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五章
那晚,斯杰潘無論如何也沒法入睡。
父母過世的噩耗,終究還是重擊了他,也許正因為這重擊,過去的記憶,有些部分慢慢浮出水面了,他終于記起母親在芭蕾舞臺上的婀娜身姿,記起了父親抽著煙斗看報紙的樣子
悲傷如潮水,瞬間把斯杰潘給席卷。
為什么他總是在失去?失去家,失去所愛的人,失去父母,失去記憶,失去留在大清的資格
這是為什么呢?
斯杰潘靜靜平躺在床上,他一動不動,等待著眼角的淚水慢慢干涸。
還是不要留在這兒了,他忽然想,過幾天,等到石鎖的情緒平復了,他就去和他說,就說自己想回去,回莫斯科或者海參崴。他是從那兒離開的,現(xiàn)在,喪失了所有之后,再回去。
從零到零。
石鎖多半會舍不得他,但斯杰潘知道,他真的不能再留在這兒了,他到現(xiàn)在依然無法對石鎖恢復熟悉感,他對面前這個自稱是他表弟的人,怎么都無法產(chǎn)生親切感,面對石鎖,他只有內(nèi)疚和不安,有好幾次差點稱呼他“石先生”,斯杰潘知道自己應(yīng)該直呼其名,但他怎么都無法叫出來。
這一切,對他而言就像演戲,他時時刻刻都在端著,小心翼翼考慮著自己的臺詞,生怕一句說錯,讓石鎖發(fā)覺不對。
太累了。
還是回俄羅斯吧,斯杰潘暗想。
打定了這個主意之后,斯杰潘覺得胸膛空蕩蕩的,如果回了俄羅斯,那么他就離大清更遠了吧?
再也沒可能回去了。
如果九阿哥知道他回了俄羅斯,他會怎么想呢?斯杰潘突然想,他會不會很沮喪?
斯杰潘知道,九阿哥希望他能跟著他一同去那邊,他早就從十阿哥憤怒的抱怨里得知,九阿哥已經(jīng)給他做好了準備。
他記得臨走那天,最后一次去見胤禛,胤禛說了一句話,他說,斯杰潘,你和老九終究是沒緣分。
我和誰又有緣分呢?斯杰潘自嘲地想,他就是個孤獨鬼,恐怕終其一生,都只能孤獨一個人。
次日,斯杰潘找了個機會,和石鎖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石鎖一愣:“你想回俄羅斯?”
斯杰潘點點頭:“我總不能一直在你這兒住著”
石鎖急道:“在我這兒住著有什么不行!我又不是養(yǎng)不活你!”
斯杰潘笑起來:“不是錢的問題。我想回去看看。畢竟離家這么多年了。總不回去,不太像樣。”
石鎖只好點頭:“說得也是。那這樣吧,下個月,我陪你回去,反正我這邊事情下個月就完結(jié)了。”
斯杰潘沒想到他會跟著,他心中煩惱,臉上卻不露出來,只笑道:“你跟著干嘛啊?我回自己家,難道還怕我迷路不成?”
石鎖微微皺起眉頭:“表哥,你是不是煩我?”
斯杰潘嚇了一跳,趕緊搖頭:“怎么會!你別亂猜!”
“那么,就是有事情瞞著我。”石鎖慢慢道,“是不是和雍正有關(guān)?”
斯杰潘更慌,他趕緊道:“和皇上沒關(guān)系!我都已經(jīng)離開大清了,和那邊已經(jīng)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了!”
石鎖又好氣又好笑:“你還在喊他皇上呢,這是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嗎?”
斯杰潘遲疑片刻,才道:“對我而言,皇上就是皇上,天地君親師,任何時候,都不能改變。”
石鎖瞧著他,神色不知道是譏諷還是同情:“封建思想果然害人,你一個外國人,給清朝皇帝效什么忠?”
