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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3280天


即將跟張晨星一起跨過第一個年頭,  這讓梁暮無比興奮。他甚至偷偷打電話給程予秋,問她夫妻兩個第一個年應該怎么過?

        程予秋說:“回家過。”

        “回哪個家?我不是在家呢嗎?”梁暮故意跟程予秋打馬虎眼。

        “你說呢?”

        “北京太遠了。我們還有好多事。”

        “我就當我養大的兒子喂狗了!”程予秋“哼”一聲掛斷電話,假裝生氣。

        程予秋倒是能理解年輕人的一些想法和做法,  畢竟她剛結婚的時候也不注意這個。不對,  到現在她也沒注意,她依然我行我素。只是過年了兒子不在身邊,讓她有那么一點惦記,  也覺得日子無趣。

        無趣了,  看梁曉光就生氣,  找了個借口跟他吵了一架,然后收拾行李離家出走去了古城。到了古城也沒把自己當外人,  道兒她都熟了,  下了高鐵就打車去清衣巷,  又一個人拖著行李穿過小巷,憑高超的記憶摸進了老書店。

        那書店還是那樣,  看著破爛干凈,  滿鼻子書紙味。

        張晨星正在掃灰。

        書架最上層很少有人會碰,日子久了就會積灰,她每個月要掃一次,  過年前大掃一次。

        書店門被推開,  涼風吹進來,一本書的書頁被吹開。

        張晨星從梯子向下看,看到站在門口的程予秋。她把箱子推到一邊,  人還沒坐到椅子上,挑剔的神情已經在臉上:“這是過年?你們家里這像過年?”

        “我說你們年輕人不會過日子,風俗不會學嗎?”

        “看看外面,連個喜慶的顏色都沒有。那雜貨鋪都掛紅了!”

        連招呼都沒好好打,  就進入正題了。

        張晨星從梯子上下來,站到她面前,準備挨訓。之前跟程予秋相處過幾天,知道她的脾氣,嘴壞心善。她訓你你聽著就得了。

        “你干嘛啊?我又不欺負你!真是!”程予秋站起來,拍拍張晨星套袖上的灰,看了眼她的手,有那么一點心疼:“好家伙!這灰!”

        程予秋捏著鼻子轉過身去咳了半天,這才轉回來,指尖點了張晨星額頭一下:“你算學不會心疼自己了,之前不是跟你說了?女人好時候就那幾年,有重活男人干。”嘆了口氣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個紅包,掂了掂:“看見沒?不少錢呢!年三十給你。這幾天請兩個人幫你收拾,辛苦一年了,還要遭罪。”

        “您要在這里過年?”張晨星終于反應過來了,老人要在這里過年。

        “怎么?不行?”

        “那梁暮爸爸…”

        “梁暮爸爸,梁暮爸爸,叫爸!”程予秋故意瞪著眼嚇唬張晨星,但張晨星并不怕,反而繼續問:“你在這里過年,你老公呢?”

        “那糟老頭子愛去哪去哪。”

        “這不好。”

        張晨星皺著眉,十分正經地說道:“你自己在這過年,把他留在家里不好。你應該…”

        “把他也叫來?行。”程予秋攔住張晨星的話,替她做了決定。打電話的時候說:我跟你的氣還沒消呢,但兒媳婦邀請你來過年,就勉強帶上你吧!不用謝我,謝你兒媳婦。

        張晨星還想解釋一下,他們并沒準備好怎么過年,也沒想過要邀請他們,因為怕過不好老人糟心。但程予秋不許她講話,對她說:“忙你的!”哼著歌把行李拖到屋后。

        張晨星跟過去,問她:“手爐呢?”

        “這里!”程予秋從行李箱拿出手爐給張晨星,看她拿回書店。于是跟在她身后看她點手爐。

        “這么費功夫?”

        “你一次都沒用?”

        “我不會啊。”程予秋說到這又罵了梁曉光一頓,說他偷懶不給她點手爐。

        張晨星安靜地聽著,只是提醒程予秋別罵太大聲,會把香灰吹起來。于是程予秋屏氣凝神不敢動。

        梁暮拎著兩條魚進門的時候就看到這一幕:程予秋憋著氣看張晨星點手爐。

        “你怎么來了?”梁暮問程予秋:“我爸呢?”

