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章 圣人、詩人和浪子(上)
巢尚之他們居住的地方只是青州一家樸素的驛站,門前人來人往,任誰都想不到這里面居住的是劉宋朝第一位狀元郎和聲名遠揚的顏延之。
到彥之和何承天跟著謝靈運來到這間驛站的時候還以為謝靈運搞錯了,直到眼睜睜的看謝靈運跳下車才知道這里面確實是他們的住處。
“未免……有些太過簡陋了。”
驛站的規(guī)格其實并不簡陋,平坦的夯土路配著門前的青磚,讓來此驛站的異鄉(xiāng)人隱約會有種游子歸鄉(xiāng)的溫暖。
但在到彥之眼中,這離巢尚之的身份,太遠。
謝靈運聞言撇撇嘴:“城中其余的客棧根本容不下這么多人,而且價格也貴。那家伙索性就來白嫖這免費的驛站了。”
那么多人?
到彥之本以為謝靈運說的是幾人的侍者、門客,乃至侍女家眷,但等剛進入驛站的門口,到彥之就知道自己理解錯了。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念!”
“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念!”
“日月盈昃~”
“辰宿列張~”
“……”
離大門還有一段距離,到彥之便能聽到從驛站中傳來的朗朗讀書聲。
要問這聲音除了出現(xiàn)的時間、地點不對外還有什么奇怪之處,就是這里面的聲音,未免還有些稚嫩。
跨入驛站并不高大的門檻,左手邊的廳室內(nèi)一堆孩童擠坐在一起,跟著為首的少年搖頭晃腦的念著《千字文》。
到彥之駐足凝視,見這些孩童大都面有菜色,心中也是有了一番猜測。
倒是何承天盯了半天后又轉(zhuǎn)身去問謝靈運:“謝康樂,這些孩童……”
“撿的。”
謝靈運似乎不太愿意提這些孩子。
“都是些無父無母的,被巢尚之撿來后就一直跟著我們。”
何承天放眼望去,那些孩子怕是有幾十個。
“還不止。”
謝靈運頭疼的按起了太陽穴,這個習(xí)慣也是跟天子學(xué)的。
“年紀(jì)小的更多,好幾個都還沒斷奶。巢尚之每到一個城鎮(zhèn)都要去和當(dāng)?shù)卮淌贰⒖h令去要母乳。就這事還鬧出來好幾次……算了!不提了!”
謝靈運沒由來的居然是發(fā)了脾氣,帶著兩人穿過前廳來到后方的庭院。
到彥之本以為這里只有謝靈運他們生活,不成想透過窗戶,能看到無數(shù)疊在一起的被褥。
這顯然是那些孩子睡覺的地方。
一直走到一間偏僻的屋子,謝靈運大大咧咧的推開門:“延年!我回來了!”
到彥之走入屋中,只見這里狹窄逼仄,還有很濃的腐朽味道。
再配合屋中角落里堆的一堆柴火,到彥之迅速判斷這本是一間連下人都不會住的柴房。
但就是在這里,顏延之正附在桌案前,緩緩寫著什么東西。
見謝靈運帶來兩個客人,顏延之一問之下才知道是兩個朝廷大員,趕忙是起身向二人行禮。
“不必多禮。”
何承天學(xué)識通古博今,自帶“文人”光環(huán),很快就又和顏延之聊上,三人在這不大的柴房中居然是聊的有些忘我。
這就苦了到彥之。
到彥之身為高級武將,雖出身貧寒,但文化素養(yǎng)可不差。
不過要是和面前這三個“劉宋頂級文人”相比,他肚中的那點墨水就有些不夠看了。
待的煩悶,又插不上話,到彥之便一個人走出驛站散步,消散些海上帶來的孤寂。
泥土、綠葉、鮮花……
這些再平常不過的東西卻讓剛從海上歸來的到彥之有些沉迷。
當(dāng)然,還有那前廳傳來的讀書聲。
……
……
讀書聲呢?
到彥之帶著疑惑來到前廳,卻見剛才還人滿為患的房間內(nèi)此刻已經(jīng)空無一人。
“哐當(dāng)。”
正奇怪的到彥之被一聲響動吸引,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剛才帶領(lǐng)眾多孩童讀書認(rèn)字的那名少年。
少年此時手拿一塊浸濕的抹布,正從一個低矮的臺案下鉆出,難怪剛才到彥之第一眼并沒有尋到他的蹤跡。
“你叫什么名字?”
