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最新網址:</b>黑娃被父親攆出門以后就住進了這孔窯洞。窯洞很破,原來的主人在里頭儲存飼草和柴禾,夏天堆積麥糠秋天壘堆谷稈,安著一扇用柳樹條子編織的柵欄門,防止豬狗進入拱刨或拉屎尿尿,窯門上方有一個透風的小小天窗。黑娃買下這孔窯洞居然激動了好一陣子,在開闊的白鹿原上,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一個窩兒一坨地兒了。黑娃借來一個石夯一架木模,在窯洞旁邊的崖坎上挖土打下兩摞(每摞500塊)土坯,先在窯里盤了火炕,壘下連接火炕的鍋臺,隨之把殘破不堪的窯面墻扒倒重壘了,從白鹿鎮買來一扇山民割制的粗糙結實的木門安上,又將一個井字形的窗子也安上,一只鐵鍋和一塊案板也都買來安置到窯洞里。當窯門和窗孔往外冒出炊煙的時候,倆人嗆得咳嗽不止淚流滿面,卻又高興得摟抱著哭了起來。他們第一次睡到已經烘干的溫熱的火炕上,又一次激動得哭了。黑娃說:“再瞎再爛總是咱自個的家了。”小娥嗚咽著說:“我不嫌瞎也不嫌爛,只要有你……我吃糠咽菜都情愿。”
黑娃買了一個石錘和一架木模就出門打土坯掙錢去了。在鄉村七十二行的謀生手段里,黑娃選擇既不要花費很多底本購置裝備,也無須投師學習三年五載的打土坯行當是很自然的事。他在給自己打過兩摞土坯以后,就無師自通了這項粗笨的手藝,信心十足地扛著石錘挑著木模出村去了,在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莊里轉悠,由需要土坯換炕壘墻的主戶引他到土壕里去,丟剝了衣裳,在黎明的晨曦里砸出輕重相間節奏明快的夯聲。主人管三頓飯,省下些口糧,傍晚接過主人碼給他的銅子和麻錢就回到窯洞交給小娥。整個一個漫長的春閑時月,除了陰雨天,黑娃都是早出晚歸。臨到搭鐮割麥,他就提上長柄鐮刀趕場割麥去了。先去原坡地帶,那里的麥子因為光照直接加上坡地缺水干旱而率先黃熟;當原坡的麥子收割接近尾聲,滋水川道里的麥子又搭鐮收割了,最后才是白鹿原上的麥子。原上原坡和川道因為氣候和土質的差異,麥子的收割期幾乎持續一月。整整一個多月的麥收期間,黑娃做麥客趕場割麥差不多可以掙下平常兩個多月的工錢。麥客和主家到地頭按麥子的長勢論價,割完以后用步量地,當面開錢。黑娃起早貪黑,專揀工價高的又厚又密的麥田下手,圖得多掙幾個麻錢。一年下來,除了供養小娥吃飯和必不可少的開銷,他已經積攢下一筆數目可觀的銅子和麻錢了。臘月里,他抓住一個村民賣地的機會,一下就置買來九分六厘山坡上的人字號緩坡地。他在窯門外壘了一個豬圈,春節后氣候轉暖時逮回一只豬娃。又在窯洞旁邊的崖根下掏挖了一個小洞作為雞窩,小娥也開始務弄小雞了。黑娃在窯洞外的塄坎上栽下了一排樹苗,榆樹椿樹楸樹和槐樹先后綻出葉子,窯院里雞叫豬哼生機勃勃了,顯示出一股爭強好勝的居家過日月的氣象。他早晨天不明走出溫暖的窯洞,晚上再遲也要回到窯洞里來,夜晚和小娥甜蜜地廝守著,從不到村子里閑轉閑串。陰雨天出不了門就在窯里做一些平時顧不上手的家務活兒,即使完全沒有什么好做就躺在炕上看小娥納鞋底兒,麻繩穿過鞋底的咝咝聲響是令人心地踏實的動人的樂曲。黑娃在自己不易覺察中已經成熟了,他的臉頰開始呈現出父親鹿三的輪廓,上唇和下巴頦上的茸毛早已變黑,眉骨隆起,眼里透出沉靜的豪狠氣色。他的雙臂變得粗壯如椽,高興時把小娥托起來拋上窯頂,接住后再拋,嚇得小娥失聲驚叫。他的胸部的肌肉盤結成兩大板塊,走起路時就有一股赳赳的氣勢。他的**極強,幾乎每天晚上都空不得一次。窯洞獨居于村外,小娥毫不戒備地暢快地呻喚著,一同走向那個銷魂的巔峰,然后偎貼著進入夢境。
黑娃在窯門外的場院里用镢頭耬破地皮,攤平,灑了水,再撒上柴灰,用一只木撥架推著小青石碌碡碾壓場面,準備收割自己的麥子。村子里跑來一個小學生說:“叔哎!俺老師叫你到學校去。”黑娃停住手問:“你的哪個老師叫我?”小學生說:“鹿老師。鹿校長。”黑娃又問:“叫我啥時間去哩?”小學生遲鈍一下:“啥時間沒說。反正叫你去哩!”