他這么一說,斯杰潘臉色更難看。
石鎖也知道自己說得過頭了,他點點頭:“好吧,回俄國的事,我會安排的。你不要擔心。”
這段時間,石鎖的老婆雖然因為斯杰潘的到來,跑到國外買買買去了,可是孩子們卻還留在這兒,兩個男孩一個女孩,男孩大一些,七歲五歲,女孩還很剛會走路,被保姆照顧著。
斯杰潘因為每天呆在屋里,無處可去甚為無聊,所以慢慢和孩子們親近起來。一開始兩個男孩都很拘謹,因為石鎖讓他們喊斯杰潘“大伯”,其中一個男孩神色猶豫,張口張得慢了一點,被石鎖在頭上打了一下。
后來斯杰潘才知道,孩子們真正的大伯,石鎖那個同父異母的兄長,因為暗算石鎖失敗,被石鎖殺死。孩子們自小被父母教導,認定大伯是壞人,沒想死了一個,又來了一個,還是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
但是慢慢的,孩子們也就不怕斯杰潘了,他們用俄語和斯杰潘說話,俄語是石鎖教的,這兒除了他們的父親,一個俄國人都遇不到,現(xiàn)在有了斯杰潘和他們說一樣的話,兩個男孩很開心。
斯杰潘沒問石鎖為什么要逼著孩子們學俄語,他知道這是石鎖紀念自己母親的一種方式,他甚至在石鎖的臥室看見石鎖母親的照片,只可惜,斯杰潘一點都不記得那位女士了。
閑著也是閑著,斯杰潘就教兩個男孩寫毛筆字,這一點石鎖倒是很贊同,他認為孩子們應(yīng)該學點國學。
“本來覺得,該讓表哥你教他們念點兒古代的書,比如孝經(jīng)啊什么的。反正你在清朝那么久。”石鎖一本正經(jīng)道,“可我轉(zhuǎn)念一想,父母讓孩子接受孝道,這不就像公司老板讓員工接受奉獻思想一樣虛偽嗎?所以孝經(jīng)啥啥的就算了,唉,我當年天天在我爸跟前冒充孝子賢孫,最后還不是把他騙得七葷八素?干脆,你就教教他們毛筆字吧,那個不累。”
所以斯杰潘就開始教兩個男孩習字。
孩子終究是孩子,剛開始興頭挺足,時間長了就坐不住了,六七歲,正是愛玩的階段,寫幾個字就到院子里亂跑,斯杰潘也不約束他們,男孩子去外頭玩,那個很小的女孩兒就跟著保姆來找哥哥。
這一天小姑娘又搖搖擺擺的過來,斯杰潘把她抱在膝蓋上,聽她咿咿呀呀說些不明含義的話。
自己當然是不會有孩子了,斯杰潘暗想,但是養(yǎng)孩子這事兒,看上去也不容易,胤禛,胤祥,十阿哥,全都在為自己的孩子發(fā)愁,只除了九阿哥,唯有他,養(yǎng)了個聰明成熟的弘晸
正胡思亂想著,石鎖的大兒子跑進來了,他一看見妹妹抓著他的毛筆字貼,封面還撕掉了一半,不禁大怒:“不許動我的東西!”
男孩一把奪過妹妹手里的字帖,小娃娃突然被奪走了手里的東西,哇的哭起來,斯杰潘慌了:“阿廖沙,不要嚇唬妹妹!”
男孩不服氣,戳著妹妹的鼻子:“本來就是她的錯!還哭!還哭!等會兒我叫爸爸打你!”
小女孩哭得更兇,小胖胳膊用力揮著要回擊哥哥,誰想小手一伸,就把桌上的硯臺給打翻了。
阿廖沙大叫起來:“搗蛋鬼!你看!這下怎么辦!”
屋里正一團亂,石鎖聞聲推門進來,他皺眉看看:“怎么回事?”
只見小胖丫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斯杰潘襯衣上全都是墨水,硯臺砸在毛絨地毯上,小男孩一見父親進來,嚇得臉色發(fā)青。
斯杰潘趕緊笑道:“是我不好,沒抱穩(wěn)孩子,把硯臺打翻了。”
石鎖嘆了口氣,走過來伸手抱起女兒:“快去換件衣服吧。”
斯杰潘半條袖子都是墨汁,黑色液體順著胳膊滴到了地毯上,他下意識地將袖子卷了兩卷,又感覺不妥,趕緊放了下來。
“別收拾了。”石鎖攔住他,“去洗澡換衣服,這邊我叫傭人來。”
斯杰潘回到臥室,他進了盥洗室,脫下墨汁嘀嗒的襯衣,天氣已經(jīng)暖了,石鎖這屋子更暖,所以他身上也就穿了件襯衣。
打開水龍頭,斯杰潘沖洗著墨跡,心里七上八下的。
剛才,他無意識間,做了個非常不慎的舉動:卷袖子。
自從來到石鎖家里,斯杰潘就一遍遍自我叮嚀,千萬不要把袖子卷起來,因為他的兩條胳膊上,都有長長的鞭痕。
剛才他一時忘了,為不弄臟地毯,把袖子卷了起來,但旋即就警醒,慌忙又放了下去。
卻不知道石鎖留意到?jīng)]有。
應(yīng)該沒有吧?斯杰潘暗想,尤其自己胳膊上都是黑乎乎的墨汁,而且他方才的動作那么快。
他嘆了口氣。把身體埋在冒著熱氣的細密水柱里。
要是換做以前,在大清,他一定不會這么松懈。斯杰潘自忖善于察言觀色,能從蛛絲馬跡里察覺不對,平時更是萬分警惕,不會輕易暴露自己的短處
可是來了這邊大半個月,每天對著石鎖的殷殷好意,他不知不覺放松了警戒。
也對,本來就心懷愧疚,他總不能拿石鎖當政敵對不對?
