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七章冥冥
該來的躲不掉!
常棲一臉病容獨自坐在景仁宇正廳,指尖輕輕摩挲著一只木雕的十二鎏,鳥兒不大握在她枯瘦的手中剛剛好,雕刻的栩栩如生,一副騰翅欲飛的樣子。
她把它拖在手上,細細的看著。
丫頭香藕過來幫她搭了一件薄衫,又捧了一杯溫茶給她,笑著道:“奶奶今天高興,倒把這個找出來了!
常棲不答,低聲吩咐道:“你去把那副鵲上枝頭拿出來。”
一時玉嫦高興的跑進來,手里高舉著個絨布雀兒叫著:“娘親!您看我這個!是阿明叔給的!
常棲接著看了,好俊的手藝!便有些掩不住心酸:“真好!
人在病中,總是沒來由的傷心。
她攢足力氣向里屋叫道:“香藕,你把阿嫦帶到奶奶那邊玩一會。”
香藕忙出來,把一副繡品放在桌上,拉著戀戀不舍的玉嫦出去,邊哄著道:“去祖奶奶屋里喂金魚好不好?”
玉嫦這才開心:“好!”
一時外邊有人稟道:“大奶奶,魏爺來了!
常棲聽見忙起身道:“表哥請進來吧!
魏明學一身長衫笑著進來,常棲招呼著他坐下,有人給上了茶。
常棲笑道:“聽見說表哥今兒沒下山!
明學道:“是,樂得閑一天。大奶奶氣色好多了,這次的藥看來果然是好。”
常棲淡淡一笑,點頭道:“吃著心里覺得清爽了很多!
明學笑道:“大少爺遍天下的給你尋好藥,晚上定然是帶回來更好的!
常棲道:“我這個病竟這么難為他。每次出鏢丸散膏丹帶回一大堆。只是我聽說他是明天才能回來!
明學道:“燕超打頭陣,不是中午就到了?”
常棲道:“存芳他們鏢車走的慢,說在城外宿一宿,明天一早進城,他們一直都是這樣!
明學聽了抿嘴不語。
常棲咳了兩聲,飲了口茶,問道:“表哥,最近去爹爹那邊了嗎?”
明學道:“還是上個月去的,怎么?”
常棲笑道:“前兩天阿櫟讓人送了這個來,說是給你的生日禮!
一面指著案上的鵲上枝頭道:“表哥看看,喜歡不喜歡!
明學笑道:“二妹妹的繡工越發好了!也難為她記著,何必這樣的勞心費力!大奶奶到時候替我謝謝她。”
常棲道:“你喜歡就好,咱們自小一起玩大的,你現在倒這么客氣。阿櫟這繡工確實不錯,在我之上!
一面嘆氣道:“也是我自己的身體不爭氣,這頭半年快過去了,我還沒摸過針呢!
明學笑道:“大奶奶現在操持家務,又有阿嫦絆累著,和出閣前自然不能一樣!
常棲低聲道:“阿嫦這陣子都是跟著奶奶和二姑。”
明學道:“你病中怕吵鬧,過兩天好了自然就送回來的!
常棲一笑:“請表哥過來是想和你商量件事,你可千萬…別覺得我唐突。自我嫁過來,從娘家論這里最親的只有四叔和表哥,我心里的事也沒有別人可以商量。”
明學道:“你只管說!
常棲道:“我想…給存芳納一房妾室,表哥你看怎么樣?”
明學道:“咱們畦楚人不講究納妾,但你這么賢德…自然是好。存芳是怎么說的?”
常棲搖了搖頭道:“我還沒和他提。我是想著近來身子越來越差,成親四年只有玉嫦這么一個女娃娃!
明學問道:“存芳怪你了嗎?還是老師……”
常棲忙道:“存芳向來對我很好,奶奶和父親也沒有過一絲苛責。但我知道他們心里是盼著的,我覺得對不住李家。”
明學道:“難為你通情達理,這樣大度。”
常棲凄然道:“做妻子的哪個會大度?”
明學不語。
常棲道:“我也不過是順水人情,存芳他在外面…有女人,我不介意他娶進門來,只是我問過幾次他都不肯明講,所以我才請你來。”
明學仍不語。
常棲道:“存芳既然有心怡的女子,我不該擋在頭里,毀了他們的姻緣!
明學道:“你人這樣好,他哪里還會有什么心怡的女子,你不要想多了!
常棲苦笑:“表哥,我也不怕你笑話我,對于他的女人我并沒有太多的醋意,若他們兩情相悅,我是真心的想促成他們的好事,只是他不說我只能來和表哥打聽!