俟到天黑以后黑娃才出窯門。黑娃走出窯門就想起鹿兆鵬把一塊冰糖塞到他手里的情景。冰糖美妙的甜味兒使他痛哭。他對自己發誓說長大了掙下錢了就買一口袋冰糖。兆鵬第二回塞給他一塊水晶餅他扔到草叢里去了。鹿兆鵬現在是令人矚目的白鹿初級學校的校長,穿一身洋布制服,留著偏分頭發,算是白鹿鎮上的洋裝洋人了。自己是個連長工也熬不成只能打短工掙零碎錢的窮漢娃,連祠堂也拜不成的黑斑頭兒。他偶爾在打工歸來路過學校旁側的小路時撞見散步的兆鵬,匆匆打一聲招呼就走掉了,一個堂堂的校長與一個扛活的苦工之間已經沒有任何聯系。直到走進學校的大門,黑娃仍然猜不著兆鵬找他的事由。學校里很靜,三四個糊著白紙的窗戶亮著燈光。黑娃問了人找著了兆鵬的房子。兆鵬穿著一條短褲正在擦洗身子,說:“啊呀稀客隨便坐!”兆鵬出門潑了水回來蹬上長褲,給黑娃倒下一杯涼茶,倆人就聊起來。
“黑娃你咋搞的?也不來我這兒諞諞閑話?”
“你忙著教書,我忙著打土坯掙錢,咱們都沒閑空兒。”
“你這兩年日子過得咋樣?”
“湊湊合合好著哩!”
“你打短工掙的糧食夠吃不夠?”
“差不了多少夠著哩!”
“你住的那間窯洞渾全不渾全?”
“沒啥大麻達倒塌不了!”
“你百事如意喲!”兆鵬揶揄地說,隨之刻意地問:“你偷回來個媳婦族長不準你進祠堂拜祖,你心里受活不受活?臉上光彩不光彩?”
“你放屁!”黑娃像遭到火燒水燙似的從椅子上彈起來,臉色驟變,“你當校長閑煩了是不是?想拿窮娃尋開心了是不是?”
“罵得好黑娃。黑娃你罵得好。使勁罵!把你小時候罵過的那些臟話丑話全罵出來,我多年沒聽太想聽你罵人了!”兆鵬笑著催促說,“你怎么只罵一句就不罵咧?”
黑娃鼻腔里哼了一聲,轉身朝門口走去。兆鵬趕過來抱住他的肩頭:“對對對呀,這舉動才像黑娃的舉動。聽不順耳的話脖子一擰眼一瞪,拔腳轉身就走,我記得黑娃你自小就是這號倔豆脾氣。”
黑娃氣躁躁地問:“你到底要干啥?”
“沒事就不能叫你來諞諞嗎?你忘了咱們哥兒弟兄的情分了。”兆鵬反倒責怪黑娃,“到我這兒來放得暢暢快快的,甭擺出拘拘束束的熊樣兒!問啥都是‘好著哩’‘差不多’。我跟你怎么說話?”
黑娃釋然笑笑:“你是校長嘛!”
兆鵬不介意地說:“我當校長又沒當你黑娃的校長,你躲我避我見了我拘束讓人難受。”
黑娃解釋說:“你不知道哇,我天南海北都敢走,縣府衙門也敢進,獨獨不敢進學堂的門,我看見先生人兒就怯得慌慌。你知道,這是咱們村學堂那個徐先生給我自小種下的癥。”
“你真了不起黑娃。”兆鵬轉了話題,“我在咱們白鹿村只佩服一個人,你猜是誰?就是你黑娃。”
“我?”黑娃撇撇嘴角自輕自賤地說,“黑斑頭一個。”
“你敢自己給自己找媳婦——”兆鵬說,“你比我強啊!”
