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諾坐在一張沒有鋪桌布的木頭桌子前，面前是一盤紅燴羊腿。

        這種簡樸的小餐館，不會用宮廷里那么繁復的烹飪方式，就是把羊腿切成塊兩面煎得焦黃，再用洋蔥、西紅柿和胡蘿卜熬成的湯汁一起燉煮，最后在濃稠的湯汁和肉上撒些黑胡椒，就這么湯湯水水地端了上來，還不小心灑在了桌子上。

        明明做法非常粗獷，林諾卻覺得，這盤菜比以往一個月吃到的精致菜肴，來得更加誘人。

        看著那燉得恰當好處，浸在厚厚湯汁里的嫩羊肉，林諾吞了口唾沫。

        但是，他不太好意思擅自開吃。

        因為，坐在他對面的人，他的老師，從剛才開始，就明顯處于一種驚人的低氣壓當中。

        雖然雷恩的表情和之前相比并沒有什么變化，或者說只是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但是，林諾有種奇怪的直覺，總感覺這人在不高興。

        他到底怎么了？在馬車上還挺好的啊？還能笑一笑？

        為什么才說了兩句話，就突然變成了一座萬年冰山？

        林諾思前想后，猜測或許是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或許是因為沒有找到躲在背后的召喚者，而且發現王宮里有“內鬼”，雷恩很生氣？

        第二個原因，呃……是不是他不愿意陪我去挑禮物，嫌浪費時間？

        對于第二個原因，林諾決定等下自己去買個玩具熊，盡量不耽誤老師的時間；

        至于第一個原因，林諾試探著開口問道：

        “老師，您剛才說還有機會可以調查，是指什么啊？”

        雷恩淡淡地說：“我看到吞金獸掉落出來的魔法陣殘留物了。從上面的紋路，能猜出不少信息。”

        林諾恍然大悟道：“哦哦！就是那塊小貝殼對嗎？原來那個就是魔法陣的殘留物啊——呃，可是，那東西不是很快就毀掉了？”

        雷恩把裝滿小面包的小籃子推給林諾，道：“是。可惜它自毀得太快了，否則我還能得出更多的信息。”

        林諾拿起一個小面包撕下一塊放到嘴里，幾大口吞進肚之后，道：“唔，嗯，老師是根據上面的紋路來獲取信息的？”

        雷恩又給水杯倒滿清水，遞給林諾，道：“使用魔法陣的人，會留下自己獨特的印記。就算隱藏得再好，也還是能從魔法陣的紋路里看出端倪。”

        林諾喝了口水，興沖沖地看著雷恩的眼睛，道：“那……如果老師看到了完整的紋路，就能有更多線索了？”

        雷恩用他黑曜石般動人的眼睛，毫不閃躲地回看著他，道：“是的。”

        林諾笑了。

        他眼睛彎彎的，抓過餐巾攤開在面前，然后用餐刀蘸了些醬汁，道：“老師，雖然我只看了一眼，但我應該記住啦。我這就畫出來給您看。”

        不料，雷恩把餐巾抽過去，然后折起來，道：“這里人多。記住，不要在公開場合留下任何魔法陣的痕跡。”

        林諾有些失落，道：“哦……不過，反正我也沒有魔力，畫出來也只是普通的畫而已……”

        雷恩把餐巾放到一邊，將自己的手攤到林諾面前，神色坦然道：“如果不復雜，你就用手指在我手上畫一下，這樣我也能記住。”

        啊？

        林諾眨眨眼，總覺得，好像，不太合適？

        不過，雷恩的表情是如此的坦然，神色是如此的自在，林諾也只能撓撓頭，放下右手的餐刀，開始用食指在雷恩的手上勾畫起來。

        雷恩的手掌比林諾的寬闊不少，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如同玉做的一般好看。

        他的手心，依然是涼涼的。

        當林諾把指尖放上去的時候，心中一個激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昨天變成龍時，趴在這人手心的那種清涼舒爽的感覺。

        明明這人又冷又硬，為什么手心會如此柔軟，躺上去簡直就不想離開？

        由于大腦中途走神的緣故，林諾的指尖僵在一處，好半天都沒有挪動。

        “怎么了？”雷恩問道，聲音是難得的溫柔，讓林諾頓時想起昨晚他安撫小惡龍的語氣。

        林諾哪里敢說自己想到了什么，只能支吾道：“啊，呃，有點記不清……容我再想想……”

        雷恩輕聲道：“沒關系，你可以慢慢想。”

        他說話的時候后，手紋絲不動地攤在桌上，沒有半點要收回去的意思。

        林諾按照記憶，用手指在雷恩的手上慢慢畫完了，也沒有把手指收回來，反而就那么擱在雷恩的手上，腦子里閃出一個念頭：

        這人，身上的其他部位，也是這么涼涼的，手感這么好的嗎？

        不知道為什么，雷恩也沒有再提示他，任由林諾的手指搭在自己手心，直到“咣”的一聲，服務生把一個盤子丟到雷恩面前，嚷了一句：“你的白酒燴青口貝！”