明學道:“他沒有…別的女人!
常棲微笑道:“你們都不用瞞我,女人的直覺是不錯的,其實成親那天我就知道了…開始我很傷心,心里也怨恨過他,可后來我想明白了,他和我成親也是為了遵從父母之命,我知道他并不開心,我能理解。”
明學不語。
常棲道:“所以想來是我對不起他,如果不是我占著這個名分,他們早就成雙成對了。表哥,你別覺得我是故作姿態,我是誠心實意的…有時候,我真希望我早點死了,大家就都…如愿了!
說著一陣狂咳。
明學道:“阿棲!你傻。≡趺磿@么想!”
常棲不覺留下淚來:“我活著…于人無益!”
明學道:“別這么說!存芳心里沒有別的女人,我…敢打保票!咱們活著,不必去想是不是于別人有益,我們應該多為自己想想,太過善良,只有自己吃虧!”
說罷他起身道:“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讓他們扶你進去歇一會!
常棲呼住他:“表哥!”雙唇顫抖,努力幾次終于道:“表哥,你可有…可有他的消息?”
說時已滿眼滿面的淚。
明學心里狠狠的被鞭子抽打了一下。
常棲悲切道:“四年了!”
明學低目搖頭。
常棲楚楚道:“我昨晚夢見去雙呈齋,他就坐在東閣看書呢!”
明學搖頭不語。
常棲喃喃道:“東閣還是老樣子嗎?我真的很想去看看!
明學苦笑道:“不必看,什么都沒有了,他的東西…全都讓存芳一把火給燒了!”
明學說畢,轉身疾去。
常棲呆呆的站在那里。
一時有人上前扶她回里屋。
轉身要去時,目光卻看向明學忘記拿走遺在案上的那幅孤零零的鵲上枝頭!
她突然若有所思。
表哥不抽煙,但身上卻帶著一種熟悉的煙草味道?
那件母親親手給表哥做的襯衫,正掛在景仁宇的內閣。
是那日存芳身上換下來的……
常棲又是一陣止不住狂咳。
十日后的夜晚,常棲突然不見了!
魏明學、石寶岳和燕民瑞帶著眾人舉著燈籠火把找遍了老爺嶺,眾人喊破了喉嚨,也沒有常棲半點回應!
最終人們遍尋不到的時候,卻意外的發現,她倒在離雙呈齋大門十幾步遠的院墻邊,已然不省人事。
香藕幾個哭叫著把她抬回了景仁宇,沒人知道她拖著病重的身子什么時候出的家門,也沒人知道她掙扎著去雙呈齋做什么。
她自那晚緩醒之后便不言不語不飲不食,熬了三四天就無聲無息的故去了。
……
和煦客棧,雅室。
魏明學坐在李存芳的旁邊,手里摩挲著小巧的脂玉白蓮,十年的把玩已使它潤糯欲滴,他本不喜歡這類的東西,只是覺得這白蓮的造型不錯,他有強迫癥,對稱的東西他無法抗拒的喜愛,比如匾上的“呈齋”和“常笑”。
李存芳給他的碗里布了幾片藕,他看了一眼并不動箸只飲了半杯酒。
存芳道:“崽子,十七歲那年帶你去聽戲,散了戲出來在攤子上買了塊桂花糖糕,你吃了高興得像撿了個金元寶!現在可好山珍海味放碗里,你倒連個笑模樣都沒有!
明學一笑不語。
李存芳道:“我覺得徐北階的話靠譜,那小子雖然好吹牛但未必敢說謊!還有他那個是表姐還是表妹,在軍道上的,聽說把身子都給他了,怎么會詐他!
明學道:“別聽他們起哄!徐北階才多大!”
存芳笑著看他,心道比你當初的時候大。
明學不理他,今日奇怪他總是覺得有些心緒不寧的!
亳沒來由!
存芳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他們瞎起哄?”
明學只得道:“當年徐策老爺子去求親,說的是宋家大姑娘,結果宋大姑娘不樂意,她爹就做主把二姑娘給了徐北階的爹;大姑娘這才如愿嫁進了金家,也就是金娜的娘。徐家后來家運慘淡,宋大姑娘心里一直覺著對不起她妹子,就把女兒和外甥定了娃娃親,可她妹子妹夫一死,徐北階又到咱這做了匪,金家對這樁婚事就黑不提白不提了,畢竟門不當戶不對的。這一檔子事,只怕徐北階自己都不知道!
李存芳笑道:“這些你都從哪兒知道的?”
