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最新網址:</b> 朱先生一行八人在五里鎮的一家客店里歇息下來,老先生們經過長途跋涉已疲累不堪,一倒下就酣然入睡了。夜半時分,一陣緊急的敲門聲,驚得老先生們披衣蹬褲驚疑慌亂。朱先生拉開門閂,馬營長和兩位侍從站在門口說:“請先生跟我走。”先生們紛紛收拾背包。馬營長說:“諸位接著睡覺,只請朱先生一人。”
朱先生跟著馬營長走進鎮子背后的村莊,又走進一家四合院,進入上房客廳,一位微服便裝的中年人迎出來打躬作揖。馬營長介紹說:“朱先生,這是我們茹師長。”朱先生驚愣片刻,作揖還禮之后:“真的勞駕將軍了。”倆人沒有幾句寒暄便進入爭論:
“先生,你投十七師我歡迎,但你不能去戰場。你留在師部給我和我的軍官當先生。”
“我把硯臺砸了,毛筆也燒了,現在只有一個目標——中條山。”
“那地方你去不得。”
“任啥艱難我都想過了,大不了是死。我就是到中條山尋死去呀!”
“嗬呀朱先生!你到戰場幫不上忙倒給我添上累贅了。我可不能睜眼背你這個累贅。”
“我不是累贅。我打死一個倭寇我夠本,我打不死倭寇反被倭寇打死我心甘。退一步說,上不了戰場還可以給伙伕淘米燒鍋,還可以替士兵磨刀喂馬……我累死病死戰死了也不給你添累贅,我的尸首也不必勞神費事往回搬!”
“先生呵,好我的朱先生呵……”
“現在我不是先生,是你的伙伕馬伕……”
“我都去不了中條山了,你怎能去呢?”
“你打敗了?”
“我打勝了,又撤了!”
“打勝了為啥要撤?”
“就因打勝了才撤。”
“誰叫你撤兵?”
“還能有誰呢?中國能下令叫我撤兵的只有一個人!”
朱先生默默地閉上口,不再爭執要當伙伕或馬伕的話了。
“我茹某愧對關中父老啊……”
這是一支真正的關中軍。從前任創建者到茹師長都是關中人,一個是祖籍西府,一個是東府土著。從師部一直到連排長也都是關中人,士兵幾乎是清一色的三秦子弟,只有個別軍官和少數士兵屬河南籍的關中人,他們是逃荒流落到關中的河南人后裔。鄉諺說“關中冷娃”,而詩圣杜甫曾有“況復秦兵耐苦戰”的褒獎。茹師長率領十七師的三秦子弟開出潼關進入中條山,那個中條山隨之成為關中父老心目中知名度最高的山脈。出關頭一仗打下來,就把茹師長的玉照打到日本侵華司令部長官的桌案上;這支地方色彩甚濃,但在中國武裝力量中只能算作雜牌子的軍隊,竟然使受命進入潼關的大日本王牌師團不敢越雷池一步;茹師長的照片以及他祖宗三代的資料也被搜集出來研究,結果不甚了了。無論日本人起初輕視也罷,吃了一場敗仗之后又倍加重視也罷,這支在中國抗戰武裝力量中確實掛不上號的地方雜牌軍,在近二年的中條山阻擊戰中,使大日本小鬼子不能前進一步吃盡了苦頭。中條山之戰是日本侵略軍在中國土地上遇到的最有力的抵抗之一,終于保持住了中國西北這一方黃土不受鐵蹄踐踏。
茹師長說:“先生呀!十七師不是親生娃,是后娘帶來的娃喀!把我調出潼關到中條山打日本,我拿的是‘漢陽造’;把親生娃調到西安來駐防,扛的用的全是美式裝備的洋家伙!把我調到中條山,名義上他能得到抗日的贊譽,實際是借日本人之手替他殺死‘后娘帶來的娃’!甭說日本人沒料到十七師會站住中條山,連他派我出關也根本沒想到我會擋住日本人……我在中條山沒退一步,得不到獎賞,連軍餉也斷了;逼我撤軍,還冠冕堂皇地說是讓我回關內休整……”
朱先生問:“你……這么說你真撤兵了?撤到哪里去了?”
茹師長說:“撤到北山。十七師撤進潼關,他就忘了給我說過的‘休整’的話,立即命令我進北山圍剿紅軍。這回耍的還是一個把戲:好哇,你能打過日本人,你再去打紅軍,你打敗了紅軍我高興,你被紅軍消滅了同樣高興……”
朱先生悲哀地說:“完了完了,中國完了。鹿兆鵬給我說這話我不信,還訓了他,可沒料到竟是真的!茹師長……兆海是倭寇打死的,還是紅軍打死的?”
