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最新網(wǎng)址：</b> 黑娃回到原上的那天晚上，正下著入冬以來的頭一場大雪，強勁的西北風攪得棉絮似的雪花恣意旋轉(zhuǎn)，撲打著夜行人的臉頰和眼睛，天空和大地迷茫一片。在踏上通往白鹿鎮(zhèn)的岔路時，黑娃心頭轟然發(fā)熱，站在岔路口對另外九個同去同歸的伙伴喊：“弟兄們!咱們在原上刮一場風攪雪!”他們十個人相約著走進了白鹿鎮(zhèn)小學校的大門。鹿兆鵬正在煤油罩子燈下寫著什么，見他們走來，便跳起來與他們一一握手：“同志們，我現(xiàn)在可以稱你們?yōu)橥玖�。我掐著指頭盼著你們回原哪!”黑娃代表受訓的十個人表示決心：“我們結(jié)拜成革命十弟兄了。我們十弟兄好比是十個風神雨神刮狂風下大雪，在原上刮起一場風攪雪!”兆鵬說：“好呀風攪雪!你們十弟兄是十架風葫蘆是十桿火銃，是十把嗩吶喇叭，是十張鼓十面鑼，到白鹿原九十八個村子吹起來敲起來，去煽風去點火，掀起轟轟烈烈翻天覆地的鄉(xiāng)村革命運動，迎接北伐軍勝利北上。國民革命就要成功了!”
黑娃等十弟兄回到他們所在的十個村子發(fā)動群眾，按照鹿兆鵬的計劃積極工作，每個人在各自的村子聯(lián)絡(luò)十個積極分子，在白鹿鎮(zhèn)小學校舉辦為期十天的“農(nóng)習班”。這件工作順利中也有不順利，十弟兄里頭有兩位回家以后就趴下不動了。黑娃大為惱火，找到其中一位開口就損就罵：“你是個熊包，你是個軟蛋!你是蠟槍，你是白鐵矛子見碰就折了!仨月的受訓白學了革命道理，不要錢的肉菜蒸饃白咥了!你不講義氣不守信用，結(jié)盟發(fā)誓跟喝涼水一樣�！睙o論他怎么損怎么罵，那位弟兄雙手掬著膝蓋，腦袋夾到襠里蹲在地上一句不吭，黑娃連連吐著唾沫兒走了。他找到另一位弟兄家門口，那位弟兄的父親蹲在門檻上抽旱煙，拒絕黑娃進門。老漢破裂開花的棉窩窩旁邊擱著一把菜刀，對黑娃客客氣氣地說：“黑娃你聽我說，俺單門獨戶誰也不敢得罪。你要鬧騰你盡管鬧騰，俺娃絕不擋路，你再甭拉扯俺娃，俺娃鬧騰不起喀。”黑娃忍著火氣蹲下來對老漢宣傳革命道理。老漢聽不下幾句就拒絕再聽：“你說的好著哩對著哩!俺家老幾輩都是豬都是雞，靠嘴巴拱地用爪子刨土尋吃食兒，旁的事干不來弄不了喀!你要再拉扯俺娃，我就照脖子抹一刀——”老漢噌地站起來，把菜刀抓起來攥在手里。黑娃張了張口沒有說話就轉(zhuǎn)過身走了。老漢卻一蹦子跑起來追到黑娃面前，伸開左手攥著的拳頭，掌心里有兩枚銀元，解釋說：“這是飯錢。俺娃在城里仨月吃人家飯的飯錢。咱不白吃人家的。”黑娃鉚勁兒朝那手心的銀元吐一口唾沫兒：“給你這老不死的膽小鬼留下買壽衣置枋枋，棺材。去!”