明學道:“徐北階投進咱老爺嶺,和其他雇傭兵不一樣,他上山比張廟、肆莊和新畦楚營的都早,老師這么多年又一直栽培他,我必定要細查清楚他的底細!
李存芳道:“那四獸圖到底毀沒毀?”
魏明學道:“毀沒毀我都沒興趣。”
李存芳道:“那你說,祝懷慶暗中接觸金家是要干嘛?”
明學道:“沒穿軍裝就算暗中接觸?我聽說那位新上任的陸帥也是個喜愛書畫的。金驥是書畫大家,又經營著畫店,祝懷慶找他很奇怪嗎?”
存芳搖頭:“我還是覺得這里邊有事!可以試著撈一把!
明學道:“你不怕老師知道!他可是不讓咱們摻和那些望風捕影的事!若真有寶,上一輩的早做成了,輪不到咱們!
李存芳道:“你信晁天嘯?”
明學想了想道:“我信陸中霖!他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我勸你別觸碰他的霉頭!”
存芳道:“你和那三道人走的太近,當心我爹不高興。”
明學笑道:“怎么?怕我吃里扒外?”
存芳攬住他的腰,瞇眼笑道:“我才不管,你愛吃什么吃什么。”
明學喝了口酒,笑著罵他道:“沒正經!”
存芳兀自從邊上挪過來,手探進明學衣內摩挲道:“明學,笑起來…真的好看!
魏明學被癢得更笑:“比常棲好看嗎?”
李存芳的手便停住了,不說話。
魏明學起身坐到他對面,冷臉道:“你是不是因為常棲的事,心里一直怪我?”
他雖這樣問,但其實他從來對此不介意,怪與不怪又能怎樣!
他已經不是十七歲了,十年里他早已學會了怎樣從委屈掙扎的活著,變為現在他隨便就能恣意把眼前這個男子攥在手心里。
這秘訣是什么?秘訣就是…他根本不想把他攥在手心里!
李存芳忙道:“我從沒因為這個怪過你,說到底是我欠你的。”
明學淡淡道:“你倒有自知。”
存芳道:“何況常棲早晚自己也會知道,這種事瞞不過女人的!”
明學道:“那你們還逼我娶常櫪?你,四叔還有老師,一個比一個起勁!”
存芳道:“常櫪跟她姐姐不一樣,她是死心塌地喜歡你!”
明學笑道:“惡心!”
存芳道:“人說男男之交如飲酒,男女之交如啜醋。有時候,你也得吃點醋!
明學道:“滾!”
存芳道:“人家可是從二八年華生生等成了老姑娘!”
可不,常櫪也已然二十四了。
明學道:“我可從沒說過要她等!
存芳嘆道:“你反正總是要娶一房女人的,阿櫪也可憐,這么多年了沒人能入她的眼。”
阿櫪是阿棲的妹子,存芳是真的關心她。
明學道:“我可沒你那樣的本事,把阿櫪娶進來她才真的可憐!
存芳笑道:“我有什么樣的本事?”
明學嗤的一笑:“男女通吃唄。”
存芳道:“剛才說讓你吃點醋,原來醋意已經這么大了!你憑心說,常棲死后,我身邊的女人雖然多,還不都是因為家里催逼的?而且男人到底只有你一個!”
明學冷道:“沒人攔著你吧?”
存芳道:“我說正經的,你別打岔。二十七了不是個崽子了!”
明學看了他一眼:“滾!
存芳道:“娶個女人生個娃,男人必須給家里傳宗接代啊,你魏家可只有你一個根兒!
明學不說話,眼前的李存芳也不是十年前只會對自己用強的暴虐男子了,或多或少的對自己有了溫情,他下意識的摸了摸左臂。
是啊,十年…時間真的久,深深的疤漸漸都要長平了。
即便是小貓小狗,即便是毒蛇毒蝎,喂養時間長了也會生情。
存芳道:“聽話,今年娶了吧!
說著便又湊到邊上來。
明學不屑道:“想娶你娶!
存芳挑眉笑道:“我心里,就想娶你!”
明學側頭斜眼氣他:“也沒人攔著你啊!”
存芳不覺心蕩神馳,粗聲道:“晚上等我!”
明學道:“不等!
存芳道:“誰讓你撩我?好人,晚上喝了那酒等著我。”
明學垂下頭:“不喝,以后再也不會喝了!
他沒說假話!那惑春的東西,以后他是死也不會再喝的。
存芳道:“不喝也好,你喝了那東西太猛。”
明學道:“去你的!留著這些話,和你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說去!
存芳笑道:“我的女人哪有不三不四的?”