        “你爸明天上午到。”

        “你們來玩?”

        “孽子!我們來過年!”

        “過年?”梁暮把魚放進廚房又跑過來:“你們來過年不提前打招呼,什么東西都沒準備。”

        “指望你們準備?”程予秋指指書店的門:“瞧瞧什么樣子!連個燈籠都沒用。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家出什么事了呢!今年過年,都聽我的。”

        梁暮對張晨星抱歉地笑笑,程予秋突然來訪讓他很被動。

        “定酒店了嗎?”梁暮問。

        “沒有啊。”

        “河邊有一家民宿,桂花香糕那里。”張晨星說:“我去定。”

        那家民宿算是古城最老的民宿。

        是老人在家閑的無聊,兒子女兒合伙裝了出來,哄老人玩。誰是民宿,像是住自己家里。周茉之前幫大學同學定過,后來夸了幾次。

        “我也去。”程予秋跟上張晨星,挎著她胳膊:“我走走。”

        “外面冷。”

        “有手爐。”程予秋舉一下另一手的手爐,后來索性揣進大衣兜里。對張晨星說:“你別嫌我沒打招呼就來,你們年輕人婚后第一個年,我給你們打個樣兒。你們要是覺得好,以后就這么熱熱鬧鬧地過,覺得不好,那就隨你們以后自己過。”

        “我沒嫌你煩。”張晨星說:“我甚至有點開心。”

        “?”程予秋看著她:“有點開心你倒是笑啊?”

        “沒到笑的程度。”

        “……”

        民宿真挺好,干干凈凈,推開窗就是小橋流水。就連程予秋,挑了半天,也只挑出了床太小的毛病。

        晚上都忙完,只剩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梁暮問張晨星:“你嫌不嫌我媽吵?”

        “不嫌。”

        “我讓他們回去吧?”

        “不用。”張晨星拿起筆和紙坐到梁暮身邊:“咱們倆列一個過年待辦事項。”

        “為什么?不是說聽她的?”

        “不能聽她的。”張晨星說:“咱們得過好,她才能放心。”

        “哦。”

        張晨星依著兒時過年的印象,在紙上寫下古城人過年的習俗以及要備的東西。怕自己記錯了,還給馬爺爺打電話求證。

        她是第一次張羅過年。

        也是這么多年來,第一個算是年的年。

        媽媽走后她沒過過年。外面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的時候她一個人在房間門蒙頭大睡。任誰叫門都不開。

        周茉一趟一趟翻墻進來看,又翻出去報信。

        這么久違的“年”的感覺有點陌生,也令張晨星感到緊張。馬奶奶在電話里安慰她:“沒事的晨星,過年很好玩的。”

        “南風叔叔那天說接你們去廣州過年,什么時候呢?”

        馬奶奶想了想說:“別管我們了,好好跟你公婆過年。他們第一次來。”

        張晨星知道了,馬南風又晃點老人了。他應該是有什么苦衷,不得已再犧牲一次老人。梁暮在一邊聽到幾句,就拿過電話:“奶奶,你和馬爺爺的家今天我們幾個幫您收拾出來,過年回家過。我像上次一樣跟養老院申請。”

        “別了,你們辛苦了一年…”

        “不辛苦。別見外。你們不回來張晨星也不會放心,她不放心,我們這年就沒法過好。”梁暮把利害關系講給老人聽,放下電話就去了馬爺爺家。

        老人去養老院前把鑰匙留給他們,他們偶爾回去打掃。但因為久未居住,此時角落結了蜘蛛網,手電照上去絲絲縷縷一片落敗。

        梁暮找了一把長掃帚,站在椅子上掃屋角的灰。

        張晨星進來看到梁暮頭巾遮住口鼻,正在辛苦勞作。梁暮最近很忙,有時早上六點就要出門,趕第一班車去上海,回來后又要在工作室忙碌。有一天晚上睡覺他翻了個身,念叨一句“疼”。張晨星問他哪里疼,夢里的他含糊道“腳疼”。那天他往返于兩個城市,參加了兩場發布會,又走了很多路,進門的時候是半夜兩點。

