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挽月是在暮時醒來的。

        她走出艙外，紅霞千里，為她身上也染上了幾分紅。

        她看到鳳玄離站在舟邊，背對著她，在霞光中，令她產生一種很朦朧、十分遙不可及的感覺。

        “你醒了。”他自是注意到了她的動靜，并沒有轉過身來。

        “嗯，醒了。”少女也向船邊走了過去。

        她看到被霞光染紅、如同正在被火燒著的云。

        她看到飛鳥歸巢。

        少女的心此刻不可思議的平靜。

        如果她只是一個普通人，恐怕一輩子也看不到這樣的景色。

        她想。

        如果鳳玄離沒有來找她，她現在會在何處呢？在干什么呢？

        少女不知道。

        此時也不想去猜想。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舟邊。

        “挽月，你看。”紅衣公子揮開折扇，驅散浮云，高空之下的景象映入少女眼簾。

        “是大海？”

        “嗯，我們已經到了。”

        到了他們此行的終點了。

        霞光下的大海波光粼粼，泛著橘紅色的光，廣闊無垠，根本看不到邊際。

        “這里就是，我們要去的海宮所在之處……”少女向下望向無邊的大海。

        “海宮是在海水底下吧？”

        “那我們待會兒如何進去？”總不能是直接跳下去吧。

        況且她還不會避水。“能給我一顆避水珠嗎？”

        “乘著舟進去便是。”鳳玄離取出一顆小小的避水珠。

        一顆藍色的、散發出幽幽熒光的小珠子。

        這就是避水珠。

        “含在口中，含好在舌下，便能避水。”鳳玄離告訴江挽月。

        蒙著薄紗的小舟從天空中落下，與海面相接。

        在這一瞬間，站在舟上的江挽月感受到了一股被往下吸的感覺。

        然后，舟沉入海。

        少女含好了避水珠，先是閉上了眼睛，而后，又試著睜開了雙眼。

        她和鳳玄離，沒入了大海之中。

        此刻的海水是那么的溫柔、也并不冷，溫柔的海水將輕紗卷起，讓之隨水而動，海水中的輕紗比在天空中、在風中還要柔軟。

        江挽月睜著雙眼，從前眼睛接觸到水之后澀痛的感覺此刻一點兒也感受不到。

        這就是避水珠的神奇之處了。

        游魚從她身周穿過，少女伸出手去，仿佛能觸碰到那穿透水面而射入的霞光。

        水進入衣物中，與身體肌膚接觸的感覺是如此奇妙。

        在海水中乘舟穿過看不見的結界之后，巍峨華麗的海宮出現在眼前。

        一望無邊，畫棟雕梁，有珊瑚石礁列陣，奇花瑤草常開，一切都令人覺得如夢如幻。

        “原來海宮里頭真的是沒有水的。”

        這里在這海水之下自成世界。

        抬頭往上望，上頭的海水就跟天空一樣。

        因含著避水珠，從海上沒水進入此處，江挽月衣服上一點水也沒有沾到，就跟蓮葉一樣，水珠只會在上盤旋，而不會打濕它。

        他們是被迎入海宮內的。

        鳳玄離到此，他那個老友重溟自然是親自出來接待，而跟隨在紅衣公子身旁的江挽月也得以一見這位獨震一方的水澤之主。

        聽鳳玄離說數百年前的一戰中他受了不輕的傷，不過江挽月此時是一點也看不出來他體衰，這位鎮守一方的龍王依舊銳利凜然、英姿逼人。

        舊友相見一陣寒暄之后。

        “怎么，你總算舍得從那位子上退下來讓給自己兒子了？”鳳玄離再開口便是毫不客氣。

        鳳凰對這位老友曾經隱匿頗深的心思是有幾分知曉的，并也在他遇危難將破之際幫他遮掩過，千年已過，數百年前他又經歷了那一戰，如今重溟選擇了退位，不知現在這位老友是否還存著那樣的心思呢？

        是否已完全放棄了曾經的野望呢？

        這，鳳玄離他也不知曉了。

        他只是再想警醒重溟一二，改天換地不是那么容易的。這也是鳳凰他出于舊友的身份當下唯一能做的了。

        “哈哈哈，年老體衰，力不能從心，我早有放下一切的想法。玄離吾友，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又何必拿這樣的話來刻薄我。”重溟大笑，絲毫沒把鳳玄離方才的話放在心上的樣子。

        江挽月看著，心想他們兩個從前便是這樣相處么？

        “不過，且不說我，”龍王將話引到鳳玄離身后的少女身上，“我與你相識多年，從未見過你帶他人赴過宴席，那這一位又是？”

        重溟看得出少女身上有些許靈力流動，不過實在很弱，應當是剛踏入修真之道的修煉者。

        “他是我的雇主。”江挽月見鳳玄離微微凝眉不語，便主動開口說道。

        “原來他是雇傭你這個小姑娘來做事的？”重溟作出若有所思的樣子來，卻并未細問下去是做什么事。

        “嗯……我這樣的，不可以嗎？”