明學哼道:“除非不三不四的,不然也成不了你的女人!”
存芳道:“瞎說!那阿棲呢?”
明學道:“阿棲本不是你的女人,她只是你孩子的娘!”他斜眼看著存芳,而今他像綠螢毒蜂一般,一有機會便刺存芳。
存芳笑道:“不然你來給我生一個?!”
明學道:“還是好好甩你的籽兒去吧,周禿子不是說好今晚帶來兩個嗎?”
存芳道:“你還是吃醋了!我保證,只要是得了男娃,我這輩子不管男人女人一律都再不碰了,除了你!
明學道:“那你到底拿我當男人還是女人?”
存芳道:“我拿你當神人!你拿我當什么人?”
明學想都不想:“當仇人!”
存芳點頭笑了,“現在還想殺我嗎?”
明學仍坦誠道:“想啊!
沒瞎說,十年了,一直想。
存芳笑嘆:“我現在是讓你徹底轄制了!
李存芳這樣的人,除了自己愿意沒人能轄制得了他。
存芳試探道:“過兩天要祭拜二叔二嬸,今年我和你一起去?”
這個話他已經連續而無望的問了十年。
但這次異乎尋常,明學雖仍不肯說話,卻令他意外的輕輕點了頭!
李存芳如皇恩臨幸般心里大喜,壓制著沒敢多言,只樂著連掫了兩杯酒笑道:“他家的酒果然不賴!怪不得周禿子喝的個酒糟鼻子!”
明學道:“這里是晁天嘯的買賣,和周禿子沒關系的!
存芳笑道:“他禿成那樣定是個好色的。”
明學笑道:“聽說他從不在找人,別看他禿,他只喜歡頭發好的女人!
存芳道:“我剛看見禿子的老婆使勁的看你!那女人看著就厲害的!
明學笑道:“瞎講,那個是他的寡婦妹子!我倒覺得她是使勁看你呢!
存芳道:“叫過來問問?”
明學道:“別找事,要是傳到晁爺的耳朵里,可當心你的小命!”
存芳問:“怎么說?”
明學道:“這內江的春館她摸得透,走的又是內宅的路子,和晁夫人關系好的很!
存芳道:“別是幫著媳婦看著晁爺呢!庇中Φ溃骸澳氵@好八卦,真像女人!晁天嘯對她有那個意思嗎?干嘛不娶回去當老三?家里的兩個那么厲害的嗎?”
魏明學搖頭,晁天嘯的事他不大知道。
晁天嘯是和煦客棧的主人,周禿子在他手下做事很得器重,多少也是有一些他寡婦妹子的緣故。
但晁家已然有了兩房夫人,周秋霞又這么大歲數了,估計進不了晁家的門。
明學搖了搖頭。
都說晁天嘯懼內,但誰也不知底細。
存芳道:“你說他怕家里老大還是老二?”
明學道:“據說都不是善茬。正室比晁爺大出很多,又生了個傻兒子晁福,但是依然是當家做主的管事太太;二的又刁又辣,別看姿色一般且無根無基,卻仍敢跟大的對抗!
存芳道:“怪不得晁天嘯從來不嫖,也不敢再娶再納!”
明學鄙夷道:“他是因為懼內不敢娶,你為什么不娶?要這么偷偷摸摸的找女人!
李存芳十九歲時娶了常棲,生了李玉嫦沒出三年就成了鰥夫,自此后,雖然家里人不斷催逼,他卻一直沒有續弦,只是每年間都找幾個春館的處女行房事,之后這些女子會被錦衣玉食的幽居供養兩三個月,如果有可能開花結果的便可一步登天,如果沒有動靜自然放人家離去,當然給足銀兩是一定的。
這也是他們此次下山的原因。
老爺嶺也曾做過春館的營生,但一直沒做起來,他們的長項是走私,而春館賭場還是晁天嘯手下經營的好。
李家是川蜀一霸,當然這事是秘密進行的,周禿子和那些女子根本不可能知道這個招他們來伺候的男人是誰,但錢上是實打實的,沒人抱怨。
魏明學是中間人,他結交的各路人馬都有,這種事既然齷齪,那么大家只管拿錢,旁的誰還在意打探太多!
打探魏明學的事,多半落不下好果子吃!
只是這幾年來,李存芳過身了一二十個女子,竟沒有一個做了身孕的。
而今,長輩更是催著他再娶,畢竟已年近三十,他仍拖著不點頭,但李拜天不再讓步,已經在籌措著選人家了。
存芳笑道:“你說我是為什么!币幻嬗诌^來拉他:“還不是怕你不高興!
