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沒有等到第二天他的生辰日。
  亥時二刻，雪大風(fēng)寒。
  太后坐在床邊，瞧著仿佛睡過去的謝昭，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手，溫?zé)岬闹讣廨p撫上他的眉心。
  自他病重以來，常皺著的眉心，此刻平展松開，他不用再忍著疼，思慮太多了。
  她的昭兒走了，他說的，他是去做神仙了，不是死了。
  太后深呼吸一口氣，收回手，啞著嗓子滯澀道：“給昭兒他，更衣吧。”
  她起身微晃，一旁的冷傾歡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太后，小心。”
  太后抓著她的手臂站穩(wěn)，微微點了點頭，看先站在那里眼睛紅的血絲如蛛網(wǎng)般的老四，慢慢走到他面前，溫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哭一哭吧。”
  老四垂在身側(cè)的雙手死死攥著，指甲掐著掌心軟肉，刺痛一陣一陣，他定定地望著緊閉雙目，被宮人們換洗的謝昭，牙關(guān)咬緊，下頜骨都緊的發(fā)顫，連帶著緊抿成了一條線的唇瓣也微微抖著，眼底水光彌漫，他硬是忍著不讓它們掉下來，如此一來，眼睛愈發(fā)紅，紅的欲滲血。
  謝昭駕崩，大周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尋常百姓，皆痛哭不已。
  高王更是直接哭暈了過去，醒來，又對著謝家祖宗跟老天爺罵他們不長眼。
  臨近年關(guān)的京城，一夜之間披裹縞素，混著雪，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模糊不清了。
  謝昭的遺體被送進(jìn)了帝陵，一直沉默無淚的康王突然出來，向老四請旨，愿為謝昭殉葬同死。
  老四原本還不滿他對謝昭離世的無動于衷生氣惱怒，此刻看著跪在他面前，俯首求殉葬旨意的謝含璋，一時失聲。
  跟隨的眾人都靜默下去。
  高王深呼吸好幾下，抬手指著謝含璋，指尖發(fā)抖啞聲道：“你……”
  他想開口勸慰，對上謝含璋平靜堅定的目光，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只得別過頭，沉沉的嘆息一聲。
  老四神色更加復(fù)雜，緩緩地吐出一個字：“……允。”
  謝含璋俯首謝恩。
  他沒有再說一句話，起身撣凈膝上的雪泥，轉(zhuǎn)身毫不猶豫地踏進(jìn)了地宮。
  老四與其他人就這么看著他筆直素白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地宮暗黑的長道中，沉重的石門和上，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嗡鳴。
  老四抬頭望了望空茫茫的天空，帶著眾人離開了。
  帝陵徹底的安靜下來，留下來的長長腳印又慢慢被落雪覆蓋。
  謝含璋走到帝王棺槨的一側(cè)，抬手袖子輕揮，厚重的棺蓋就打開了。
  他垂首，低眉去瞧棺中的人。
  已經(jīng)不算是人了。
  謝昭昏睡中，裸露在外面的肌膚已經(jīng)被密密麻麻的金鱗覆蓋住，額頭那對金色柔芽穿透了他的骨骼與皮肉，生長了出來，比之前要高好幾寸，還沒有要停止生長的意思。
  周身空隙中的珠寶愈發(fā)襯得他妖異。
  謝含璋抬起左手，食指中指并攏點向謝昭的眉心中央，無人看見的絲絲縷縷的透明光影，如絲線一樣，從他自身慢慢向謝昭流去。謝昭身上的金鱗與肉芽犄角活了起來，在無聲地汲取力量生長。
  謝昭覺得自己宛若做了一場奇幻的夢，他身處在一處巨大的、望不見邊際的池水中央，池水溫暖，水面泛著濃郁蒸騰的金光與流銀光輝。
  謝昭下意識抬腳，想往前走，下一瞬，他僵在了原地，不敢置信地垂頭往水下看去。
  他的雙腿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了一條長而巨大的尾巴！
  金色的鱗片遍布其上。
  更讓他有些瞳孔微顫的是，他額頭上那對差不多快有嬰兒手臂長的金色犄角！
  謝昭恍恍惚惚，抬手摸了摸，有些堅硬了。
  他再低頭去看自己如今的面容——不像個人了。
  金鱗金須，黑白分明的眼珠換成了金色的豎瞳，尖銳獸性冰冷，眉心有一塊血紅的檀木印記，下一瞬，它消失，再出現(xiàn)，形態(tài)變成了一條細(xì)小的龍紋印在他眉心。
  謝昭深呼吸一下，閉眼。
  再睜開眼，入目是謝含璋溫潤的面孔。
  見他醒來，謝含璋微笑頷首：“陛下。”
  謝昭轉(zhuǎn)動身子，便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夢與現(xiàn)實差不多的狀態(tài)，他真的變成了一條龍，盤踞在自己的棺材里。
  謝昭試著控制自己這具新身體，一點點挪動身體，將自己的上半截身子棺材里抬起來。
  結(jié)果，他貌似用力過頭了，整個龍身都騰飛到了半空中。
  謝昭花了好一番功夫，撞了好幾下地宮的墻壁，才學(xué)會如何掌控這具龍身。
  “現(xiàn)在，我該叫你什么呢？”
  謝昭巨大的龍頭低垂下來，與謝含璋面面相對，“你本來的名字叫什么？”
  謝含璋淡然自若，態(tài)度神色一如既往，“陛下還是叫我含璋便是，至于原本的名字，時機未到，陛下還要再等等了。”
  謝昭輕嗤，鼻腔噴出一股灼熱的龍氣：“故弄玄虛。”
  他抬起頭，拉開了二人的距離，“現(xiàn)在我都變成了龍，接下來，怎么做。”

  謝昭如今龍身巨大，一抬起頭，謝含璋便要仰頭看他。
  謝含璋也無任何不適，溫言道：“接下來，陛下該去上界了。”
  話落，謝昭只見眼前散發(fā)出一陣巨大刺目的光，他下意識閉上眼。
  “陛下，此去上界后，我便不能奉陪了，陛下珍重。”
  謝含璋的聲音縹緲遠(yuǎn)去，謝昭再次睜開眼，眼前是云巒起伏，一扇巨大高聳的神獸異花盤旋雕琢的門。
  門下四周，有數(shù)不清穿著華服的男女老少，相互交談著進(jìn)去。
  他此刻就站在這人群中，周圍人的交談議論聲，悉數(shù)都落進(jìn)他耳中。
  “也不知道那小仙娥走了什么運，竟然能被浮蒼神尊看上，如今還要為了她，寧愿放棄與鳳凰神族的長公主結(jié)親，娶她一個資質(zhì)家世容貌都沒有的低等仙娥為妻。”
  “你還叫人家長公主呢。鳳凰神族得罪了浮蒼神尊，如今都被滅的只剩下長公主瑤凰了，她還成了浮蒼神尊的囚奴，浮蒼神尊現(xiàn)在娶她，能得什么助力。”
  “唉，鳳凰神族被滅也怨不得旁人，誰叫他們與自己的長公主背信棄義，當(dāng)年放棄了浮蒼神尊。”
  “不過，那個小仙娥是身份低賤了些，但也有點良心，竟然還愿意為瑤凰求情，我估計啊，浮蒼神尊或許是看上了她這一點，才會喜歡她，要娶她為妻的……”
  謝昭跟著人群，默默聽了一耳朵閑言碎語后，他愈發(fā)沉默的同時，金色眼底深處略有些茫然：這上界的神仙，都是這個樣子的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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