茹師長突然低下頭:“先生別問了呵先生……”
朱先生悲哀地仰起頭來:“天哪!天哪……我再不問你啥了……我聽夠了!我明日早起回我的白鹿原,我等著倭寇來把我殺死好了……”
茹師長說:“先生甭這么悲傷吧!你知道我此行何處?”
朱先生說:“我剛說過任啥事都不想問了。”
茹師長說:“我剛從北邊回來,馬營長在河邊布防怕人暗算我,正好遇見先生。我而今看透了,特別是鹿兆海團長犧牲以后,我才下決心走這一步。好咧好咧,我跟北邊談好了,誰也不打誰……”
朱先生說:“你的這個窩里總算不咬了……我想回店里睡覺去。”
朱先生又回到白鹿書院,給門衛張秀才加立下一條規矩,除了編縣志的諸位先生的親戚,其他任何人都不許放進門來,從此日起,關門謝客。他自己也不再讀書,更不為任何人題寫字畫,早晨開始晚起,草草漱洗之后,就走上書院背后的原坡,傍晚時分仍然在山坡上度過。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批閱修改八位同仁分頭編成的縣志各部分的手稿,終日幾乎不說一句話。他決定不再朝縣府討要經費,用書院官地的租糧來維持縣志最后的編寫工作。前十卷已經就緒,先送石印館付印,后十二卷也即將編完。許多涉外的事,他指靠徐先生辦理;后十二卷的通改也由徐先生來做,由他最后再順一遍。
有一天,徐先生對“民國紀事”一欄提出疑問:“朱先生,‘共軍徐海東部過滋水縣東山’這一條里的‘軍’字是不是筆誤?”朱先生說:“不是。”徐先生說:“前邊幾條里都用的是‘匪’字,改不改?”朱先生說:“不改。”徐先生說:“同在‘民國紀事’卷里,前邊用‘匪’字,后邊用‘軍’字,用字不統一會給后人造成漏洞。”朱先生說:“不統一就不統一吧!留下一點漏洞讓后人指責也好咯……”徐先生大惑不解。
鹿兆鵬又一次走進山來,見到芒兒就拱拳作揖:“我來謝你救命之恩,只是太遲了點。”芒兒直戳戳地笑說:“還勸不勸我投奔你們的游擊隊?”鹿兆鵬也坦然相告:“我勸不下就等著。”芒兒說:“你甭等我,你等黑娃吧。”鹿兆鵬聽出話味兒忙問:“這話咋說?”芒兒坦誠地解釋說:“我不會改變主意,你等不著。你等黑娃改變主意吧。我早給黑娃說過了,想投游擊隊,想歸順縣保安隊都行,弟兄們凡愿意跟他走的都可以走。哪怕剩下我光桿司令,我就挾著麻袋滿世界游逛去呀!游到哪兒死到哪兒到哪兒為止。”鹿兆鵬笑了:“等不住你也甭想等住黑娃,他跟你一條轍。”芒兒更加真誠地說:“我倒是盼你能勸下黑娃,讓他把弟兄們領走,或保安團或**游擊隊,愿意投哪家子我都不干涉。”鹿兆鵬疑惑地問:“芒兒,你這話越說越離譜兒了!你咋能這樣猜估我?”芒兒說:“我說的是真心話。黑娃不信,你也不信?我當土匪當膩了,也累了,我想一個人浪逛四方。”黑娃揉著眼睛走進來,看見兆鵬時驚愣一下。芒兒接著說:“你不信問問黑娃,這話我跟他也說過。”說著走出去:“我去看看把菜弄好了沒?兆鵬算你有福,正趕上犒勞酒。”
黑娃有點心神不定地說:“兆鵬哥,你再甭提投游擊隊的事。”鹿兆鵬說:“我剛才跟大拇指已經提說了。”黑娃說:“提說得不好。你三番幾次說服投游擊隊,孝文也來說服歸順保安團。你想想,我怎么跟大拇指共事?”鹿兆鵬不以為然:“不!我剛才聽大拇指的口氣……倒是有變化。”黑娃搖搖頭:“你甭上當!”鹿兆鵬就攤開底兒問:“先不說大拇指,我只問你,你到底打的啥主意?你想投游擊隊還是想投保安團?還是哪家也不投,繼續當土匪?我再說一遍,你撇開大拇指,單說你心里到底怎么打算的?”黑娃瞅了兆鵬一眼,低下頭陷入沉默。鹿兆鵬瞅了瞅黑娃的架式說:“好咧,你甭回答了,我明白了。”黑娃揚起頭說:“你啥也不明白!大拇指不投游擊隊,我也不投游擊隊。”鹿兆鵬突然說:“那你們就去歸順保安團。”黑娃咧了咧嘴嘲笑說:“你說氣話吧?”鹿兆鵬點點頭說:“是真話。歸順保安團。”黑娃迷惑地眨眨眼:“你來替孝文活動?”鹿兆鵬笑笑說:“各為其主嘛!”