明學哼了一聲道:“這更說不上,別說你尋歡問柳,就算是真弄回個嫂子去,你看我是不是高高興興的給你張羅喜事。”
存芳道:“你真就這么不在意我?”
明學樂了。
存芳道:“早先常棲幾次勸我戒煙都戒不了,可你只說了一句,我就再不碰它了。你的話在我心里就是圣旨!我哪敢弄個女人回家招你不樂意!
明學道:“我倒想你身邊多幾個女人纏著,我落個清凈。”
“休想!”存芳在他身上緊緊握了一下,又笑道:“你的身體怎么竟比女人的還軟還滑?”
明學道:“不知道!我又沒碰過女人!
存芳道:“我錯了,我碰過女人,只是咱來世間一回,該碰的該嘗的都要經歷經歷。”
說著便要去噙乳:“如果能把你變成女人,我寧可少活二十年!名正言順的娶你多省事!
明學正色:“我要是女人,死都不會嫁你!”
二人正撩逗著說話,忽聽門外一個男子的聲音:“客官,能進來嗎?”
想是店家來添菜。
魏明學愣神問道:“誰?”
他臉上似乎微微顫了一下。
外面小二道:“客官,您要的清蒸河豚和醉鴨掌好了!
這兩道菜是出了名的慢工。
魏明學又出神問了一句:“外面…是誰?”
李存芳道:“是菜好了呀!
說著起身要去開門,房門是被他鎖了的,幾個手下都另置了房間。
魏明學忙按著他,自己去開門。
明學來這里是走了明路的,而存芳還是避人些比較好。
門一開,一個年紀不小的男子,端的一個食屜,上面托著兩道菜,并兩壺新添的酒。
明學剛要說話,卻愣住了。
那小二也是滿臉堆了笑容僵在臉上。
坐著沒動的李存芳聽見輕輕的“咚”的一聲,是明學手里的白脂玉蓮掉落在地上,竟然沒有去拾。
一陣尷尬。
那送菜的小二先說了話:“阿…阿明哥!”
魏明學仍不言語。
李呈荷笑了笑,忽然看到后面的李存芳:“大哥!”
李存芳冷冷的問道:“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兄弟闊別多年,相見卻沒有一絲親熱。
李呈荷道:“幾個月了!
說著笨笨的把酒菜擺放好,搭訕道:“阿明哥,你們一起下山?”
魏明學竟比李存芳更冷,立在門口道:“不是說再不回來的嗎?”
李呈荷收好食屜回到門口:“說過嗎?好像還真說過。阿明哥還記得!
他無奈一笑。
可不,十年前離開老爺嶺時他是這么說的。
在外面混了整整十年,兜兜轉轉最終還是回到了原地。
存芳哼道:“這個歲數倒在這里做跑堂?”
呈荷道:“不是,今天客人多所以掌柜的讓幫個忙。平常只是在一樓角上支個桌,幫客棧的人代寫個家書什么的。”
存芳道:“這么久了,不知道回家的嗎?”
呈荷沒答。
樓梯口有人在叫:“李二哥,你送個菜這么慢的!你老婆孩兒尋你來了。”
又挖苦道:“這歲數大,手腳就是不利索!
呈荷忙向外道:“我來了!
說著急忙夾著食屜下樓走了。
明學從門口探出半個身子一看,果見樓梯口一個二十多歲的舊衣女子,拉著一個四五歲的娃娃仰面朝上望著。
女子看著模樣還算清秀,自將寫書字用的筆墨等物包了,抱在懷里。娃娃帶著帽子,同樣的舊衣,并看不出男女。
兩個人也都看到了明學。
明學忙縮回了身。
只聽那女子輕聲關切道:“又讓你幫忙啊!
呈荷道:“今天客人多,也不是白幫忙,畢竟在人家店里面支桌子。”
女子道:“這么晚了,我和阿孝實在擔心!
呈荷笑道:“我一個大男人還能出什么事?”
女子問道:“上面的客人是以前的熟人嗎?”
二人聲音遠了,明學復探出身子,見呈荷已抱起孩子挽著女人道:“是同學!
一個苦笑,泛上魏明學的面頰。
同學?
自然,僅僅是同學而已,不然還能是什么!
那時他們穿著同樣的衣服,背著同樣的書包,手拉手進的學堂,不是同學是什么。
做一輩子同學也好!
……
魏明學低頭拾起落在地上的白玉蓮,回身坐在桌前,飲了一口酒,吃了一口存芳夾給他的魚,吃的急,險些卡了刺。
存芳盯著他看了一眼。
他笑著也看他一眼,忽道:“忘了告訴他,阿棲死了!
