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最新網址:</b> 是年初冬,圍城的軍隊已經換上冬裝,經過整整八個月的圍困,仍然未能進城。劉軍長眼巴巴等待著大雪降止,不料從斜刺里殺來了國民革命軍的馮部五十萬人馬,一交手就打得白腿子烏鴉四散奔逃。劉軍長從東郊韓氏冢總指揮部逃走的時候,漆黑的夜空撒落著碎糝子一樣的雪粒兒。雪粒兒在汽車頂篷上砸出密集的唰唰啦啦的響聲,劉軍長忽然想起朱先生為他預卜的“見雪即見開交”的卦辭來,似乎那碗熬成糊涂熬得發苦的豆腐和生硬不爛的肉塊也隱喻著今天的結局,喟然慨嘆:“這個老妖精!”朱先生后來在縣志“歷史沿革”卷的最末一編“民國紀事”里記下一行:鎮嵩軍殘部東逃過白鹿原燒毀民房五十七間,槍殺三人,奸淫婦姑十三人,搶掠財物無計。
楊排長和他的士兵從白鹿鎮初級小學校撤走時沒有給田福賢打招呼。田福賢睜開眼睛時立即感覺到奇異的寂靜,他穿上棉襖蹬上棉褲跳下床來,院子里落著一層薄薄的雪花。他雙手系著褲帶用肩頭抵開隔壁教室的門板,不由地“哦”了一聲就停在門檻上。士兵們已不見蹤影,靠墻并攏的一排課桌上留著鋪墊的稻草簾子。那些簾子是不久前由他從滋水川道產稻區征收起來用牛車拉上白鹿原來的。被褥揭光了。桌底下扔著穿洞的破鞋、朽斷的裹腿布條、破舊的爛衫子爛褲頭。他轉身奔到楊排長住的單間房子,床板上也只留下一張稻草簾子,桌上地上七零八落扔著征集糧草的名單和條據之類。他斷定這是永遠的逃離而不是暫時的撤退。他一腳踢翻了木炭盆架,炭灰里滾出幾粒棗核大小的紅紅的炭塊。他疾步趕到鹿子霖家來。“子霖,晌午到你的保障所議事。”田福賢說,“咱們當狗的日子到今日個為止。”
“咱們當狗的日子到此為止。”田福賢在晌午召集的議事會上重復了這句話,“這桿子烏鴉兵把人折騰夠了。”九位鄉約再也壓抑不住,敞開嗓子嘲罵那一桿子河南蛋全是瞎熊,詛咒他們注定不得好死。
狗的比方雖然刺耳卻很準確。楊排長和他的白腿子烏鴉飛來白鹿原的整整八個月時間里,田總鄉約以及屬下的九位鄉約實際都成了供楊排長驅遣的狗,他帶著他們認村領路,到一家一戶莊稼漢門樓里去催逼糧食草料,田總鄉約在楊排長眼下常常流露出狗在兇殘暴戾的主人面前的那種委屈和諂媚,他們九個鄉約又何嘗不是無奈的狗的眼色?田福賢很理解屬下的心情,讓他們把當狗的委屈酸辛和憤恨宣泄出來。整個白鹿原此刻都在宣泄著憤怒。白腿子烏鴉兵逃跑的消息像風一樣迅速刮過大大小小的村寨,憤怒的宣泄隨之就洶涌起來,被燒的房子被殘害的死者和被奸淫的女人很自然成為人們議論的話題。田福賢鄭重地說:“有兩件急迫的事要做:一是給遭到逃兵燒殺奸掠的人家予以照顧,二是白鹿倉被燒毀的房子該修建了。”接著講出了對這兩件事的具體構想,烏鴉兵逃走時來不及帶走貯存在學校教室里的糧食,正好可以用作這兩項大事的開銷。