更使黑娃惱火的是他自己在白鹿村發(fā)動不起來，他把在“農(nóng)講所”聽下的革命道理一遍又一遍地講給人家，卻引發(fā)不起宣傳對象的響應(yīng)。眼看著鹿兆鵬的培訓班開班時日已到，他僅僅只發(fā)動起來兩個人，一個是開配種場的白興兒，一個是他的女人田小娥。另外七個弟兄的成績也參差不齊，有的發(fā)動下十四五個人，有的七八個，最少的四五個，反而都比黑娃成績突出。盡管如此，弟兄們?nèi)匀蛔鹚麨榇蟾纭Ｂ拐座i寬慰他說：“黑娃你甭喪氣，那不怪你。咱們白鹿村是原上最頑固的封建堡壘，知縣親自給掛過‘仁義白鹿村’的金匾。”
第一期“講習班”如期開班。開班那天請來了賀家坊的鑼鼓班子。賀家坊的鑼鼓班子敲的是瓷豆兒家伙，也叫硬家伙，雄壯激昂震撼人心，卻算不得原上最好的鑼鼓班子。在白鹿原最負盛名的鑼鼓班子是白鹿村的酥家伙，其聲細淑婉轉(zhuǎn)，聽來優(yōu)雅悅耳。傳說唐朝一位皇帝游獵至此，聽見了鑼鼓點兒就駐足倚馬如醉如癡，遂之欽定為宮廷鑼鼓，每逢皇家祀天祭祖等隆重活動時，都要進京獻技。白鹿村鑼鼓班子的班頭是白嘉軒，敲得一手好鼓，鼓點兒是整個鑼鼓的核心是靈魂是指揮，他自然不會領(lǐng)著鑼鼓班子前來給黑娃們湊熱鬧。賀家坊的瓷豆家伙班子踴躍趕來了，領(lǐng)頭打著龍旗的是策劃過“交農(nóng)”運動的賀家兄弟的老大。老二已經(jīng)作古。賀老大一頭黑白混雜的頭發(fā)，一臉白黑相攪的串臉胡須，走到學校門口插下龍旗就對黑娃說：“黑娃你說敲啥?今日個由你點�！焙谕薏患铀妓鞯卣f：“敲《風攪雪》。再敲《十樣錦兒》。敲了《十樣錦兒》再連著敲《風攪雪》�！泵Φ脮烆^轉(zhuǎn)向的鹿兆鵬從屋子里小跑著趕到學校門口，雙手握住賀老大的手說：“你那會兒用雞毛傳帖鬧交農(nóng)，咱們這回敲鑼打鼓鬧革命�！辟R老大說：“你們比我爭爭：厲害之意。!”
鹿兆鵬特邀賀老大在開班典禮上講話。賀老大講了那場“交農(nóng)”運動之后說：“娃子們你們比我爭。我不算啥。我那陣兒不過是反了一個瞎縣官，你們這回要把世事翻個過兒，你們比我爭�！辫尮暮捅夼诼曋校鞍茁箙^(qū)農(nóng)協(xié)會籌備處”的牌子掛在學校門口，白地綠字，綠色是莊稼的象征。黑娃被宣布為籌備處主任。他走上講臺只講了一句：“風攪雪!咱們窮哥兒們在原上刮一場風攪雪!”
送走黑娃等一幫子農(nóng)協(xié)會籌備處的骨干已經(jīng)夜深，鹿兆鵬感到很累，伸開雙臂連連打著呵欠，正想關(guān)門睡覺，不料田福賢推門進來說：“殺兩盤�！甭拐座i也突生興致：“好好好!我這一向?qū)ο缕迮d趣淡了，咱倆玩‘狼吃娃’，或者�！眿D跳井’行不行?”他們玩起了“狼吃娃”的游戲。除了這兩種游戲白鹿原還流行一種更復(fù)雜的類似圍棋的“糾方”游戲。這三種游戲都是在地上畫出方格，選用石子泥團或樹枝樹葉為子兒，在各個村子風行不衰，一般人在小小年紀就學會入迷了。鹿兆鵬小時候一直讀書無法領(lǐng)會這種游戲的樂趣和技法，直到近期在各個村子跑動才學會了。田福賢自當上國民黨白鹿區(qū)區(qū)分部書記以后，常常找區(qū)分部委員鹿兆鵬下棋，對鄉(xiāng)村的“糾方”“狼吃娃”“媳婦跳井”的游戲更是樂而不疲。田福賢嘴角叼著又長又粗的什邡卷煙得意地說：“兆鵬呀，看看你又輸咧!我當狼你當娃，我的三條狼把你的十五個娃吃光吃凈一個不剩；你當狼我當娃，我的十五個娃你只吃了倆，剩下十三個娃打死了你三條狼；不管當狼當娃你都贏不了嘛!”鹿兆鵬輸急了說：“咱們�！眿D跳井’�！碧锔Ｙt游刃有余地說：“行呀!就�！眿D跳井’。耍幾回你肯定得朝井里跳幾回。不是我吹大氣，論洋學問你比叔高，論新名詞洋碼字你比叔說得多念得利；玩起鄉(xiāng)下這一套套�；顑簛�，你還毛嫩著哩不行哩!”鹿兆鵬在地上用粉筆畫好了格子說：“你先甭嚇人呀!到底是我這個小媳婦跳井還是你這個老媳婦跳井，走著瞧吧!”一邊走著一邊聊著。田福賢問：“兆鵬呀，我有件事解不開，你讓先生領(lǐng)著學生滿村寫字，那些話我都能解開，只有一句解不開，‘一切權(quán)力歸農(nóng)協(xié)’是啥意思?”鹿兆鵬說：“那話再明白不過，我不信你解不開�！碧锔Ｙt說：“真解不開。