告訴他又怎樣,死了那么多年了。
二人各自在心里想著呈荷聽到常棲死訊的反應。
……
存芳敲了一下案子,明學才倏的緩過神來,原來是把酒杯里斟了茶,神色一慌,忙把捧在手里的茶壺放下,又拿酒壺,但見杯中茶酒早已混了,自然倒不得,正猶豫著,只覺李存芳起身按住了他的手,明學一痛手上一松,酒壺險些傾了,再看存芳臉上,冷冷的霜侵了一樣了!
他想說點什么,話卻在喉中說不出來。
終于勉強道:“存芳,你別多想!
李存芳哼道:“我想多了什么?”
明學更加怯了:“我…”
他額上發間不禁滲出了汗珠兒。
存芳猛然拽著領子把明學拉起來:“你早知道他回來?”
明學搖頭。
存芳道:“或者根本就是你把他找回來的!”
明學用力搖頭。
存芳鉗子般的手幾乎要攥碎他的腕子!
存芳粗聲怒道:“原來你不肯我這樣碰你,現在怎么不生氣怎么不阻止我了!還是你這心里有什么鬼!又在繞什么彎彎心思!”
明學道:“我是…怕你心里不高興…”
他恨自己心里著急,講話竟這么亂了章法!
果然存芳反問:“我憑什么不高興?!”
明學不敢接話,剛才的話他已經在后悔。
存芳冷笑道:“我高興的很!只是比不得你高興。”
明學搖頭想否認,卻不敢看他。
李存芳道:“十年了!裝在心坎兒里的人回來了你怎么會不高興!”
明學不語,眼神仍躲閃著他。
世間的事,用常人的眼睛看,很多時候是看不明白的,如果我們真能飛到時間和空間的高處云端俯瞰,就會發現任何的變數都會帶來快樂和痛苦,當然可能更多的是痛苦,因為人們更加適應一成不變。
就在李呈荷私自離開老爺嶺近十年后的某一天,他毫無征兆的出現在魏明學的面前!
像一粒石子落在湖面,引來了小小的波紋。
盛怒于土囊之口,波紋之后注定接下來將會是極不平靜的日子!
明學道:“存芳,你別這么說,以前都過去了!泵鲗W緩了神:“這么多年了,我現在是你的人,魏明學從來沒想過要走回頭路!彼D了頓:“何況,回頭也無路可走!
存芳滿是煞氣的眼神漸漸和緩,他松開明學的手腕,仍按著他坐下霸道:“給我倒酒!”
明學把杯子斟滿。
存芳盯著他不語。
明學會意,自斟了一杯,兩人一飲而盡。
存芳看著他,阿呈的出現才讓他意識到,十年過去了!眼前這崽子跟了我十年了!
眼前這聽話的崽子,自己可曾馴服了他?
沒有!誰也不能馴服他!
除非他自愿被馴服!
……
那是李呈荷離開老爺嶺的第二年,也是李存芳霸占了魏明學的第二年。
那一年魏明學自告奮勇帶人走了一趟長鏢。
十八歲的成年男子在老爺嶺已經開始成為家族營生的主力軍了,而且明學的精明細致,果斷決絕一直以來很得李拜天的肯定,他押的鏢沒有出過一次差錯,所以這次李拜天很放心的派他跑九江。單程也是兩千多里地,而且這次的鏢是重鏢,三車銀鏜。
銀鏜是制銀錠子用的材料,制幣局在這個過程不通過官方押運都是民間走鏢,當然價格也高,走鏢風險大容易有閃失。
魏明學帶著手下十二個人,去用了五天、回程預計是八天,可不湊巧的事,回程時剛離開漢口偏就趕上了大雨天!
明學是算計到了的,所以去時減省出了一兩天的時間,就防備來回時耽誤了交鏢,但天不作美,他少不得也心中急亂。
跟鏢的有幾個叔輩的老人都勸他,這樣的天氣誤了交鏢也沒人理論,但他畢竟是年輕氣盛,第一次帶隊不愿落人話柄,所以并不肯放松行程。進了重慶時便是交鏢的前一天,本來是穩妥了的,誰知因連日暴雨漲水,幾條入內江的路全都走不通!
一行人無法,只得選擇了獅子山!
獅子山下就是望江!這里歷來是人們避之不及之處,早年是鬧匪,后來則是因為山勢陡峭野獸眾多,行經此處多人喪命!
但明學橫了一條心,仗著他們人多又有功夫傍身,即便遇到虎狼也是不怕的!