        張晨星當然知道梁暮不是超人,也會辛苦,但他不說,她就不問。只是下一天早早起床,趕在他出門前為他煮一份熱粥,再燒上水,然后叫他起床幫他刮胡子。能分擔的就默默分擔,她的心疼說不出來,但都在行動里。

        盡管他這么辛苦,卻還是因為要接老人回來過年,片刻不耽誤過來打掃。

        “梁暮。”

        “嗯?”

        “你下來。我們明天請兩個阿姨來打掃。”這是張晨星第一次主動要求請阿姨,因為梁暮不會讓她干,而梁暮太辛苦了。

        “你怕我累啊?”梁暮笑著問她:“是嗎?”

        “是。我怕你累病了,這個年又過不好。”

        張晨星想過一個好年。她已經對此有了憧憬,如果梁暮累病了她會難過。

        “你下來。”張晨星拉著梁暮褲腳,讓他下梯子。

        梁暮看出她的想法,瞇著眼笑了:“會過好的張晨星。這個年過不好的唯一原因大概就是因為程予秋女士除夕晚上會因為醉酒鬧得雞犬不寧,然后梁曉光先生離家出走。”

        “你們家,這么過年?”

        “差不多吧。”梁暮撇撇嘴:“程予秋女士不能喝酒,喝多了能把屋頂掀了。”

        張晨星呵呵笑了一聲。

        梁暮看傻了,捏住她臉:“你再笑一個,快。”

        張晨星被梁暮感染,竟真的又笑了聲。

        笑聲輕輕的、溫柔的,讓人著迷的。

        除夕那天,周茉父母去鄉下,她不想去接受審判,找了個借口就鉆進書店不出去,準備在張晨星家混過這個年。

        馬爺爺、馬奶奶被接了回來,正坐在自己房間門曬太陽。梁曉光、程予秋也在他們房間門,跟他們學古城話。

        這是八年來,過年這天,家里人最多的一次。也是張晨星過的唯一一個可以稱得上年的年。

        她一早就起來,跟梁暮一起在馬爺爺家里里外外忙活。之前程予秋堅持要備年貨,所以他們兩天之內買的東西幾乎能堆滿一間門屋子。張晨星有點發愁:“吃不完會浪費的。”

        “我給你出個主意,那扇排骨給面館送去;那兩條魚,給阿來拎去;羅羅他們幾個今年留在城里加班,我給他們拎去一部分。剩下的,咱們自己消化。”

        “哦。”

        張晨星堅持讓老人們都休息,年輕人們來干活。

        所謂年輕人,不過只有周茉、梁暮、張晨星三人,剛開始洗菜,唐光稷來了。

        “你怎么來了?你自己沒有家?”周茉不想唐光稷參與進來,想著法子趕他走。

        唐光稷卻挽起衣袖像沒聽見一樣,加入到梁暮的洗菜隊伍里,一點都沒把自己當外人。

        周茉哼了聲跑到張晨星身邊跟她一起腌肉。

        張晨星不太會做飯,除夕夜的餐單是馬奶奶一道菜一道菜講給她她記下來的,甚至提前練習了滾湯圓。

        “外面有定年夜飯的,做好了送到家里,很省事。”周茉說:“但那樣就沒有年味了。你好多年沒好好過年,今年這個年可要過好。”

        張晨星嗯了一聲:“那你就別跟唐光稷吵架,讓我把年過好。”

        “行!今天我讓著他!”

        “這次又為了什么?”

        “因為他說他想安穩下來,找個老實人談戀愛。誰要當那個老實人啊?”