“各位鄉約回去發個告示,告知鄉民到山里去掮木料,丈椽兩根付麥一升,丈五椽一根一升,檁條一根三升,獨檁一根五升,其余大梁擔子柱子按材料論麥,推土和泥搬土坯拉磚拋瓦一應打下手做小工雜活的每日工糧一升,管三頓飯。這樣虧不虧下苦人?”九位鄉約聽罷全都驚嘆咋唬起來,這樣寬厚的工價無異于施舍賑濟,怕只怕進山掮木料和前來做小工的人要碰破頭了;有人嗔怨總鄉約心太善了甚至可能要壞事,全都涌來混飯吃誰管得住?田福賢雍容大度地一揮手說:“只要大家覺得不虧待鄉民就成了,旁的事甭擔心。”
關于照顧災難戶的事,田福賢是在聽到各鄉約談到他們那里發生的事以后才想到的。他昨晚睡在小學校里一無所知,所以一時拿不出具體方案。九位鄉約經過一番商議,決定對遭到火劫的三十多戶人家視其損失大小給以五至八斗不等量的補償,而在對那十幾個被奸污的婦女的家庭要不要照顧的問題上發生了意見分歧,田福賢最后出來定奪,以不予照顧為好,避免這樣的丑事因為照顧而再度張揚。
白鹿原驟然掀起一股短暫的進山掮扛木料的風潮,強壯的男人赤手空拳三五成伙地趕進秦嶺深山,掮著用葛藤挽縛著的松椽或檁條走出山來,在被大火燒光的白鹿倉的廢墟上卸下木料,接過驗收人員用毛筆草畫的收條,然后趕到白鹿鎮初級小學校去領取麥子。人們扛著糧袋走出學校大門時抑制不住泛到臉上的喜悅之情,心悅誠服田總鄉約雖然有一雙兇厲的圓轱轆眼睛卻懷著一腔菩薩的善心柔腸。九位鄉約全都投入到這場龐大的工程里來,各司一職或驗收木料或兌付麥子或領人施工,全都忠于職守,主動積極,而且對鄉民和藹謙恭。
新任的縣長已經走馬上任,姓梁。縣黨部的牌子也正兒八經地掛在縣府門口,縣黨部書記姓岳。田福賢經常去縣里開會,就將整個工程交由鹿子霖統領。鹿子霖對又要去縣府開會的田福賢說:“你走你走,你盡管放心走,誤了工程你拿我的腦袋是問。”田福賢才放心地離去。鹿子霖深眼睛里蘊含著微笑,走到正在盤壘地槽基礎的鄉民跟前:“干一陣就歇一會兒抽袋煙,誰要是餓了就去廚房摸倆饃咥嘍!”結果惹得鄉民們哈哈笑起來。大家干得更歡了,沒有哪個人蹭皮搓臉好意思不到飯時去要饃吃。鹿子霖又背著雙手走進學校儲存糧食的教室,站在糧堆前瞅著給掮木料的鄉民兌付麥子。糧食裝滿木斗后,發糧的人用一塊木板沿著斗沿刮過去,高出斗沿的麥子被刮落到地上,這是糧食交易中最公正的“平斗”。鹿子霖說:“把刮板撂了。把斗滿上。上滿!”人們都輕松了許多,鹿子霖便又轉身走掉了。
從射雞(擊)表演開始彌漫在白鹿原八個月之久的恐怖氣氛很快消除了,田總鄉約和他屬下的九個鄉約寬厚仁德的形象也隨之明朗起來。趕在數九地凍之前,白鹿倉廢址上的一排新房全部竣工,坍塌的土圍墻的豁口也補修渾全,破舊低矮的大門門樓換成磚砌的四方門柱,顯現出全新的景象。
白嘉軒在烏鴉兵逃離后的第五天雞啼時分,就起身出門去看望在城里念書的寶貝女兒靈靈。