結果就在獅子山出事了!
一車銀鏜順著山路滑下去,眾人七手八腳搶回來銀包,明學自然不肯落后于手下,誰知一個不留神,自己被銀包一撞,順著山路滑下去,直接掉進了望江!
大家大驚失色!鏢銀沒有損失,但魏明學性命不保!自古望江吞了多少人!掉下去就只能是個死!那里水流太急,人的水性再好也沒有活著回來的!情急之下,眾人除了喊叫沒有任何辦法!
正在眾人絕望時,李存芳帶人馬接應趕到,他冥冥之中料到明學會鋌而走險,畢竟那崽子太要強!
存芳遠遠已看到明學落水,二話不說腰里系了繩子,不顧眾人阻攔瘋了似的跳進江里!
等到拉繩子時,另一邊早不吃勁了!
眾人嚇得面如土色!
死了個魏明學又搭上了李存芳!
十幾個人知道,存芳出事他們誰也活不成!都不管銀鏜,都發瘋似的拼了命叫嚷尋找。情急不知過了多久,只見李存芳身形從江里漂出來,一手托著昏迷的魏明學,一手揚著求救,也早已沒了力氣!
眾人這才又趕忙聯手把他們拉回。
最后有驚無險,銀鏜算是按期交鏢,魏明學雖溺了水傷了腰,畢竟年輕,救治及時修養了一段時日自也無事。
此后這崽子第一次主動為存芳寬衣解帶。
而他在存芳面前也不再因恐懼而渾身顫抖、放松下來后他們才彼此有了享受的感覺。
就是那次的舍命相救,讓他得到了他。
十年了,或者只是他自以為得到了他!
崽子只看了呈荷一眼!只說了一句話!真的只有一句話,這從來鎮靜冷淡的崽子竟然讓自己平生第一次給醉死了!
而且!
而且,李存芳突然意識到,開門前他已聽出了呈荷的聲音!
當時呈荷不過在門外說了幾個字,而這個崽子居然就已經聽出來了!
天下一物降一物,這話是不錯的!看來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降伏住他,只能心甘情愿的被這崽子降伏!
只是這崽子心太癡!癡到分不清誰才是真的心疼他的那個!
阿呈心里但凡有你一點,當初怎會撇下你獨下老爺嶺!而且一走就是十年!
阿呈心里眼里只有常棲!
可是,這個崽子,心里眼里卻只有呈荷!
李存芳用手背撫了撫明學的面頰。
“傻崽子”!他哼了一句。
是!不過都是一些傻子罷了!
李存芳苦笑,出了聲的苦笑,他心里眼里只有阿呈,而你的心里眼里,不也是一樣,只有這個崽子嗎!當初跳下望江的時候,你想過生還嗎!你罵他“是那點鏢銀貴還是自己的性命貴的時候”,就沒問問自己,他的命竟比自己的值錢!
當初這崽子被他折磨的死去活來的時候,總是偷偷的喊“阿呈”的名字!殊不知,他越喊阿呈,自己就會下手越狠的打他!
下手越狠,他越痛,自己也越痛!
剜心的痛!
傻子!還是阿呈灑脫!決絕離去的灑脫!
清晰的傳來一聲喃喃自語:“阿呈,別走。”
十年了,一切都要回到原點!
“存芳!”明學頭枕在案上笑道:“兩個女人,分我一個!”
閉了眼睛,再醒不過來!
存芳心道:醉成這樣還想女人,到時候再讓女人占了你的便宜去!
于是發出一聲尖利的口哨聲,幾個手下聞聲奔過來。
目瞪口呆的看著不省人事的魏明學!
這次是開了眼了!
存芳道:“燕超,你們魏爺醉了,抬回他客房里去。你們在外間守著,不許沒人!”
燕超幾個應著,背了魏明學走了。
李存芳仍舊自斟自飲,一邊想著以前的事。
李存芳并非天生狠絕的人!小時候,他住在縣城的高宅大院,戴著瓜皮小帽衣著鮮亮,被爹娘領著被下人擁著進出縣衙府邸,吃的用的無不是最好的!
但就在兩歲時,懵懵懂懂的他,生命中出現了第一個天敵老爺嶺!
上了老爺嶺之后,他的生活里一切都變了!好吃的好玩的都沒了!他要和挺著大肚子的娘親清晨一起去撿樹枝拾柴禾,幫著公廚煮粥做飯,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爹爹自此不大搭理自己和娘,他總是很晚才回家,甚至整旬整月的不回家!
