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湖的開端(四)
在沒日沒夜的墓室過了三天,我的精力也大大恢復了。這天夜里,她引我走出石室,來到外面的一個平臺上。從另一條甬道,只要走一段墓道,再經過一扇機關控制的石門,就到了一個半山腰的平臺上。平臺前面臨著山澗,月光下對面是層層疊疊黑色的群山。最遠的天際,在清澈的夜空下聳入云霄的巨大黑影,就是上方山前山。
平臺并不隔絕,有若有若無的小徑從山下經過這里,通往山上。
她讓我在此地修養,并只允許我在墓室和平臺兩地走動。白天必須待在墓室里,夜晚才允許來到這個平臺上。因為我始終不確定她是人是鬼,所以沒有怨言地遵照執行了。
“這整座山腹都布滿密道、墓室和機關,你不要亂走,不然你要么被困死,要么被機關殺死。”她告誡我。
這期間,或許是怕我無聊,她給我一本書,說這是這個墓室的主人的陪葬品,我可以在墓室看,但是不能帶出墓門,否則會有殺身之禍。
啊,原來這不是她的墓室啊。躺在那個棺槨里的原來是個不相干的人。
那是一本叫“降龍訣”的秘籍。
“這部拳譜,算得上是比較高明的拳譜了”,她淡淡地說,仿佛這個世界沒什么讓她激動的事,“若是流到江湖上,也許會掀起一場血雨腥風吧。我看你有一身內力,武功卻一塌糊涂。你可以趁這個時間好好記住這本拳譜。但千萬不可以在這兒練。”
“嗯,我的傷口還沒有愈合,不可以練。”我自作多情地說。
“愈合了也不可以在這里練。否則你就死定了!
“那……”我本想說不能練我讀拳譜干什么?
“你可以出山以后再練啊,難道你可以一輩子不出山嗎?”她似乎氣呼呼地走了。
我心想,我哪里又得罪你啦,怎么就生氣了?不過,她生氣的聲音更增添了凄美,更讓我動心。
說到那本拳譜,真是一本晦澀難懂的書。它絕對不是一本教人一招一式的書,通篇也沒有一個招式、一個圖形。仿佛一切需要自己去書里那些似是而非的語言里去悟。所幸我小時候認字的時候起,接觸的就是佛經。那時候我去老和尚的廟里,他就教我讀佛經。之后,我抄一段佛經,他就給我一點吃的。在我父母過世之后,我就基本住在廟里,跟他一起勞動,一起讀經,一起抄經。我就是這樣學會認字的。我對晦澀難懂的佛經都習以為常了,所以這本拳譜雖然晦澀,我也啃得津津有味。
據拳譜上說,降龍訣是降龍羅漢創下的功夫,降龍羅漢是佛家人物,他的拳譜自然暗合佛法,所以我的佛經方面的童子功,對理解降龍訣應該大有裨益。
不過,讀著讀著,我越來越覺得這是一本道家的拳譜,很多理念來自道家。但這也不稀奇,按照我現在的見識,我知道佛家傳入東土時,它要表達的很多東西,只有道家的語言才能表達,比如“有”、“無”什么的。所以一直以來有很長一段時間,佛經上一些重要的名詞都是用道家的語言翻譯的,所以東土的佛家受著道家的極大影響,以至于正統的佛家思想反而沒有信徒。
從這點來看,這本拳譜一定不是降龍羅漢寫的,如果是,也是東土的降龍羅漢創立的。因為這本書,基本上是佛、道相結合的產物。
再往后,我讀出了里面暗合陰陽、五行、以及伏羲八卦、文王六十四卦的東西。這是陰陽家的范疇。雖然有些陰陽家最后偽裝成了道家的人物,但那畢竟是些不入流的人物,而這本書的作者在這方面卻表現得博大精深。
這天她來的時候,我忍不住問她這家墓室的主人的姓名,她告訴我姓鄒。我立即想到,難道他跟大陰陽家鄒衍有什么關系嗎?難道墓室的主人是鄒衍的后人?