一切權(quán)力都歸了農(nóng)協(xié)，那區(qū)分部管啥哩?白鹿倉還管不管了?”鹿兆鵬說：“這個問題今日‘農(nóng)習班’開班時都講了，你干啥去了?我前幾天就給你打招呼，作為區(qū)分部書記你要到會講話，你卻不來。”田福賢說：“縣黨部通知我去開會，沒來得及給你說一聲�！碧锔Ｙt確實到國民黨縣黨部去了，不過不是得到開會通知而是自己找上去的。他不知該怎么對付鹿兆鵬的“講習班”開班之邀。就托詞去了縣上�？h黨部岳維山書記說：“你連這么簡單的事都應(yīng)付不了，你還能搞國民革命?”岳書記談了許多話，歸結(jié)起來說就是一句，**煽動農(nóng)民造反完全是胡鬧；但現(xiàn)在國共合作咱不能明說人家胡鬧；作為區(qū)分部書記你心里必須認清他們是胡鬧。田福賢心里有了底才來找鹿兆鵬�！袄浅酝蕖焙汀跋眿D跳井”的游戲，其實他早都看到了遍抹在各個村子墻壁上的大字標語，最令他反感的就是“一切權(quán)力歸農(nóng)協(xié)”這一條。田福賢進一步問：“兆鵬，既然一切權(quán)力都要歸農(nóng)協(xié)，那我就得向農(nóng)協(xié)移交手續(xù)�！甭拐座i說：“這個問題農(nóng)協(xié)還沒研究。再說農(nóng)協(xié)還在籌備階段，等正式成立以后再說。你是區(qū)分部書記，就應(yīng)該跟農(nóng)協(xié)站在一起，站在一起就不存在權(quán)力移交的問題而只需分工了�！碧锔Ｙt不置可否，手下走出一步子兒得意地叫起來：“兆鵬呀，你又該跳井羅!跳啊往下跳!”連著耍了三回，鹿兆鵬輸了三回，都是被對方逼堵得走投無路而跳進了象征著水井的方格。鹿兆鵬說：“你的�；顑核５煤�。你甭得意噢大叔!我總有一天要贏你的，非逼得你這個老媳婦跳井不可!”
黑娃成功地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場曠世未聞的風攪雪。黑娃鄙夷地擯棄了那兩個熊包軟蛋，很快又結(jié)識了兩個生冷不計，死活不顧的硬家伙，革命十弟兄又捏成拳頭了。趕到為期十天的“講習班”結(jié)束，革命十弟兄又擴大為三十六弟兄。當他們端著酒碗起誓結(jié)義的時候，便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和威懾的氣氛。
第一塊農(nóng)民協(xié)會的牌子是賀老大在賀家坊村掛出來的，仍然是白地綠字。不出半月，第一批重點發(fā)展的十個村子有九個都召開了村級農(nóng)民協(xié)會的建立大會，也掛起了白地綠字的牌子，只有白鹿村冷冷清清不曾動。黑娃氣惱地說：“我在原上能刮起風攪雪，可是在白鹿村里連一根雞毛也搧不起來�！甭拐座i顯得胸有成竹：“我們最后再來圍攻這個封建堡壘�！�
革命三十六弟兄在九個村子的農(nóng)民協(xié)會里分別擔任重要角色，他們坐在一間教室里，聽他們的領(lǐng)袖鹿兆鵬作第一步工作總結(jié)和第二步工作計劃：“同志們，我們已經(jīng)打開了局面。同志們，我們第二步肯定比第一步要走得順利，步子也要邁得大一些，在五十個村子里建立起農(nóng)協(xié)。一當這五十個村子都掛起我們白地綠字的牌子，我們就建立白鹿原農(nóng)民協(xié)會總部�！备锩苄旨拥脧囊巫由霞娂娞阶雷由�，一個弟兄說：“我們建立了農(nóng)協(xié)得辦點大事，人家說我們農(nóng)協(xié)剪纂兒拆裹腳布光能欺侮女人!”此話引起三十六弟兄熱烈反響，連黑娃也忍不住說：“人家不怕我們。”鹿兆鵬糾正黑娃的話說：“我們不要人家怕。問題的關(guān)鍵是群眾信服不信服我們。我們提倡女人剪頭發(fā)放大腳是對的，禁煙砸煙槍煙盒子也得到群眾擁護，我們還得進一步干出群眾更需要干的事來。同志們，說說群眾反映最大的問題……”又一位弟兄說：“要叫群眾害怕咱或者說信服咱能干實事，把三官廟那個老騷棒和尚給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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