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大昭榮盛十二年,深秋時節。
都說一場秋雨一場寒,遠離京都的北疆邊境,在寒露前一天迎來了最后一場秋雨。
冰冷細雨大概不甘心就這么結束,到夜里突然來了脾氣,遮天蔽地的雨幕連暗夜中的殺機都遮住,轟隆隆悶雷聲連綿不斷,連閃電都劈不開這天地間的無根之水。
不多時,點點馬蹄聲打破深夜寂靜,踢踏在枯黃草原上的急促馬蹄聲敲在人心間,讓人聽著憋氣又難受,像喪葬儀式上的木魚,帶著不詳之感。
還在變聲期的公鴨嗓帶著點小郎君的稚嫩打破了這份詭譎:“小阿姐,我們會死嗎?”
李慕云緊盯著雨幕眼神不變,也沒用善意的謊言欺騙十二歲的弟弟,強行壓低的清脆聲音帶著幾分隨意:“我會,你不會。”
回答她的是一聲響亮的抽泣,抽到一半被主人公自己捂住了。
李慕云差點兒笑出來,看樣子她這臭阿弟還記得男子漢流血不流淚的形象包袱。
“吉吉,我跟你說過的都記住了嗎?”李慕云緊了緊摟住弟弟的胳膊問,沒時間留給她安慰弟弟,離她記得的那個懸崖沒多遠了。
小名吉吉的李慕喆胡亂擦著眼淚狠狠點頭,用盡全力壓下自己的驚慌失措和憤怒,聲音顫抖卻平靜:“記住了!”
李慕云深感欣慰,她喜歡女扮男裝出去打仗,在北疆是個禍禍頭子,短短幾年就霍霍得吐蕃人聞聲色變,她帶大的弟弟也有她幾分處變不驚。
才剛剛經歷過父母雙亡,馬上要接受自家姐姐的死亡,李慕喆還能跟她平靜說話,她已經很驕傲了。
“來,重復一遍。”不想讓弟弟胡思亂想,還剩一點路程,她干脆開始考校弟弟。
李慕喆心里的悲慟頓了一下,隨后才忍著想哭的沖動悶聲回答——
“李家一百三十七口人的血仇都要靠我來報,不確定能陰死仇人之前絕不能沖動。”
“在能把陸哥哥陰到哭之前,萬事都聽他的。”
“萬一犯傻想沖動的時候,先陰陸哥哥一回再說。”
“實在沖動到忍不住的時候,先三省吾身:李家一百三十七口人的牌位擦了嗎?打陸哥哥了嗎?柴劈了嗎?”
回答完這個問題,李慕喆心里的好奇稍微壓過了悲慟,他是真的不明白,為什么要打陸哥哥?哪兒來的柴呢?
李慕云唇角勾起一抹壞笑:“要是陸哥哥問起阿姐的遺言,就這么回答他。”
她一會兒沒時間跟接應她們的好友說話了,反正聽見這番話,陸家廚房以后肯定不會缺柴燒,吉吉估計也沒啥機會沖動。
這場名為通敵叛國而來的誅九族災禍來的太快,想也知道是于太后家那幫傻逼玩意兒不按套路起的歹毒心腸。
父親承先帝遺愿,帶領李家軍替大昭收服十六國,三年前最后一個北燕也被收服,大昭算是徹底統一。
北燕王室被父親押送回京后,圣人只加封身為國公的父親為護國大將軍,并以副后之禮迎大阿姐入宮,她那時就知道,李家戳皇家眼珠子了。
身為戰功卓卓的戰神,父親李德佑的官職已經是正一品武官,爵位也已是國公,若再立功除了天策上將和異姓王再無可封。
天策上將自大昭成立三十六年間,只昭太宗文帝為王爺的時候被封過,要知道天策上將堪比王爺,甚至能光明正大招收有官職的幕僚,并且能擁有私軍,幾乎具備最完美的造反條件。
昭文帝就是憑天策上將的優勢殺了昭太·祖立下的太子成為了圣人,如今且不說以于太后為首的外戚弄權,皇家最大的皇子才三歲,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李家有此殊榮。
異姓王就更不用說了,那造反的先天優勢比天策上將還足呢。
父親被大肆封賞卻愁眉不展自請永生鎮守北疆的時候,李慕云就說動她這位阿耶開始做準備,真以為李家這么多年的戰功白來的呢?
她很清楚皇室必定會對李家下手,那她能吃虧?肯定得先下手為強。
她只是沒想到來的這么快這么……明目張膽,通敵叛國?可去他奶奶個腿兒的吧!