許多年之后,我在這本降龍訣拳譜里悟出的遠遠不是拳法這么簡單,降龍的真正寓意也不是降龍羅漢,那是作者有意的誤導。但這是后話了。
她每天都來,但是待的時間都很短,一般是給我送點吃的、換洗衣裳什么的,也極少說話。
她總是語言簡潔,答非所問,語氣總是淡淡的。她長相就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但是她好像在有意偽裝老成。
她無意間流露的樣子,才是她本來的樣子吧。她在說“真是討厭!”,“啊,原來是這樣啊?”,“你要死啊!”之類的話的時候,純真極了。純真又靈活的樣子,才是少女該有的樣子啊。
十天過后,我的傷基本愈合了,體力也恢復了。
這天夜里我驚醒了,隱隱聽見室外有動靜。
我悄悄地走出去。墓門竟然開著。我遠遠地隱藏在暗影中,天上的月亮只有一半,但月光依然皎潔。我看見平臺上有兩個人在近身搏斗!一個是那個神秘的黑衣女子,另一個是身材魁偉的大漢。
大漢的拳法極其霸道,正在搶身一陣猛攻。他出拳極快極密,直拳、左擺拳、右擺拳、上勾拳,串聯成極快的組合拳,整個人搖擺著向前,配合腳下滾滾的步伐,整個人轟隆隆向前推進,卷起滾滾塵土,像一條咆哮的龍。他每一拳的力量都極其驚人,落空的拳頭激起的拳風,在空氣中像炮仗一樣炸響。
我一眼就看出這拳法出自降龍訣。
她卻像一只黑蝴蝶一樣翩翩飛舞!一般人的騰挪跳躍需要借助腿部的力量,并且需要有借力點,才可以躍起或者轉折。但她在空中卻可以隨意轉折,向左,向右,或向上,就像借助翅膀飛舞的蝴蝶,而不是借助雙腿跳躍的人!人力絕然不能在沒有任何借力的情況下,在空中隨意地變換方位。我的輕功不差的,我判斷那不是人力能企及的,一定是幽靈的舞步!
大漢的掌風如怒海狂濤,而她像怒濤中翻飛的海燕。
大漢每一拳都有開裂山石的力量,她似乎只能閃避,完全沒有還手之力。她在他的前后左右上下翻飛,總是在間不容發的驚險中躲避過去。
我觀察大漢的拳法,對降龍訣的拳譜認識又深了一層。他就像在我面前演繹拳法一般,他應該有很高的造詣了,不過有些地方明顯不符合拳譜的要義,不知道是未得要領,還是未經傳授。
但我更擔心她的安危,根本無心去參悟拳譜。只是這種級別的較量,我根本不可能插上手,我若上去只能幫倒忙。
大漢虎吼連連,已經連續搶攻了數十招,但連她一片衣角都沒有摸著。不過,她似乎只是仗著詭異無比的身法躲避著,至今沒有攻出一招。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漸漸覺得,她雖然躲避得很驚險,但分明又有種游刃有余的感覺。似乎她在有意逗弄大漢使出渾身解數。
以她現在展示的身手,她怎么會被那七個男子擒住呢?眼前這個大漢比那七個人高明太多了。我回憶那七個白衣男子的樣子,似乎是道士模樣,難道幽靈懼怕道士抓鬼的道法,而對武夫的武功則不那么懼怕嗎?我想起道士們手中閃著金光的東西,那種東西似乎給幽靈帶來了極大的痛苦。
我頓時覺得自己分析得有道理。
漸漸地,我開始有一種好整以暇的心情看大漢的降龍拳法。他哪怕沒有練到家,但是對這時候的我的啟發卻是巨大的。原來我相當于抱著一堆晦澀難懂的文字瞎琢磨,但是眼前這個大漢的動作給我指明了方向。武學講究言傳身教。只有言傳而無身教,是極易走偏的。
正當我沉浸在拳譜之中時,場面突然發生了變化。
那神秘的黑衣女子懸浮于空中,突然開口朗聲說道:“吳老二,到現在為止,你的手上還沒有沾上東西,你現在退走,我不為難你!