        張晨星笑了。唐光稷跟周茉,一個嘴硬、一個嘴壞,兩個人每次見面都要吵架。無論怎樣,都不肯承認自己已經認真了。

        菜備好以后,張晨星回到書店。

        她手機里記了9個未知號碼,被她編上了號。她站在書店窗前,曬著晴好的陽光,逐一撥打電話。期間門有一個通了,對面傳來一個老漢的聲音,說這是自己剛買的號碼。

        電話打完了,徒勞無功。

        張晨星想,這個年到了這個時間門,沒有意外發生,已經算是圓滿。她不能奢求有奇跡了。她不能太貪心。

        除夕夜里,一群人有南有北。

        北方人以程予秋為代表,煽動大家舉起酒杯不醉不歸,南方人派唐光稷出戰,酒杯磕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伴有歡快的笑聲。

        程予秋在梁曉光的再三阻攔下終于成功站起身,要求講兩句。大家以為是尋常的祝酒辭,比如祝大家身體健康之類,可她第一句話問張晨星:

        “孩子,這個年,高興嗎?”

        大家都安靜下來,看著張晨星。從前避而不談,不敢問她年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新的體會,更堅強還是更痛苦。程予秋不一樣,她找借口來陪孩子們過年,就要知道孩子們是不是高興。

        張晨星點點頭:“高興。”

        “幸福嗎?”

        “幸福。”

        “那以后每個年,媽都陪你過。”

        張晨星沒改過口,她沒法叫程予秋媽媽,程予秋也不逼她改口。不逼她改口,卻已經自詡是張晨星的媽媽。她才來這幾天,清衣巷頭至巷尾,都知道張晨星有個愛挑剔的“新媽媽”。

        梁暮緊緊握住張晨星的手,坐直身體,準備讓程予秋受點委屈,不能強行當別人媽媽。卻聽到身邊人輕聲一句:

        “好的,媽。”

        梁暮沒想到這一年除夕,程予秋的醉酒竟然發生在席未過半。聽到張晨星這聲“媽”,先是狂笑,緊接著大哭。還要求跟張晨星擁抱。

        “張晨星不隨便…”梁暮想制止,痛哭流涕的程予秋已經走過來抱住張晨星。后者僵直著身體,生疏地拍了拍程予秋的背。

        馬爺爺、馬奶奶互看一眼,目光里滿是欣慰和動容。

        周茉湊熱鬧,舉起杯:“干媽。”非要認程予秋做干媽。

        酒桌上亂了套,大家各聊各的,內容都沒什么關系,但奇怪的是,一旦一個人笑,其他人也要笑;程予秋又笑又哭,周茉就跟著她又笑又哭。

        最熱鬧的時候,程予秋突然拿出兩個大紅包,拍給張晨星和周茉:“你們倆,我的兩個女兒,一人一個。我怎么就生了兒子呢?我喜歡女兒的啊!”

        馬爺爺、馬奶奶也要給小輩們紅包,非常公允,一人一個,就連唐光稷都有。

        守歲的時候,張晨星去找書,梁暮跟在她旁邊。在熱鬧歡場之外問她:“張晨星,這是你喜歡的年嗎?”

        張晨星轉向梁暮,仰頭看著他。眼里有流光,唇角帶笑:“是的,梁暮。謝謝你。”

        張晨星一顆心放下了。

        這幾年,她越怕壞事發生,壞事越發生。她期待過一個好年,從有期待那天開始,就戰戰兢兢。她覺得她不是被命運青睞的那一個,她想得到一樣東西,就必須要付出昂貴的代價。而她,已經沒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她十八歲、十九歲最痛苦的那兩年從沒想過,后來她有了一個家、家人都不太正經、過年吵吵鬧鬧,站在百米外都能聽到。

        “張晨星,我很滿意這一年的收尾。你知道的,我不是一個很好的人,卻有了好報。”

        梁暮在胡說。

        張晨星想,再也沒有比梁暮更好的人了。他多么溫柔,蹲在郭儒森奶奶面前輕聲細語;他多么正直,傾家蕩產要保全別人做人的尊嚴;他多么善良而沒有功利心,把那些真實而痛苦的故事拍出來;他多么有才華,把清衣巷推到世人面前。

        而這個人,恰好在愛她。

        這讓她覺得,她也是一個很好的人。

        她本來就是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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