玉鳳優雅的叩頭動作,眼里忽然掠過一縷驚駭,小娥被他刺中背部回過頭來叫“大”的聲音又再現了……白嘉軒強令鹿三父子撂下活兒回屋吃飯,鹿三沒有拒絕也沒有熱情,只是木然地跟著白嘉軒走。黑娃忍不住問:“嘉軒叔,俺大看去晃晃悠悠的?”白嘉軒不在意地說:“老了,你大老了!”自從鬼魂附體的折騰以后,鹿三就成了這個樣子。白嘉軒不想提及那個小娥,就進一步證實說:“人老了都是這樣子。你看我嘛,也變得遲手笨腳瓜不愣愣的了嘛!”
一次難忘的晚餐在白嘉軒廳房明間里開筵。氣氛由拘謹逐漸活躍起來,只有鹿三表情依然木愣。孝義被過來過去的祝辭和應酬的套話搞得不大耐煩,提出一個新鮮的話頭兒:“黑娃哥,你在縣里干大事,經的多見的廣,而今朝民人又征糧又征丁,這日子咋過哩?”黑娃還沒開口,白嘉軒瞪了孝義一眼:“咱今日個只跟你姑父你黑娃哥說家常話,旁的事一概不論。”朱先生接住話茬:“征糧征丁牽扯家家戶戶,也是家常事家常話呀!”白嘉軒點點頭,慨然說道:“我是怕這些惱人的事說起來沖了兆謙的興頭兒。征這么多的糧和丁,我沒經過也沒見過,清家皇上對民人也沒有這樣心狠……”朱先生向來說話以近喻遠:“買賣人有一句話說:心狠蝕本。”
飯后暮色蒼茫。兔娃用籠提著陰紙,引著哥哥黑娃和嫂嫂玉鳳去給母親上墳,他悄悄說:“哥呀,我想跟你到保安團去?”黑娃沉思半晌,斷然拒絕說:“兄弟你甭去。你還不懂。再說你走了誰給咱家頂門立戶呢?”兔娃再不強求。慢坡地根一堆青草葉蔓覆蓋著母親的墳丘,黑娃痛哭一聲幾乎昏迷過去。他久久地跪在墳前默默不語。
黑娃回到村子天已擦黑。他領著妻子玉鳳從東到西逐家逐戶拜望鄉親,直到深夜才走過一半人家,幾乎家家戶戶男人女人都不大在意他的歉詞,而是眾口一詞訴述征糧征丁的巨大災難,試探鹿營長能不能幫忙說情讓娃娃免過征丁。黑娃自知既無普度眾生之術,也無回天之力,只好表面應承著,卻破壞了他回原祭祖的虔誠心情。
回到白家,黑娃謝絕了白嘉軒為他備好的炕鋪,引著妻子走進自家那個殘破的敞院,在塵土和老鼠屎成堆的廈屋炕上拉開了鋪蓋,那是一堆破布攪纏著棉絮的被子,深情地對高玉鳳說:“咱們在媽媽的炕上睡一夜吧!”妻子欣然點頭。黑娃鼻腔酸酸地說:“我就生在這炕上……我怕在這炕上再睡不了幾回了……”玉鳳溫厚地幫他解紐扣脫衣服,然后躺進破棉絮里。黑娃聞到一股煙熏和汗腥氣味,一股幽幽的母乳的氣味,顫著聲羞怯怯地說:“我這會兒真想叫一聲‘媽’……”玉鳳渾身一顫,把黑娃緊緊摟住。黑娃靜靜地枕著玉鳳的臂彎貼著她的胸脯沉靜下來……
天明以后,黑娃領著玉鳳繼續拜望了白鹿村剩下的所有人家,最后回到白嘉軒的馬號里,對父親說:“再蓋一座房子,該給兔娃張羅婚事了。”鹿三說:“兔娃還小。”悶了半晌又續著說,“房子嘛……等兔娃長大咧由他去蓋。”黑娃說:“你跟兔娃搭手買木料買磚,先蓋下房再張羅媳婦,廈屋快倒塌咧!人家誰敢把女子……”鹿三說:“我沒勁頭,不想張羅這些事。”黑娃把一摞銀元遞到鹿三的手里,退一步說:“你先拿這錢日常用著,蓋房的事緩緩也好。”鹿三把銀元再傾入黑娃手中,漠然地說:“要給錢你給兔娃。我不用錢。”黑娃遲疑一下把錢交給兔娃了。后晌,他和玉鳳起程回縣城,朱先生一早先頭走了。有些人懷著濃厚的興趣等待,看黑娃去不去村子東頭慢道上和小娥住過的那孔窯洞。他們終究得到一個不盡滿足的結局,黑娃沒有去。但有人仍然悄悄議論,黑娃在村子東頭拜訪鄉親時,肯定能瞅見崖頭上那座鎮壓著小娥的六棱塔。