那大漢不為所動,驀然一聲長嘯,飛身揮出傾盡全力的一拳,與此同時,有七條隱藏在崖下的人影突然沖出,各自轟出全力的一拳,轟隆隆的拳風顯示著七個人的功力似乎不在那個大漢之下。這八人合力一擊威猛無儔,其威力似乎遠超大漢全力一擊的八倍,其中似乎蘊含著某種提升合擊威力的陣法。
這一擊就算是正大光明地擊出,這世上也沒多少人可以接得住吧?更何況又是算計了一個最佳的時機,如此精心設計的突襲呢!
那神秘的黑衣女郎此時身體懸于空中,強勁的拳風已在四面八方把她死死罩住。
我的心跳到嗓子眼上,眼看她決計躲不過八人合力的這一擊。
突然聽她一聲嬌吒,剎那間她黑衣狂舞,長發飛揚,緊接著眼前出現了駭人的一幕:空中飛向她的八個人突然分解了,變成了許多大小不一的尸塊,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這一切突如其來,變化太快了,我根本來不及反應。那八個人在空中就像突然散架的積木一樣散落了一地。
而她長發飛動,長裙無風亂舞,在月光下顯得十分妖邪。八個人已成地下的尸塊,她依然沒停,手足依然做著無以言狀的動作,像是在空中摘取什么。那樣子就像某種祭祀活動的舞蹈,在月光下、成堆的尸塊前,她的舞姿顯得無比的恐怖。
過了一會兒,她停下來。黑暗中出現一群無聲的幽靈般的人影,迅速清理著地上的尸塊。只一會兒功夫,黑影隱退到黑暗中,平臺上只剩下她獨立于皎潔的月光之下,身姿曼妙,仿佛之前的一切并沒有發生。
我驚駭地難以復加,全身酸軟,當我回到床上時,我無法抑制地渾身顫抖。
她只在一瞬間就擊殺八個江湖上的好手。她仿佛早就看穿了那個大漢所設置的埋伏,只等著他們做出全力一擊,然后將他們全部反殺!
我心中涌出很多念頭,讓我更加害怕。她為什么會被七個道士抓住?她的手段如此高明,那七個白衣道士絕不會是她的對手。難道真是的因為她懼怕道士的法術嗎?
她為什么要在我面前從山崖上跳下去?她為什么要把我帶到這里來? 隱藏在黑暗中、出來收拾尸塊的是些什么人,都是幽靈嗎?究竟有多少幽靈呢?這些幽靈是善良的還是邪惡的?
我總是感到黑暗中有無數眼睛盯著自己。我隱隱覺得那不像是善意的。
還有,她為什么要我參悟《降龍訣》?
這一切背后是不是隱藏著重大的陰謀呢?
她走進墓室。
“看清楚了嗎?”
“什么?”
“真是不太聰明啊,這樣怎么行!他們的招數啊,降龍訣啊!”
“!你······你是為了讓我看降龍訣的招數。俊
“不然呢!”
“我看了一些,不過不多。我只顧······只顧擔心你了!辈恢罏槭裁,看到她,我就為自己剛才的胡思亂想感到羞愧了。她那樣純真,怎么會有陰謀呢?她都是為我好呀。
“你······擔心我呀!”她有些高興,又有些害羞,但隨即變臉了,“哎呀,你真是不太聰明啊,這么好的機會,我花多少心思才把他們引來的!”
我心中一冷。她把他們引來的?她把他們引來,引誘他們在我面前展示武功,然后再把他們殺掉,就是為了讓我參悟降龍訣?這似乎太殘忍了吧?
她沒有察覺我的內心變化。
“像你這么不聰明的人,怎么能念出那么好聽的經文呢?那是心經吧?”她的語氣有些神往,像是在想那天的事,“那天,在山頂上,你念經的時候,我仿佛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佛光了呢,真是·······很美呢。”
“那時候?你不是已經跳下山崖了嗎?你為什么要跳崖啊·······”
“人家是在練功吶!被你拉了一把,又要救你,差點被你害死啦。不過,不過,哎,可能是我的幻覺吧,那佛光,真是讓人念念不忘啊······”她可能藏在什么地方,一直看著我為她念經吧? 那天我在山巔的紅楓下念心經,身上罩著佛光嗎?