        “哈哈，來者皆是客，海宮定會也好好招待你的，小姑娘。”

        一旁的鳳玄離將眉頭皺得更深了些，明明他之前早想好了怎么與自己的舊友說江挽月的事的，可他方才卻沒有說得出來，猶疑了。

        鳳凰與龍王老友相見，除了這些話之后還有些事要談。

        于是引剩下來的客人——少女江挽月至內殿的事就交給了海宮侍從們的身上。

        海宮侍從們將江挽月引到了更深處，是要去內宮主殿。

        說來她和鳳玄離，應當是所有賓客中來得最遲的了吧？

        可龍王重溟沒有絲毫不悅的樣子，看來他和鳳玄離果然關系不錯。

        在被仆從們引入內宮的一路上，少女看到房屋鱗次櫛比，屋上琉璃瓦泛光，果真是珠宮貝闕。

        據少女身旁的海宮侍從們介紹，海宮內的宮殿已歷千年，甚至有可能自上古時代起便屹立于此，令人感慨。

        而到了內殿之后，江挽月見到了一位美貌的夫人。

        若輕云之蔽月，若流風之回雪。

        她已大概猜到這位夫人是何人了。

        而侍從也稟報那位夫人江挽月的身份。

        果然，這正是龍王重溟之妻，也是近日將要即位的龍太子重九之母，瑤華夫人。

        本是天上人，奈何貶凡塵，因遇龍王結連理，從此不再返云霄。

        瑤華夫人待客十分周到，江挽月也就因此將自己全都放松了下來。

        夫人問她“初入海中，身體有無不適”，少女乖乖搖頭說自己有避水珠，無礙。

        盡管如此瑤華夫人還是給了少女一件避水紗，披上便可避水。

        江挽月想了想接下了，鳳玄離他……應該帶了厚禮來的吧。

        因知曉了江挽月是初入修真門的凡人，還喜食糕點，瑤華夫人便囑咐侍從多烹各式點心，接下來這些日子少女住在哪處宮殿自然也被安排好了。

        利落之處令江挽月不禁贊嘆。

        果然活得久的仙、妖們，多是有十分厲害之處在身上。

        侍從們上了海宮里獨有的茶，少女舉杯小飲。

        說實話她之前還想過如果海宮里都是水的話，該怎么喝茶。

        現在自己實際感受到了這種獨特的在海水底下喝茶的感覺，嗯……別有一番風味。

        因許多賓客在鳳玄離與少女來之前就到了，因而瑤華夫人此刻倒不忙。

        少女想了想，便問了一個自己想問的問題：

        “夫人，海宮這般大，是用什么法子來避水的呢？”

        “客人想知道這個？”

        “嗯，不知夫人可否解惑。”

        又不是什么不可泄露的事，瑤華夫人便與少女細細講了龍宮的避水之法。

        原來龍宮避水是靠一個大法陣，陣最初由一位現在已逝多年的龍王驅動，并在這之后繼續由歷任龍王的靈力維持陣法運轉，而海宮諸臣子們也需以靈力穩固法陣，方能做到避水。

        并且，不止龍宮的避水，這一大片龍王所掌海域周圍的陸地，若遇上蒼所降、眾仙莫能預測的雨水災厄，能否護得一方土地，也是看法陣和龍王的能耐。

        ……瑤華夫人所說的上蒼，便是“天道”吧，少女心想。

        凡是上了縈華錄、領了天職的諸仙，并不是被分了天職就能為所欲為。

        譬如龍王，若是在一方風調雨順時降暴雨至發洪，就可能受到天道的懲罰。

        諸仙與其說是在驅使，不若說是在維持穩定。

        可，江挽月也聽鳳玄離說過自上古以后，加起來也有過不少仙人肆意妄為、徇了私情，但不是都受了懲罰的，尚有至今仍逍遙快活的呢。

        這就又回到之前江挽月所想的，那個“度”到底是多少的問題了。

        ……天道還真是難以捉摸。

        少女又飲一口茶。

        這時，有人從殿外進來了。

        “原來母親在此。”

        “哎呀，這位莫不就是我那位沒見過的，皎若秋月、貌比芙蓉、一動傾城、秀色可餐的小師妹？

        嘖嘖，果然看著便是一副冰雪聰明的模樣，難怪我那師父喜歡你呢。”

        語不驚人死不休，這調侃意味十足的男子的聲音，讓江挽月一口茶咽下去不是吐出來不是，差點給嗆到了。

        “咳、咳。”少女最終咽下茶去，然后輕咳。

        “小師妹？沒事吧？”那聲音又變得輕快了起來。

        “王兒，不得無禮。”還是瑤華夫人制止了他。

        江挽月抬頭望去，所來的正是她與鳳玄離這次前來海宮赴宴因著的最重要人物。

        龍太子，重九。

        銀發垂腰系，藍眸攝心魂，眼角微揚，一雙薄唇，衣袂無風自飛，身帶七、八分放浪不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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