大約半月后的一天夜里,黑娃正睡著,被一陣女人的驚叫聲吵醒,拉開門一看,黑牡丹一絲不掛,披頭散發,抖抖索索站在月亮下,說大拇指死在她的炕上了。黑娃一把推開黑牡丹跑進她的窯穴,大拇指芒兒趴在炕上,兩只胳膊一只壓在腹下,一只摳進葦席里頭;一條腿蜷在炕席上,一條腿吊在炕墻下,滿炕都是污血。土匪弟兄們全都擁來亂哭亂叫。先生走過來,先摸了一下脈,又翻起大拇指的臉看了看,對黑娃說:“五倍子。”
黑娃黑著臉,把嚇得軟癱在院子里的黑牡丹揪著頭發拖到油燈下。這是黑娃首先想到的第一個兇手。黑牡丹雖然嚇得傻愣,卻仍然本能地替自己辯解。她的話語粘滯結巴,前言不接后語,卻向黑娃以及眾土匪基本敘述清楚了大拇指死亡的情景:大拇指提著酒葫蘆進了她的窯洞。大拇指每次進她的窯洞都提著酒葫蘆,自己喝著也給她灌著。大拇指仍然和往常一樣喝著酒,和她耍著,也給她灌著酒,喝得他半醉,她也半醉的時候,他才和她弄那事。他剛進入她的身體,就渾身打顫,一下子泄了,接住“哇啦”一聲噴出一股血來,噴得她滿臉滿脖子都是。她嚇得爬起來,看見大拇指在炕上一扭一擰地噴吐著血水……黑娃問:“你把五倍子給倒進酒葫蘆了?”黑牡丹反辯說:“那不連我也毒死了?他也給我灌酒!”黑娃尚未開口,幾個土匪弟兄已經揍起來了,打得黑牡丹在地上滾著叫著,直到不滾也不叫,黑娃才制止了眾弟兄。
清除兇手的內亂持續了幾乎一個月。先頭側重于出事那天晚上誰到大拇指窯里去過,聚宴時誰和誰都給大拇指倒過酒敬過酒,誰跟大拇指挨近坐著等等細節,被牽涉被懷疑的土匪一一領受了杖責和捆綁,卻沒有一個人招認。隨后又從人際關系上搜尋線索,某人曾對大拇指說過二話,某人對大拇指處罰他的事懷恨在心……如此等等,又有一批弟兄遭到皮肉之苦,卻仍然沒有抓獲真正的兇手。黑娃被這場暗殺事件搞得疑神疑鬼,既懷疑弟兄,也擔心弟兄們懷疑自己,他敞開亮明地宣布:“敢毒死大拇指,也就敢毒死二拇指我。再說,要是查不出個水落石出,有弟兄還疑心是我下的毒手,說我想當寨主了……”黑娃隨之決定重賞揭發下毒的人,直至拋出“誰揭露出內奸,就推誰為大拇指”的動議。土匪窩子里很快出現互相懷疑,互相告密,胡踢亂咬的局面。有人被揭發被杖責之后,拖著兩腿鮮血,爬到黑娃窯里又去揭發旁的弟兄,幾乎所有弟兄都揭發過別人,又被別人揭發過,因此幾乎所有弟兄無一例外地都挨了棍杖,打了屁股。后來發生了這樣一種情況,好多人重新回過頭來一齊咬住黑牡丹,眾口一詞咬定毒死大拇指的內奸非她莫屬。道理很簡單,百余號弟兄里只有她一個是被迫擄上山來的,只有她對大拇指懷著深仇,才下得了這種毒手。黑娃也能想到這一層,于是又把黑牡丹拉出來杖責。黑牡丹尚未從頭一回的酷刑傷痛里恢復元氣,招不住幾棍就咽了氣。弟兄們咋呼著把黑牡丹扔到溝底,咋呼著給大拇指報了仇,咋呼著應該結束這場事件了,也該出去“做活”了。黑娃冷笑一聲說:“黑牡丹不是內奸,我從她死時的眼睛里能看出來。真正歹毒的家伙還沒抓住……”追查內奸的事繼續著,山寨里的危機發展到白熱化。一個被揭發被杖責的弟兄開槍打死了告密的弟兄,接著就朝自己的腦袋開了槍。弟兄們紛紛哭勸黑娃暫停追查,或者改變一下追查的方式方法。黑娃拒不理睬他們,更加堅硬地說:“抓不出那個內奸,咱們就散伙!”接二連三又發生了弟兄逃離事件,先是一個,接著兩個,跟著又有兩個,相繼不辭而別,山寨里處于人心渙散,分崩離析的局面……黑娃已無力扭轉。