“戴法興。”
戴法興向到彥之做了長揖后才問道:“您是謝師的客人嗎?”
“算是。”
不過到彥之很快就加了句:“我是來見巢尚之的。”
“原來是見巢師。”
戴法興露出恍然的神色,一副“謝靈運的朋友怎么可能會是這樣的”模樣。
“巢師去了縣令府上,要晚些回來。”
“原來如此。”
到彥之也不知為何,他能從眼前這個叫戴法興的少年身上聞到一種和自己相似的味道。
奇怪,但并不引人厭惡。
將疑惑壓在心底,到彥之詢問起剛才的孩童來。
“他們在這個時候會去城外的一些作坊干活,用以換取自己生活的糧食。”
到彥之皺起眉頭:“那么小的孩子就去作坊?”
戴法興聽后居然是有些強硬的回道:“不知貴人小時候在做什么?”
到彥之有些啞然。
在看向戴法興時,到彥之能從他的眼中看到倔犟、堅強,還有一絲絲的不滿和怒火。
到彥之冷笑一聲:“各地官府都有施粥,這些孩子怎么不在那去討食?”
“難道貴人是喝著官府施的粥長大的不成?”
戴法興對眼前這個莫名其妙的客人顯得有些不耐煩,完全是一副針尖對麥芒的模樣,不肯說半句軟話。
“我……”
“法興!”
到彥之還沒說話,就被驛站門口的一聲呵斥打斷。
戴法興看著來人,都漲在喉嚨口的話全都不甘的咽了下去,轉(zhuǎn)身便向來人行禮:“巢師。”
到彥之也抬頭看去,知道正主終于是來到了自己的眼前。
巢尚之和到彥之想象中的身影逐漸重合,成為現(xiàn)在一個真實的,落落大方的人。
“樓船將軍到彥之,見過狀元郎。”
“原來是到將軍。”
巢尚之臉龐上的疲憊幾乎有些藏不住,不過他很是很溫和的將到彥之迎入柴房中。
本來正在侃侃而談的三人被巢尚之的闖入嚇了一大跳。
特別是謝靈運。
本以為該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此時居然是顯的有些拘謹(jǐn)。
“既然有客人來訪,你們就該好好招待,怎么能冷落人家?”
在見到謝靈運和顏延之后,巢尚之的第一句話居然是指責(zé)。
令何承天沒想到的是,謝靈運和顏延之居然是一點反駁的勇氣都沒有,反而是趕緊去準(zhǔn)備宴請二人的器物。
兩人一出去,三個人中反倒是何承天感到空氣有些窒息,告了個罪后便也溜出去找謝靈運他們了,一時間整個屋子中就只剩下到彥之和巢尚之二人。
“到將軍被天子委以重任,開通海運,怎么有空來拜訪此地?”
等到彥之將謝靈運偷偷跑到碼頭看海船的事情告訴巢尚之后,巢尚之才知道來龍去脈。
“康樂侯他……確實跳脫了些。”
巢尚之談到謝靈運時,也是一副頭疼的模樣。
“也就是說到將軍和何侍郎是臨時起意才來到此地?”
“可以這么說。”
在面對巢尚之本人的時候,到彥之之前心中的那些情緒淡了很多。
“我要護送船隊重新回到南方去,聽候朝廷下一步差遣。何侍郎也要馬上回長安呈上星圖。”
“不過……”
到彥之還是決定將話挑明。
“我來此地,并非是為了赴謝康樂之約,而是來見狀元郎。”
“找我?”
巢尚之顯然沒想到到彥之居然是為他而來。
二人之前并無交集,如今驟然聽聞一個手握實權(quán)的將軍來找自己,屬實讓巢尚之有些迷惑。
到彥之沒有再提及自己的事情,而是詢問起剛才外面的那些孩子——
“狀元郎為何要收養(yǎng)那些孩子?”
巢尚之的鼻子用力嗅了嗅,才沉悶的答道:“他們活不下去了,留在自己家里,只有死路一條。”
“狀元郎是要做圣人?”
此問一出,巢尚之的眼神變的銳利,可又很快重新歸位寂滅。轉(zhuǎn)變之快讓到彥之懷疑是自己眼花了。
“圣人?到將軍高看在下了。”
到彥之依舊死追著不放:“天子曾經(jīng)說過:圣人當(dāng)有三不朽——立功、立言、立德。”
“現(xiàn)在你巢尚之做的,難道不是用教化之功來實現(xiàn)三不朽?妄想立地成圣?”