就在這不如意的時候,他迎來了生命里的第二個天敵!那個叫“弟弟”的小家伙,生生從他生命中奪去了娘!甚至占去了奶奶!
沒人知道他是怎么長大的!似乎不被餓死他就該成材!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身上聚集的戾氣就像厚厚的冰凍的鎧甲!孔武狠絕彪悍粗獷,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除了這條命,他的所有都沒有了!于是,他也不在乎命,不在乎自己的命,更不在乎別人的!
“掠奪”是他最認可的“道義”!因為他的快樂都被外界掠奪光了!
“暴虐”是他人性中的“標識”!因為他不知道該仇視誰,于是他仇視所有人!
他一度最仇視的人就是魏明學!因為他有爹娘陪,有別人的弟弟和奶奶陪,擁有以前他擁有的那些美好!
于是他下黑手的狠揍那兩個形影不離的貓仔狗仔,直到忽如一夜魏明學也成了孤兒,他突然無由的可憐他,比世人都可憐他!他知道這個事情是多么的可怕,因為他經歷過,那是山崩地裂般的可怕!
雖然他一如既往的揍那兩個崽子,但是,他眼中的阿明卻再不是以前的阿明了。
……
徐北階已經是十八歲的高大漢子了!
和初上老爺嶺時不同,他憑著自己的努力在這里立穩了腳跟。他不再是任人驅使的小童子,也不再是那個想多添一碗飯都要看人臉色的流浪兒!
爹娘死后,十來歲的他曾一度跟著大伯大娘和爺爺一起過生活,爺爺身體不行,已經不在縣衙做事,家里的事也多是作不得主,而天生不安分的他極不被大伯夫妻喜歡,特別是大伯的獨生子游水溺死之后,大娘更加視他為克星一般!幾乎是不聞不問的散養著他,放任他在街上整日游蕩,不出現在家里不出現在他們倆眼前就好!
餓了他會自己出去討飯,甚至順手牽羊的從鋪子里獲取些吃食,人都有生存之道,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
直到有一天,他一如既往的從店鋪里順了半張餅子藏在胸前的衣服里,被人家發現追打了半條街,剛擺脫了“追兵”,他不由得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一個彪悍的青年男子當街暴打一個比他自己還高還膀實的壯年男人!只打的那男人沒有一絲還手的勇氣,只在抱頭自保!那打人的卻是一臉的英氣,咄咄逼人!口中罵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一面令幾個手下從旁邊鋪子里面搬出許多布匹,裝上了大車!
那躺倒的漢子哭求道:“大爺!你們這是明搶!總得給我們留條活路啊!”
路人遠遠圍觀著,并沒有一個敢指點評論。
那青年男子不管頭臉的上去又踹了幾腳,地上的人更是滿臉花,再不敢說一個字。
忽然,一個更年輕的穿玉青色外衫的男子過來,一把拉住施暴男子道:“算了,教訓一下就可以了!”
他說話聲音不大,但卻管用。
一面推著那人各自跨上了英俊的高頭大馬,領著手下眾人緩緩驅車馳去!徐北階駐目看著,只覺二人冠巾飄灑,衣帶飛揚,好一派霸氣得意的英雄姿態!不禁神往艷羨!
只聽地上的人哭道:“老爺嶺的都是強盜啊!這些土匪傷天害理不得好死!”
眾人這才有搖頭嘆氣有出言指責的!
徐北階看著那些人,心中滿是鄙夷!眼前的這些不過都是螻蟻!是男人就要做剛才那樣的漢子!八面威風震懾眾人!
他暗暗下決心,自不要做任人宰割的螻蟻!他要做稱心恣意的英雄!
只聽有人搖頭嘆道:“可憐呦!老爺嶺的人有官府撐腰,到哪里說理去!”
又一個道:“什么理不理的!那可是悍匪李存芳!”
因又有人問:“那個年輕些的,莫不就是儒匪魏明學嗎?!”
李存芳、魏明學、老爺嶺,這幾個字久久在他腦中盤旋著。
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
小賊被人追打,大盜人見人怕!
更不要說竊國之賊!爺爺給他說的那些典故人物,他清清楚楚的記在心里。
成王敗寇!誰是英秀誰又是賊呢!
看著裝腔作勢的大伯夫婦,他心里哼道:“螻蟻!”
徐北階不要和這些“螻蟻”為伍!
他一定要去眾人談之色變的老爺嶺!
徐策拖著顫顫巍巍的身子,把徐北階拉進自己的小屋,在落灰的書格子里摸索著取出一個長盒。
“去吧,帶著這個上老爺嶺找李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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