        林諾這才唰一下把手縮回來，還不停地用拇指搓著自己的食指指腹，心里想著：我剛才這是在干嘛？難道人形也應激了？——說起來，剛才這動作遲緩，腦子里想些亂七八糟的，還真挺像應激的，唔。

        不過，畫完之后，他發現雷恩的心情變好了不少。

        明明這人臉上還是沒有什么明顯的表情，但……散發出來的氣息，不太一樣了。

        林諾試探著問：“剛才的畫，給您提供了新的信息嗎？”

        雷恩看著他，眼神居然帶著些罕見的溫柔：“當然，非常多的信息，很有用。”

        林諾用手撫了下胸口，心道：啊太好啦！他果然是因為沒有線索而在郁悶啊！還好我能幫上忙！

        覺得自己特別能派上用場的林諾，心安理得地吃起了燴羊腿。

        整整一個月以來，林諾的每頓飯都有侍從注視著。今天突然沒有人在旁邊殷勤地盯著，也不用考慮什么禮儀了，林諾吃得狼吞虎咽，甚至用面包蘸了些醬汁往嘴里送，那叫一個暢快。

        填飽肚子以后，林諾用餐巾擦了擦嘴，這才意識道：誒，我現在，好像已經不怎么怕對面這個人了？

        放到一個月以前，他簡直不敢想象，自己會和雷恩面對面坐著，然后這么自在輕松地吃完一頓飯。

        不，他壓根就不敢想，自己會和這人單獨吃飯。

        嗯，看來這一個月的訓練，再加上今天的這次“外勤”，讓自己的恐懼感消失了不少。

        雖然和雷恩單獨坐在馬車里的時候，還是會不自在；雖然碰到他的手時，還是會“應激”，但至少，自己已經進步到可以和這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安然無恙地吃完一頓飯啦。

        等雷恩有條不紊地吃完，林諾道：“那個，等下我去買禮物的時候，老師您就在門口等等我？我會很快的！我一定不會耽誤您的時間。”

        雷恩用餐巾在嘴角按了按，把餐巾放到一旁，道：“我陪你。”

        林諾愣了下，莫名有些開心，又有些不好意思，嘴里客套著：“啊，買個小禮物而已，太耽誤您的時間了吧……”

        結果雷恩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又說了一遍：“我陪你。”

        本來就不排斥雷恩和自己一起去挑禮物的林諾，頓時笑得眼睛彎彎的，重重點了點頭。

        看著林諾不加掩飾的笑容，雷恩的眉頭皺了下，眼底閃過些意味不明的神色。

        兩人從餐館出來以后，沿著亮著街燈的街道往首飾店的方向走去。

        雷恩用一種很隨意的語調問道：“對方是一位什么樣的淑女？”

        林諾認真地想了想，道：“嗯……看似大大咧咧，其實很敏感吧。”

        “有時候明明很難過了，還會裝作不在乎的樣子，這種時候，就會讓人特別想照顧她。”

        “哦……”雷恩沉默幾秒，若有所思道：“是哪位貴族家的小姐？”

        林諾苦笑道：“誒，我還沒問過她，可能她也不會愿意說的。”

        娜娜作為私生女，并不會被貴族當做真正的家庭成員，說不定都沒能繼承她父親的姓氏。

        “……”雷恩又沉默一陣，道：“能讓殿下如此上心，看來是位很特別的女性。”

        林諾連連點頭：“嗯，挺特別的。”

        小家伙打鬧起來的時候那叫一個精力旺盛，實在太特別了。

        “…………”雷恩這次沉默得更久了，最后緩緩道：“那么，殿下打算送這位小姐什么禮物呢？”

        林諾扭頭看著街對面，笑道：“哈，到啦！”

        說完，他直接越過了眼前的首飾店，一頭扎進對面掛著玩具熊看板的玩具店。

        雷恩后腳跟了進來，有些驚訝，道：“玩具？您打算送這位淑女玩具？”

        林諾撓了撓頭：“哎，對于這個年紀的小淑女來說，送個玩具熊是最合適的？”

        雷恩的眼睛閃著光，聲音里多了些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愉悅：“這位淑女，今年多大了？”

        林諾老老實實地說：“唔，5歲？最多6歲吧！”

        話音剛落，林諾驚訝地發現，雷恩突然停下了腳步。

        接著，這人轉過身去，像是對櫥窗里擺放的玩具熊們產生了莫大的興趣，一直沒有回頭。

        但是，從櫥窗里的倒影上，林諾依稀看見，雷恩的眼角微微彎著，像是染上了笑意。

        今天的騎士，真奇怪啊——難道他也喜歡玩具熊嗎？林諾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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