西安解圍的頭一天傍晚,白鹿村一個在城里做廚工的勺勺客回到村里。他一走進白鹿鎮就被人們圍住,紛紛向他詢問被圍期間城里的情況兒;他苦不堪言地應對幾句就扯身走了,在白鹿村村巷里又遇到同樣的圍堵和同樣的詢問;他急慌慌走進家門,在院子撞見老娘就爬跪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來,村民們又趕到院里來打聽探望。勺勺客哭喊說:“媽呀!我只說今輩子再見不了你哩!”白嘉軒和母親白趙氏妻子白吳氏先后三次到這個勺勺客家里來打問靈靈的消息,勺勺客的回答都是一句話:“沒有見靈靈。”
接著兩天,白鹿村在城里當廚工的、做相工(學徒)的、打零工的、抹袼褙的、拉洋車的,以及少數幾個做生意開鋪子的人,都先后回到村子來探望父母妻兒,帶回并傳播著圍城期間大量駭人聽聞的消息:戰死病死餓死的市民和士兵不計其數,尸體運不出城門洞子,橫一排豎一排在城墻根下疊摞起來。起初用生石灰掩蓋尸首垛子,后來尸首垛子越來越多,石灰用盡就用黃土覆蓋,城市里彌漫著越來越濃的惡臭。所有公用或私有的茅廁糞尿都滿溢出來,城郊淘糞種菜的農人進不了城,城里人淘出糞尿送不出去就堆在街巷里。從糞堆上養育起來的蛆蟲和尸首垛子爬出的蛆蟲在街巷里肆無忌憚地會師,再分成小股兒朝一切開著的門戶和窗口前進,被窩里鍋臺上桌椅上和抽屜里都有小拇指大小的蛆蟲在蠕動。蛆蟲常常在人睡死的時候鉆進鼻孔耳孔和張著打鼾的嘴巴,無意中咬得一嘴蛆膿滿口腥臭。
白嘉軒問遍了所有從城里回到村里的人,都說沒有見過靈靈。那些令人起雞皮圪塔又令人惡心嘔吐的傳聞,使四合院里的生機完全窒息,先是妻子白吳氏,后是老娘白趙氏,接著是白嘉軒自己,都在兩天里停止了進食,靈靈的干大鹿三的飯量也減了一半,孝文和媳婦雖然還有部分食欲卻不好意思去吃了。到解圍的第四天,孝文媳婦向婆白趙氏請示早飯做什么?得到的是“做下誰吃?”她就沒有再進灶房。
“四”是不吉祥的數字,隱含著“事”。仙草三天不進食,精神卻仍然不減,一會兒去紡線,棉線卻總是繃斷,一會兒又去搓棉花捻子,又把棉網戳破了。白趙氏干脆站在鎮子西頭的路邊無望地等待。可怕的期待延續到又一個天黑,仙草突然叫了一聲“靈靈娃呀”,就從炕邊栽跌下去,孝文和媳婦聞聲奔過來扶救。白趙氏還站在鎮子西邊的路口等待。白嘉軒從上房明間走進廂房時,孝文抱著母親大聲呼叫,孝文媳婦正從后纂上拔針刺人中。仙草哇的一聲哭出來,從孝文的懷里掙脫出來撲向白嘉軒,接著被兒子和兒媳安撫著躺下來。白嘉軒說:“照看好你媽。我進城去。”
城里人吃早飯時,白嘉軒踏進皮匠二姐夫的鋪面門。二姐以為來了顧客,迎到柜臺邊才發現是鄉下弟弟,就驚呼歡叫起來。白嘉軒頓時一塊石頭落了地,如果靈靈兒進入尸首垛子,二姐一家肯定不會如此平靜地吃早飯,也不會開鋪門賣貨。他坐到椅子上還是忍不住問:“靈靈呢?”