忐忑不安地胡亂洗了澡,斯杰潘擦干身上,從浴室出來,他從柜子里翻出一件干凈襯衣,剛打算穿上,忽然,感覺不大對勁!
斯杰潘猛然回頭,石鎖靜靜站在門口!
房間里,仿佛空氣突然凝固!
一秒之后,斯杰潘突然反應(yīng)過來!他慌忙把襯衣往身上披!
但是,已經(jīng)晚了。
石鎖站在那兒,靜靜看著他,然后,他輕聲說:“可以解釋一下嗎?”
斯杰潘緊緊拽著襯衣袖子的手,慢慢垂了下來。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啞聲說,“其實我”
他腦子亂作一團,甚至沒法立即想出圓滑的借口。
石鎖慢慢走過來,他走到斯杰潘身后,伸手掀開掩蓋著的白襯衣。
“鞭傷,鐵烙印,刀割火燙,連指甲都被人拔去了三個”
斯杰潘萬分驚恐地望著表弟,他看著石鎖那張臉,從雪白漸變?yōu)閼K青,變得面無人色。
“我也是刀口上舔血的人,表哥,你以為這一切,能瞞過我的眼睛嗎?”
斯杰潘呆呆望著石鎖,他的心臟,在胸膛里急促跳動著,好半天,只能啞聲道:“不是你想的那樣,真的”
“好,那你告訴我,是怎么樣的。”
斯杰潘卻無法回答他。
石鎖點頭:“你不肯說,我去問雍正。你變成這樣,他一定是罪魁!”
“真的不是皇上的責任!”斯杰潘急了,他上前了一步,“石先生你別怪他”
他一句話說出來,再想收回來,已經(jīng)遲了。
石鎖驚愕地盯著他:“你剛才叫我什么?”
斯杰潘費力地蠕動嘴唇,他覺得自己周身的肌肉,正一點點變得僵硬,硬得如同巖石!
好半天,他張了張嘴,微弱地發(fā)出聲音:“對不起。”
終究,還是瞞不住了。斯杰潘忽然心酸地想,他費了這么多勁來偽裝,終究還是偽裝不下去了。
“我失憶了。”他說著,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但不光是有關(guān)你,石先生,我將過去的一切,全部忘記了。包括我的父母。”
斯杰潘看見,當那聲“石先生”說出來的時候,石鎖那種怪異的臉色,好像他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重創(chuàng)!
“什么叫什么叫全忘了?”他像夢囈一樣,輕聲問,“我們小時候的事,我后來回國的事,那么多事情你都忘了?”
斯杰潘埋下頭,他不忍再看石鎖通紅的眼睛,也不忍再看他輕輕發(fā)抖的臉。
“對不起”
然后,他聽見石鎖低啞的啜泣。
“這怎么可能呢?”他用手抱住頭,喃喃自語,“怎么可能都忘記了呢?那你這樣子那我這,又算怎么回事啊?我努力了這么多年,費了這么大的功夫把你找回來,結(jié)果,你竟然連我是誰都不記得了!”
斯杰潘趕緊道:“我有在努力地想啊!我每天都在努力回想!可我就是想不起來”
他沒再說下去,他看見石鎖慢慢彎下腰,蹲在地上,哭起來。
斯杰潘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他不知道該怎么做,如果按照往常,他或許該上前,輕輕拍一下石鎖的肩膀,但是此刻他明白,無論他怎么安慰,都是沒有用的。
好半天,石鎖扶著門,慢慢站起身來,他佝僂著背,悄悄走了出去。
斯杰潘心如刀割,卻沒有跟出去,他在床前坐了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斯杰潘突然聽見鎖門的聲音,他一愣,猛然抬起頭來。
有人在上鎖,對方打算把他鎖在這間屋子里!
斯杰潘腦子空白了兩秒,突然明白過來,他飛撲了過去,拼命拍門!
“石鎖!你想干什么!喂!別做傻事呀!”
門外,傳來石鎖冷酷的聲音:“表哥,這兩天你就好好在家呆著,我要去清朝,找雍正算賬!”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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