巢尚之苦笑:“到將軍真的誤會了。”
到彥之的情緒變得激動起來:“那你為何要遠離朝堂,來民間做你的古圣先賢?”
“你可知,民間有多少寒門士子在等著你出人頭地?”
“你可知,民間有多少寒門士子在等著你封侯拜相?”
“你可知,民間有多少寒門士子在等著你飛黃騰達,等著你揚眉吐氣的一天?”
“但現(xiàn)在呢?你居然是為了自己清名來這民間做你的圣人?”
到彥之現(xiàn)在失望透頂。
正如他所說,巢尚之不該是這樣的,也不能是這樣的。
從他的廉潔,到他的正直,在到他的完美。
寒門,不需要這樣的巢尚之!
巢尚之沉默不語。
這時,他才想到了面前之人是誰。
“到彥之,初以擔(dān)糞自給,故世以為譏云!”
這位如今坐在巢尚之對面的樓船將軍,論出身,是為劉宋功勛之中最賤的一個。
對于到彥之現(xiàn)在口中所說的話,巢尚之也沒有否認(rèn),只是眉目低垂。
到彥之心中的怒火卻是沒有泄干凈,反而更加洶涌。
“你貴為狀元,力壓公卿之子。若踏入仕途,起步便是中樞正職!不用十年,就算不是三省宰輔也是六部長官,再不濟也是一方大員。到了那時你能幫貧賤的寒門士子爭取多少資源?為被打壓的清廉官吏帶來多少光明?”
“可你現(xiàn)在,卻是為了自己名聲,在行什么教化,救什么百姓!哼!”
到彥之知道,憑自己的身份還有才能,以及和天子的關(guān)系,這輩子是沒有進入中樞的機會了。
但巢尚之不同!
他是劉宋開國的第一個狀元!
只要他想,他遲早能在廟堂之上站穩(wěn)腳跟,成為其中一尊大員,真正做到“寒門掌機要”。
至于如今現(xiàn)在巢尚之做的一切……
行善施粥,自有官府!
哪怕他們做的不夠好,也比巢尚之一個人在這里苦哈哈的一個一個救來的效率高!
所以巢尚之所做的一切,在到彥之眼中也不過只是作秀罷了!
為的,就是那根本不值一提的虛名!
巢尚之聽完到彥之的發(fā)泄,沒有惱怒,也沒有羞愧,他的眼神自始清澈,他的神態(tài)自始安寧。
半晌。
他才說出一句話——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此為天子在長安時對我的教誨。”
這話讓到彥之有些側(cè)目,其中蘊含的辛酸、苦痛都讓他為之動容。
“將軍以為我巢某這個狀元是什么?”
“是另一個九品中正制?還是平步青云的階梯?”
“若天下人都以為這個位置便是他們的終點,我們便都會被別人的起點逐漸淘汰。”
“這般的天下,這般的寒門。與現(xiàn)在又有何不同?”
到彥之并未被巢尚之三兩句話就給問住。
“那總歸,我們是要做些什么的……”
“我在做!”
“天子在做!”
“更多的人同樣也在做!”
巢尚之的語調(diào)逐漸揚高。
“只是,這條路走的要更加艱難。”
他的語調(diào)每高一分,到彥之對他的判斷就模糊一分。到最后,到彥之心中的那個巢尚之逐漸化為烏有,消散于世間。
到彥之平復(fù)了情緒,想要重新構(gòu)建起對巢尚之的認(rèn)知。
“救幾個孩子,建幾所學(xué)堂,幫不了寒門。”
“我知道。”
巢尚之搖頭:“我所做的事情,是確實是這些。但又不止是這些。”
“我記得康樂侯有一本日記。將軍若有興趣可借來翻閱。若將軍能明白其中記錄的事情,那大概也就明白我所說的話了。”
到彥之欲言又止,但最終,他還是選擇暫時相信了巢尚之。
“我只是不明白,你留在朝堂,會有更多的作用。”
“不用。”
“為何?”
巢尚之眼中罕見的露出幾分神采。
“因為天子就在朝堂。”
“我信天子,故此我出來了。”
“天子信我,故此他留下了。”
“我們都始終相信,大業(yè)盛世,終將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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