黑娃警覺地瞪起眼:“你又耍笑我了?”
兆鵬從椅子上站起來,慷慨激昂地說:“你——黑娃,是白鹿村頭一個沖破封建枷鎖實行婚姻自主的人。你不管封建禮教那一套,頂住了宗族族法的壓迫,實現了婚姻自由,太了不起太偉大了!”
黑娃卻茫然不知所措:“我也辨不來你是說胡話還是耍笑我……”
“這叫自、由、戀、愛。”兆鵬繼續慷慨激昂地說,“國民革命的目的就是要革除封建統治,實現民主自由,其中包括婚姻自由。將來要廢除三媒六證的包辦買賣婚姻,人人都要和你一樣,選擇自己喜歡的女子做媳婦。甭管族長讓不讓你進祠堂的事。屁事!不讓拜祖宗你跟小娥就活不成人了?活得更好更自在!”
黑娃驚恐地瞪大眼睛聽著,再不懷疑兆鵬是不是耍笑自己了,問:“你從哪兒躉來這些嚇人的說詞?”
“整個中國的革命青年都這么說,這么做。鄉村里還很封閉,新思想的潮水還沒卷過來。”兆鵬真誠而悲哀地說,“我盡管夸贊你,我自個想自由戀愛卻自由不了……我都有些眼紅你,佩服你。”
“噢呀——”黑娃恍然大悟,被兆鵬的真誠感動了,“你娶下媳婦不回家,就是想自……”
兆鵬說:“我還沒屈服,斗爭比你復雜……”
黑娃深深地受了感染,對兆鵬的真誠信賴更為感佩:“你叫我來就為說這話嗎?早知這樣我早就來了。村里人不管窮的富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拿斜眼瞅我,我整天跟誰也沒臉說一句話。好呀兆鵬……你日后有啥事只要兄弟能幫得上忙,盡管說好咧。”
兆鵬就直率地說:“我準備燒掉白鹿倉的糧臺。你看敢不敢下手?”
黑娃不由地“啊”了一聲,從椅子上彈起來,吃驚地盯著兆鵬。如果這話由白鹿村任何一個愣頭莊稼人說出來,他也許不至于如此意料不及;堂堂的白鹿倉第一保障所鄉約鹿子霖的兒子,白鹿鎮縣立初級小學的校長鹿兆鵬怎么會想到要燒駐軍的糧臺?他家的糧食雖然也交了,但絕不會像窮漢家為下鍋之米熬煎吧?他做先生當校長掙的是縣府發的硬洋與糧臺屁不相干,文文雅雅的先生人兒怎么想到要干這種縱火燒糧無疑屬于土匪暴動的行徑?他的腦子里一時回旋不過來,瞪著吃驚的眼睛死死盯著鹿兆鵬而不知說什么。
兆鵬問:“你知道不知道征糧的這一桿子隊伍是啥貨嗎?”
黑娃說:“聽人說,城里今日來一個姓張的頭兒,明日又來個姓馬的把姓張的趕跑了,后日又來個姓郭的把姓馬的攆走,城墻上的旗兒也是紅的換藍的,藍的又換黃的,黃的再換成紅的。我一滿弄不清,莊稼漢誰也鬧不清。”
“這是一幫反革命軍閥。”兆鵬說,“國民革命軍正從廣州往北打,節節勝利。北京軍閥政府糾合全國的反動派阻止革命軍北來,現在圍城的劉家鎮嵩軍就是一股反革命軍隊。西安守城的李虎楊虎二虎將軍,都是國民革命軍。”
黑娃聽不懂只是“噢噢”地應著。
兆鵬說:“鎮嵩軍劉軍長是個地痞流氓。他早先投機革命混進反正的隊伍,后來又投靠奉系軍閥。他不是想革命,是想在西安稱王。河南連年災害,饑民如蠅盜匪如麻,這姓劉的回河南招兵說,‘跟我當兵殺過潼關進西安。西安的鍋盔一拃厚面條三尺長。西安的女子個個賽過楊貴妃……’他們是一幫兵匪不分的烏合之眾。”
黑娃大致已聽明白:“噢!是這么些爛貨!”
兆鵬說:“把糧臺給狗日燒了,你說敢不敢?”
黑娃倒顯出大將風度:“燒了也就給他狗日燒咧。咋不敢!”<b>最新網址:</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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