我看見她正盯著我看,那雙美麗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可能她是在看那天的我吧。
“你的武功那么好,怎么會被那七個道士擒住呢?”我終于問出心中的疑問。
“哎,你真是不太聰明啊,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被他們擒住啦?要不是我,你都逃不出那個劍陣呢,真是傻瓜呀,怎么辦呢,這么傻!”
“啊,不是你啊······在他們腳下使絆的是你呀,那你救了我的命呢!”我腦中出現那七個人在施展劍陣的時候,其中兩個人絆了兩跤,我才得以逃脫的。
“很奇怪你能看見她們······很少人能看見她們的。”
“嗯?她們?”我腦海里出現了被七個道人圍住的三個黑衣女子。很少人能看見她們?難道說,她們是真正的幽靈?
“你以后還是少管閑事吧,況且還是那種事!人不太聰明的樣子很討厭啊,討厭!”
她用激動而又可愛的語氣說完,停了一會兒,又嘆了口氣。
“我最大的夢想,就是來生轉世成為一朵白蓮花啊,青青的蓮葉上開著美麗的白蓮花!
她像是又在說傻話了。她究竟是人還是鬼呢?如果是人,她這么小小的年紀,今生才剛剛開始,為什么要想來生的事?如果她是鬼,既然這么想轉世,她為什么流連人間不走呢?
不過現在我開始相信她是人而不是鬼了。可是,如果她是人的話,她也太可怕了,她可以跳下懸崖而不死,她可以在空中跳出不可思議的舞步,她還可以瞬間將一群高手肢解。
“明天,我可能不能送你了。你傷好了,也該走了。”
“······”
“你要好好練功啊,不要再自不量力啦······我走啦!
她嘆了口氣,就走了。她今天經常嘆氣啊。離開的中途,她回眸了一次。
我的心中原本五味雜陳——想著她的美麗、她的詭異、她的殘忍——但在她離去的剎那,所有的感覺都被抽走了,整個人一下子空了。
腦海里只剩下她無比美麗動人的回眸。
第二天一早,來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一身黑色勁裝,很是精神,稚氣未脫的臉眉清目秀,隱約有她的影子。他的身上背著一個不大的包袱,面無表情。
“阿姐讓我送你出山。”
“?你阿姐呢?”
“阿姐讓我送你出山!鄙倌甑赜种貜鸵槐。
我穿上放在床頭的一身嶄新的白色長衫,和一雙新的皂白靴子。這是她昨天送來的。新衣新鞋,非常地貼身合腳。我不禁想,這是她親手縫制的嗎?
我不想走,想再看到她,所以我磨磨蹭蹭的。但那少年明顯就不耐煩了,冷冷地看著我,表情不太友善。
我只好跟著他走了。
一路上我嘗試跟他搭話,他都沒理我,之后他說了一句:“阿姐讓我不要跟你講話,只要我把你送到山口!
我只好不再說話。
山路曲折,不時要穿過山洞,打開機關暗門。
整整走了大半天,到了一個山口,出去隱隱就是平原了。少年把包袱交給我,說:“這是阿姐給你的,你以后別再來啦。”
我想問為什么不能再來,少年又說:“阿姐為了你已經被重重責罰了……”他把后面的話咽到肚子里?磥硭幸欢亲釉捪敫艺f,但是顯然阿姐交代了什么,讓他欲言又止。
我說:“你阿姐為了我受罰……”
少年打斷我,說:“總之你別再來了。”說完一揮手,轉身走了。那揮手的樣子像趕走一只討厭的蒼蠅。
她因為我而受了重罰嗎?因為我的什么而受到重罰呢?
這些我都不得而知了。
我打開包袱,里面有幾身衣服,都是潔白的顏色,一如我身上這件。這些都是她親手為我做的衣衫嗎?她是喜歡看我穿白衣裳嗎?他們自己好像都是穿黑衣裳的。
我在包袱里仔細翻了翻,想找找有沒有信件什么的。我只找到了幾錠銀兩。
我在山口徘徊良久,最后在暮色中離去。
走在出山的路上,我想著她的一頭黑發和一身黑衫,和自己的一頭白發和一身白衫。我給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叫李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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