黑娃離開白鹿村的當天晚上,白嘉軒在上房里對孝武說:“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腳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遲早都要跪倒到祠堂里頭的。”白孝武恭立聽著。白嘉軒吸過一鍋水煙之后,突然轉了話題說:“我看你還得進山。”白孝武一時反應不過來,疑惑地瞅著父親。白嘉軒說:“你前幾天不是說人家讓你當保長嗎?”白孝武連連點頭說:“這幾天忙著迎接姑父和兆謙哥回鄉的事。今日個后晌,田主任在鎮上撞見我,還催問哩!這事倒咋辦呀?推是推不掉,當又當不成。現在當保長,剛跟上催糧要款征丁,盡是惡恨鄉黨族人的事,再說又頂的是子霖叔的空缺,更糟……”白嘉軒點頭贊許孝武說:“哦!你也會方方面面想事了。我剛才說了,再進山去。”白孝武說:“躲?躲了好!”白嘉軒說:“甭說保長,咱連那個總甲長也不給他當咧!誰愛當誰當去。他愿意叫誰當就叫誰當,咱們不當。趕緊避遠!田福賢再來問你,我就說山里藥店爛包了,你去收攏攤子……”白孝武連連應承著:“對對對,這樣好。那我明天一早就撤滑了,免得節外生枝。”白嘉軒站起來說:“你去收拾一下,早歇早起身。我還想跟你三伯說說話兒去。”
白嘉軒挾著一瓶酒走進馬號:“三哥,咱倆干抿一口。”說著把酒瓶往炕頭一蹾,又對兔娃說,“兔娃,你去拌草,把你爸換下來。”鹿三無動于衷地走到炕前,對著瓶嘴抿了一口。白嘉軒直言不諱說:“三哥呀,你這回對黑娃太淡!”鹿三沒有吭聲。白嘉軒說:“前多年黑娃不務正道,你見不得他我贊成,黑娃而今學好了,你就不該再拗著。你而今應該打起精神過光景,先蓋房再置幾畝好地,下來給兔娃張羅媳婦,明年你就該回家當個好莊稼主戶了。”鹿三頭也不抬,又呷下一口酒。三杯酒下肚之后,終于開了口:“嘉軒,你的話對對的,我也能想到。我想打起精神,可精神就是冒不出來嘛!”白嘉軒說:“我知道黑娃虧了你的心,丟了你的臉,可而今黑娃給你補心了,也給你爭氣飾臉了嘛!”鹿三聽了感慨起來:“跟你說的恰恰兒是個反反子!那劣種跟我咬筋的時光,我的心勁倒足,這崽娃子回心轉意了,我反倒覺得心勁跑丟了,氣也撒光咧……”白嘉軒甚為奇異地說:“三哥,你這人大概只會一順順想事……你回頭再想想,也許會漲起心勁打起精神……”鹿三說:“怕是難咧!”
過了十來天,鹿三不僅漲不起心勁打不起精神,反倒愈覺灰冷。白嘉軒也發現鹿三繼續退坡,動作越顯遲疑和委頓,常常在原地打轉轉尋找手里拿著的攪料棍子或是水瓢。他就想到小娥鬼魂附體的事。人說魂給鬼鉤走了,大約就是這種木訥遲鈍的樣子,因為自那次劫難以后,鹿三就判若兩人了。黑娃歸來不僅沒有使鹿三精神振作,反倒更加萎縮遲鈍了,這是他沒有想到也沒有想透的怪事。又過了兩天,白嘉軒一個人正在屋里吸煙,兔娃進門來說:“叔哎,俺大叫你去喝酒,他有好酒。”白嘉軒立即起身跟著兔娃來到馬號。鹿三邀他喝酒,是破天荒的頭一回,大約三哥的心勁漲溢起來了哇?鹿三從炕頭的一只小匣子里拽出一瓶酒,晃一晃:“嘉軒,你抿一口這好酒——西鳳。”聲音和動作都完全回復成原來的那個鹿三。白嘉軒興致頓高:“好嘛三哥,我說你會打起精神來的,看咋著!”鹿三確真一反許久以來癡呆木訥的表情,洋溢著剛強自信的神氣,眼睛里重新透出專注真誠的光彩。白嘉軒一下子受到鼓舞:“三哥哇,我一個人你一個人都孤清,我今黑跟你合套睡馬號。”鹿三哈哈一笑:“你不嫌我這炕上失臟?有你這句話我就夠了!咱喝一口!”倆人喝著說著,直到深夜都醉了,胡亂拽著被子躺在鹿三的炕上睡去了。
天色微明中,白嘉軒醒來一看,鹿三翻跌在炕下的腳地上,身體已經僵硬,摸摸鼻根,早已閉氣了。白嘉軒雙膝一軟,撲到鹿三身上,涕淚橫流:
“白鹿原上最好一個長工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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