白孝文適得其時來到山寨。
白孝文一句話立即制止住土匪窩子里的內亂:“黑娃,你再追查下去就要挨黑槍。”黑娃焦躁地說:“那樣倒好,我也可以對弟兄們明心了。”白孝文并不贊賞這種義氣到死的愚忠,以輕俏的口氣說:“你甭查了。兇手跑了。”黑娃將信將疑,逃走的五個弟兄不僅與他沒有私怨,和大拇指也沒有什么隔卡蒂隙。白孝文意味深長地說:“聽說兆鵬前不久來過?”黑娃說:“這跟他有啥毬關系?”白孝文笑笑說:“你敢肯定你的窩子里沒有他的人?堂堂縣府里都被他砸進楔子了。**搞這一套可真是無孔也能入哩!”黑娃搖搖頭說:“我至今還沒查出一點線索。”白孝文就亮出底牌:“我的情報已經獲悉,你這兒有兩個弟兄逃出去投了游擊隊,這倆人就是兆鵬安插進山寨的底線兒。”黑娃驚疑地瞪大了眼睛:“這要是真的,兆鵬也就太不仗義了!”黑娃終于在煩躁的思考中松了口:“好吧!我得看弟兄們下不下山。”
決定去留的重要會議在山寨議事大廳(洞)召集。白孝文有一種瓜熟蒂落的預感,十分自信地向土匪們講述了滋水縣最新的局勢:“這是一個機會。千載難逢的一個機會。根據國家局勢,縣府決定擴大保安團編制,新增一個炮營。我跟張團長說妥了,弟兄們下山后,連窩端進炮營不拆伴兒。鹿兆謙當炮營營長。”土匪們被內亂搞得灰心喪氣,精疲力竭,好多人對歸順保安團頗為動心,只是誰也不敢挑梢露頭。黑娃盡管再一次強調“由弟兄們決斷”,卻仍然沒有人吭聲。白孝文很真誠也很灑脫地說:“日本人在中國撐不了幾天了。打完日本,政府就要收拾**。收拾**,那僅是小菜一碟、猴毛一撮。收拾了**之后,自自然然該剿滅土匪了。弟兄們現在不愁吃不愁穿,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等到那時候就麻煩了。所以我說這是一個機會……”在眾人的沉默中,那位刀箭藥先生站起來說話了:“我老了,啥也不圖了,只求死了能歸祖墳。”土匪們隨之紛紛喊起來:“歸順保安團……”黑娃抱起雙拳,跪倒在眾人面前:“我跟眾弟兄走,是崖是井也跳咧!”
滋水縣境內最大的一股土匪歸服保安團的消息轟動了縣城。鹿黑娃的大名鹿兆謙在全縣第一次公開飛揚。這股土匪從匪首到匪徒,全部隱姓瞞名使用奇怪的代號,誰也搞不清他們的真實姓名。白孝文和鹿黑娃領著百十名土匪走進滋水縣城的南北大街,兩邊店鋪里的市民放起了鞭炮。在縣城南邊保安團的營地舉行了受降儀式,縣黨部書記岳維山、侯縣長和保安團張團長親臨歡迎。黑娃和岳維山握手時感到極大的不自在。岳維山攥住黑娃的手說:“咱們是老朋友了,我歡迎你。”黑娃滿臉尷尬地苦笑了一下。
黑娃和弟兄們從一開始決定受降招安就潛藏在心底的疑慮很快得以化釋,弟兄們全部編為新成立的炮營,黑娃被任命為營長。白孝文因功勞卓著,受到縣府嘉獎。白孝文終于有了對黑娃推心置腹的機會:“兆謙兄,我欠你的……到此不再索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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