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了民心，就約等于失了天下。

難道繁榮穩定了上百年的大寧王朝，到了要傾覆的那一天？

陛下為什么置之不理？

一位本是貼身侍奉公孫納的宮女，捧著一堆衣物腳步匆匆走在皇宮走廊上，她準備將這些臟衣服送去掖庭。

也就是宮女和太監的工作場所，負責洗衣服、紡紗等勞作。

路上，她碰到了一個太監，二人在低聲私語。

“這都鬧了快半個月了，什么時候才會消停呀？”

“不清楚，得看陛下想怎么處理，以咱陛下的雷霆手段，要鎮壓這些暴民再簡單不過。”

“唉……我宮外的親戚們都讓我早點離開皇宮，免得遭受池魚之殃。”

“別聽他們的，陛下英明神武，正值壯年，只要動用仙官的力量，江山穩固無憂。”

“希望如此吧……”

當他們經過未央殿外面的廣場時，忽然！

“啊——！！！”

一位女子撕心裂肺的凄厲喊叫仿佛傳遍了整個皇宮。

這兩名宮女和太監離得最近，連忙順著聲音小跑過去。

當他們看到未央殿內的場景時，宮女臉上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無比蒼白，手中的臟衣物盡數跌落。

而她整個人也好似虛脫般癱倒在地。

太監則如遭雷擊，好似丟了魂一樣，雙膝一跪，扯著尖銳的嗓子悲痛大喊：

“皇上……皇上殯天了！！”

只見未央殿殿門大開，李承嗣跪在殿內大廳地板上，痛哭不止，椎心泣血，幾近暈厥。

未央殿頂部房梁上懸掛一根長長的白綾，吊著一個渾身白衣，以發覆面的身影。

正是脫去龍袍，摘取皇冠的公孫納。

太監嚎啕大喊之后，未央殿外的高空中幾個呼吸之間就集結了成百上千道除咎師們的身影。

他們看到殿內的那觸目驚心的一幕，紛紛驚愕不已，渾身震顫，說不出話來。

公孫納……自盡了？

…………

許多除咎師在十六歲時莫名其妙第一次來到這片陌生的世界后，都有過同一個疑問。

為什么這里叫『南柯』？

極少有人知道，這個名字，正是公孫靖所取。

寰宇無垠，歲月無痕，對于大多數除咎師來說，從引元開始到退休歸源，就像是南柯一夢。

他們擁有了通天徹地的本領，凌駕凡人之上，超然世俗之外，可最后大多數人的結局，都是回歸到自己來時的世界。

從普通人中來，到普通人中去。

除了像陶蓮芝、秦漢這樣的個例，九成九的除咎師歸源后都將與南柯再無瓜葛，僅僅是多了一段似夢似幻的記憶。

與咎廝殺，戎馬半生，到了年紀選擇回到自己的歸宿，這時除咎師原本的世界對他們來說，就是世外桃源一般的港灣。

這也是『桃源』這個名字的由來。

而這個名字，同樣也是公孫靖所取。

所有人都有桃源，把南柯當成公司，把除咎當成工作，累了就回去桃源休息，煩了就回去桃源釋放。

可又有誰會去想，公孫靖的桃源在哪呢？

南柯，就是他的桃源。

一個為了保護自己家鄉，保護無數人桃源，不惜悖逆人倫，忍受長生孤獨的男人，怎么會背叛他自己百年以來的信仰？

大位，非他所欲，他只想將那群灰色惡魔從無窮寰宇當中抹除，不讓它們再危害人間而已。

偉大的人常常不被世人所理解。

好在，蕭煬懂他，卿伊瑟懂他，李承嗣和燕無介都懂他。

公孫納一路孤單走來，孑然一身，好在抵達終點時收獲了妻兒摯友，三五知己，并不是孤獨死去，此生足矣。

這位七世帝皇，于這樣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一天，毅然散去全身修為，在寄托了他畢生信仰的『未央殿』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本是最應該看到太陽升起的人，卻倒在了黎明到來之前。

公孫納臨死前沒有過任何大的動靜，沒有為自己辯解過一句，沒有懲治那些暴民，沒有發布過任何聲明。

他只是安安心心陪李承嗣和博莫兄弟體驗了一下普通人家的天倫之樂，然后和蕭煬喝了頓酒，就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只留下遺書一封，全篇六百一十一字，字字血淚。

“朕以涼德，奉承大業，繼位以來，夙夜憂嘆，不敢荒寧，懼德不嗣，罔敢怠荒，唯恐不察，社稷有累。

“幸上天庇佑，臣民擁戴，致俗化于和平，拯生靈于涂炭。

“然朕身系重大，掛連寰宇，卻才短智弱，德薄能鮮，天譴于上而不寤，人怨于下而不知。

“終亂于心魔，鑄成大錯，入轉命之歧途，墮輪回之深淵。與咎暗交，罪孽深重，陷江山于災禍，助惡敵于滋豐。

“每念于此，捶胸憤恨，嘆若奈何，乃不得已而為之。

“咎生于萬古，神鬼莫測，肆逆滔天，若欲克之，唯赤誠無垢之心，團結精誠之力。

“朕昏聵腐朽，百死不足惜之，然麟兒博、莫天資聰穎，敦厚溫善，心不染著，乃大器之才，盼乾坤同定，仙官共察。

“若上天不棄，莫繼大寧社稷，博承南柯九寰，諸仙官信令遵佐，孺子必成其效，朕于九泉之下涕零叩首。

“不念率德，誠今日莫追于既往；永言思咎，期后世有復于將來。

“明征其義，以示天下。

“青天可鑒，七世以來，朕德行有失，然本心無愧。

“遍地哀鴻滿城血，無非一念救蒼生。

“朕涼德藐躬，上干天咎，然帝皇之軀，不可刀劍加身，今唯有自去冠冕，引三尺白綾縊于廷前，以死謝世，斷咎功德，赍志而歿。

“朕致使黎民愁苦，天地不容，死后勿葬于帝陵，停棺七日，焚軀入郊，國喪皆簡，休傷百姓一人。

“咎為惡多年，大夜彌天，然今敗相已露，天賜良機，此乃義士英勇奮戰之秋，烈士浴血立功之會，可不勖哉。

“朕死后，望諸君同心戮力，共扶社稷，恢弘士氣，莫惜此身，無畏剿咎，必陽和啟蟄，開辟新元！

“愿大寧王朝長治久安，國運昌隆。

“愿無窮寰宇東曦既駕，光耀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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