要只有她自己,那肯定是要做人若犯我滅他滿門的準備,可家里好多地方說了算的不是她,很多準備都還沒來的及做完。
遠處隱隱約約的呼喝趕馬聲穿過雨幕落入李慕云耳中,她眼神鋒利,狠狠夾住馬腹,又快了幾分。
爹娘的死換不來她和弟弟一同活下去,爹娘知道,她也知道。
他們拖住要押送他們入京的兵丁,用身體擋住所有刀劍的時候,遠遠望過來的眼神中那份愧疚和悔恨還閃現在李慕云眼前,讓她向來不輕易喜悲的心攪碎了一樣疼。
她不怨阿耶和李家人對皇室抱有幻想導致李家如今的境地,她不是個好人,可她明白英雄無錯,錯的是這渾濁的世道。
李慕云是越難受笑得越歡暢的性格,收斂思緒后她輕拍了下弟弟的腦袋輕笑:“臭小子,辛苦你了,但愿阿姐給你留下的后手足夠,將來……別恨阿姐。”
一切都太倉促,她只能用自己的死換弟弟生,心狠手黑如她,也對這臭小子有點愧疚。
李慕喆現在還不明白死很容易,活著的人反而最痛苦的道理,他哽咽著抱住李慕云纖細卻充滿力量的腰肢:“阿姐,你不要死行嗎?嗚……你不要死……”
李慕云沖著近在咫尺的懸崖毫不猶豫繼續前進,跟唏律律的馬一起墜落懸崖的瞬間,她緊緊抱住這個從小被她養大的弟弟,親在他額頭上,聲音里仍然帶著笑——
“不行啊,這輩子已經是白饒的,做人不能太貪心,否則下輩子阿姐可能會嫁給豬。”
她本就是后世一抹幽魂,作為被個混蛋賭徒養大的混球,能多活這十七年,她已經很滿足了。
遺憾也有,可誰沒有呢?來得及的她都做了,來不及的,只盼著跟她臭味相投的好友能幫吉吉來替她完成。
李慕喆:“……”雖然心痛如絞,但他不明白,為啥會嫁給豬呢?阿姐總說一些叫人想要問不停的話。
可他沒機會問出這個問題了,不等他張嘴,在墜落到半截的時候,李慕云狠狠拽住懸崖邊的藤條,一把將弟弟推進不明顯的洞穴內,趁著滯空的這一瞬,她迅速拖過同樣穿著囚服的一具小尸體,半點猶豫都沒有的放開了被藤條劃傷的手,直直墜入崖底。
一道閃電無聲閃過,被遮掩住的洞口,隱隱綽綽露出被死死捂住口中嗚咽和哀嚎的小郎君,他那滿溢著幼狼般兇狠的眼眸,在電光下再也擋不住。
那一剎,十二歲的小郎君終是體會到了什么是刻骨凜冽的恨。
一個月后,京都皇城武極殿內低低響起略陰柔又輕緩的聲音——
“陛下,李家眾人在押送回京途中,于北疆和蕭關交界處突然暴動,七十三口全部伏誅,李德佑家的女郎和小郎君在逃跑途中墜崖身亡。”
一點朱砂驀地墜落在奏章上,雪白的洛陽紙襯得那抹朱砂似血一樣驚人。
“讓尚寢局將李淑妃遷至惠文閣,無詔任何人不得出入。”明黃色的昂藏身影沒讓任何人發現自己的停頓,只嗓音沙啞道。
眾所周知圣人身子不好,進殿稟報的大伴唐吉仁也沒放在心上,倒是圣人說的話讓他有些詫異:“陛下,淑妃娘娘可懷著身子呢。”
惠文閣地處皇城西北角,隔壁就是冷宮,那地界沒事兒誰也不會去,跟冷宮也相差無幾。
在唐吉仁看來,先不說李家是否真通敵叛國,李德佑曾為大昭立下赫赫戰功,李淑妃肚子里還懷著龍子,即便是冷落甚至是貶去妃位,也比去惠文閣好。
誰不知李家這場災禍來的疑點重重,要是讓跟李家交好的那些官員們知道李淑妃被打入冷宮一樣的惠文閣,是要心寒的。
昭盛帝語氣不變:“按朕說的做,惠文閣的起居影衛的人會負責,去吧。”
唐吉仁心里一動明白過來,不動妃位是為了保證李淑妃一應起居不受罪,打入惠文閣軟禁,這才是真護著呢。
嘖嘖……看樣子陛下是真將這位李淑妃放在心上,以前圣人酒池肉林的也沒個定性,自打那次大病過后,現在又是對誰都淡淡的看不出好壞,這會兒可算是看出來了。
唐吉仁伺候圣人十幾年,自認是再了解圣人不過的,當即輕柔垂下頭:“諾,奴定會安排妥當。”
等唐吉仁出去后,昭盛帝才放下捏了好一會兒的御筆,鋒銳中帶著幾分蒼白的俊美臉龐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有那雙素來黑白分明的眸子比平日茫然許多。
“確認那是李……家女郎和小郎君?”他仿佛呢喃般問道。
燈影照不到的暗處驀地出現一個身影,也或許那個身影一直都在,聞言低聲回話:“回主上,李家小郎君臉朝下面目全非,李家女郎從背后抱著他面部無大傷,確認無疑。”
昭盛帝臉上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起來似是譏諷,又像是難過,眼底的悵然越發濃重:“面目全非么?真狠啊……”
那抹影子沒出聲,昭盛帝也不用人回答,他早就知道她是個又兇又狠的瘋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對她來說再尋常不過,弄死自己算什么。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的。
昭盛帝突然猛地咳嗽起來,胸口悶得喘不過氣,很快就咳出血來。
唐吉仁聽見動靜大驚失色跑進來:“陛下!快!快去取藥來!叫御醫!”
就在圣人的寢殿亂做一團時,與惠文閣只一條宮道之隔的永寧殿后殿偏殿內,高燒不退已昏迷了半日的穆才人呼吸斷了幾瞬,而后在恢復呼吸的一瞬猛地睜開了眼。
“唔……艸!”李慕云深吸幾口氣忍不住低吟出聲,她墜崖是腦袋先著地了嗎?頭疼得快要炸掉了。
“嘭”的一聲低響,也不知是開門還是關門,隨后拖拖沓沓的腳步聲帶著點倉促意思靠近,床榻幔帳猛地被掀開。
李慕云剛抬起頭,還沒看清什么情況,一只哆哆嗦嗦的手覆著帕子就捂了過來。
“你怎么還沒死?這不可能!”顫抖的嗓音聽起來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兒,估計頭回殺人,手哆嗦的跟要給李慕云洗臉一樣。
李慕云努力喘氣的功夫心里想,可不咋,辣么辣么高的懸崖跳下來啊,我特娘也想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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