“抬死人去咧!”二姐說,像是看出了弟弟的驚詫,反而用輕淡的語調說,“大家都在抬。有的人挖坑,有的抬死人。坑在城東北墻根下,大得要裝下一萬多死人。”白嘉軒啊了一聲,證實了回到白鹿村的那些人的話不是胡編冒吹。“我昨個黑間挖了一夜坑,今個黑間還得去挖。”二姐夫說,“靈靈兒前兩天也是挖坑,昨兒后晌又改換去抬尸首了。一邊挖一邊埋。好些尸首只剩下骨頭架子,分不清誰的胳膊誰的腿,一混子裝到架子車上拉去埋了。”白嘉軒對這些事已經麻木,只抱怨說:“二姐二姐夫你倆人也真是涼涼性子!咋就想不到叫靈靈回鄉下去?她婆她媽都三四天水米不進快急瘋了!”“兄弟你這人原來不糊涂會想事的嘛!你想想靈靈在我這兒能出啥事?萬一出點事我還能不給你說?娃沒回原上就是娃平安著哩嘛!”皮匠姐夫說,“你咋連這點竅道都翻不開?”二姐說:“開圍頭一天我就催靈靈回去,娃說學校里不放假,要按虎將軍的緊急命令行事,挖萬人坑,抬埋死人,清掃滿街滿巷的臟物。”白嘉軒悲苦地說:“一家人連火都不燒了。”
正說話間,白靈走進門來叫了一聲“爸”就站住了,她看見了父親一雙紅腫怕人的鼓出的眼睛。白嘉軒一揚手就抽到她的臉上:“為你險忽兒送了三個人的命!”白靈捂著臉分辯說:“爸你打我我不惱。可我托兆海爺爺給你捎回話去了呀?”白嘉軒這時才知道鹿泰恒早已來過城里看望上學的孫子兆海。他這時才認出站在靈靈旁邊的青年便是鹿子霖的二兒子兆海。鹿兆海有些羞怯地笑笑,證實說:“話是捎回去了。”
鹿兆海穿著一件藏青色制服,頭上戴一頂圓制帽,硬質的帽舌上蒙有一層黑色光亮的面,深陷的眼珠和長長的睫毛顯示著鹿家的種系特征。“靈靈跟鹿家的二小子怎么會在一起?”白嘉軒心生疑惑,隨之聞見靈靈和鹿兆海身上散發出的怪味兒,那是尸首腐爛的氣味,令人聞之就惡心,一下子證實了二姐夫說的“抬死人”的話。他說:“把衣服換了,把手上的死人氣味洗掉,跟我回原上。”白靈說:“尸首還沒抬完還在墻根下爛著,我怎么能走?”白嘉軒說:“等你把城里的死人抬完了,回家正好跟上抬你婆和你媽的尸首。”白靈說:“你回去給婆跟媽說我好好的沒傷沒病,她們就不急了也就放心了。”鹿兆海插嘴說:“叔吔!白靈當著運尸組的組長,她走了就亂套了。緩過一禮拜運完尸首讓她回家,我也早想回咱原上,俺們倆一塊回去。”白嘉軒并不理睬兆海,生硬地對靈靈說:“好哇靈靈,你敢不聽我的話?”白靈說:“爸呀,我不是不聽你的話。你看看那么多人戰死了餓死了還在城墻根下爛著,我們受他們的保護活了下來再不管他們良心不安呀!我實話實說了吧,一禮拜也回不去,尸首抬完了埋完了,還要舉行全城的安靈祭奠儀式,正在挖著的萬人坑將命名為‘革命公園’,讓子孫后代永遠記住這些為國民革命獻出生命的英靈……”白嘉軒吃力地聽著這些稀里糊涂的新名詞腦袋都木了。白靈說:“二姑給我取倆饃,我得走了。爸你歇一天腳明兒個回去。”白嘉軒想擋卻沒有再擋,看著二姐給靈靈和鹿家那個二貨拿來了饃饃,倆人就出門去了。二姐說:“娃說的也對著哩!尸首不早點抬了埋了活人誰能受得了?快放寒假了,我跟靈靈還有你的倆外甥女兒一塊回原上去,我也想咱媽了。”白嘉軒卻直著眼珠追問:“鹿家那個二貨跟著靈靈前前后后跑啥哩?”二姐猜著了他的意思,說:“人家是同學,又是革命同志,你那些老腦筋見啥都不順眼!”白嘉軒說:“二姐你甭跟著瞎叨叨。我挑明了說,你給她說念書就一心一意念書,甭跟鹿家二貨拉拉扯扯來來往往!”
白嘉軒草草吃了早飯就告別了二姐和皮匠姐夫,天黑定時踏進了自家的門樓。四合院里已經恢復生氣。他昨晚背著褡褳走后不久,鹿泰恒就把靈靈安然無恙的話捎到了。仙草和母親解除了沉重的負擔反而更加思念女兒和孫女,甚至提出倆人結伴去城里看看靈靈瘦了還是胖了。白嘉軒說:“誰也不用去。去了也是白去。咱們為她擔驚受怕險忽兒把心熬干,她可是誰也不想,只忙著抬死人埋死人。我遠遠跑去了,那賊女子連跟我多坐一會兒的工夫都沒有。那——是個海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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