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微醺
趙姬服侍了陳太后睡下,起身出了咸福宮。
外頭的天已被墨暈滿,她負手望向四角宮墻,又是一道驚雷,劈落一道大口,歇斯底里的暴雨傾倒下來。屋檐下串起玉珠,狂風吹得宮鈴胡亂響動。
她想起父皇,想起自己盛極一時的時候。
那人不顧世俗人對女子上戰場的疑議,不顧朝堂屢奏屢上的諫書,令她駐守長陵抗夷人,力排翻江倒海而來的世俗之音,開拓出任其策馬馳騁的康莊大道,讓她作那原野遨游嘶叫的鷹,而非金絲囚籠里啾啾的雀。
可世人都道,敬武長公主,任她軍功煊赫,任她世之女雄,任她十里紅妝,也不過是個年近三十的半老徐娘,朝堂亦道,女子十七不嫁,父母及罪,更況公主年薄三十,帝后需坐罪。
恭宗帝要將這大宋明珠擇賢人而贈,那天她著了鎧甲,跪于大殿之上,地上的金磚冷透了她的肌體,她一字一句說道,社稷一日未安,邊亂一日未平,趙姬一日未敢有成家之意。
可先帝已年邁,陳皇后陳氏勢力于朝堂中深根錯節,樞密使與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皆為陳氏執掌,再有敬武長公主擁兵數萬。
朝臣怕,怕陳氏一手遮天,天下怕,怕日后陳太后挾天子垂簾聽政,怕這大宋落入一介女流之手。
她嫁了人,她不嫁權臣,不嫁武將,嫁了個出身寒門,賣布織履的探花郎陸修。
父皇以漢南五郡作嫁妝,賜長春行宮作公主與駙馬的額邸,大征、冊立、奉迎等諸多儀式持續了百來日,舉國上下皆張燈結彩,恭賀奉迎。
她想起自己的老師,是他教會自己,如何去使那一柄斷魂槍。
“秀秀,外頭不比這皇宮,外頭的槍都淬了烏頭毒,砍刀一落都要見了紅,矢箭也要把人刺成刺兒球,殺人的手段那樣多,人的性命卻僅有一條,上了那戰場,沒有回頭路,沒有唱詞里那樣的壯志酬情,只有月下結霜的冰冷尸身,不要看師父整日里風光,師父一只眼睛已瞎了,一只耳也聽不見了,秀秀,師父保不住你,萬千軍士也不需要一個公主來與他們同甘共苦。”
夜色正濃,墨色一點一點浸染上那輪圓月。
暴雨傾注而下,殷離與寶兒到莊府時,身上都已濕了一大片,衣服濕膩膩地黏在身上,很是難受。
走在游廊上,這金丹玉液的后勁兒起來,冷風一吹,她只覺頭開始昏沉疼痛。
快走到春醪居時,迎面卻見沈冽走來,來人眉頭皺起,身上濕了大半塊,見了寶兒便道:“一整日不在府上,不知道老爺急壞了么?出門也不向老爺報備?”
寶兒委屈,也因濕透身受了涼,迎風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道:“昨兒個跟許嬤嬤說過了,煩她今日向老爺請示一聲,誰知她又忘了。”
“去領板子,關柴房一日。”
寶兒面上帶了淚,哽咽著說謝二爺。
殷離梗著脖子道:“罰誰呢,打狗還得看主人呢!不是說你是狗啊寶兒,要罰就罰我,詩會是我要去的,未向爹爹稟明是我的錯,寶兒分明已告知了許嬤嬤,她已做到了她的本分,你若還要罰她,干脆連我一起罰,柴房嘛,我又不是沒待過,板子嘛,我更熟了。”
此時暴雨如注,分明有涼風襲來,她面上卻沁出層層冷汗,頭燒得火熱,胸口又憋悶著實在不舒服。
“倒真是一出情比金堅的好戲碼,你可知師父找了你二人一整日,以重登黃冊的名頭把襄陽翻了個底朝天,當下已經往雍州……你……怎么發了這么多汗?”
她越是聽沈冽所說的話,越是頭疼,一股一股酸水往喉嚨上涌,她捂著胸口,半彎了腰,一張臉從那潮紅變為慘白。
沈冽看她臉色驟變,下意識伸出手來一觸她額上的溫度,那溫度燙得他緊蹙了眉頭。
“怎么回事?受涼了?”
寶兒驚叫道:“小姐飲了酒,現下又受了寒,想是難受得很!”
沈冽不悅,說道:“還喝了酒?你真是能耐——”
殷離再也忍不住那股嘔吐之感,急于扶住眼前的支撐物,低著頭便開始連連作嘔。
她已經顧不得周圍的騷動,只顧著將肚里那一堆令人難受的東西排出體外,待她終于罷休的時候,她抬起頭,看見的是沈冽鐵青的臉和那寶兒可以塞得進一個拳頭的嘴。
她低頭看去,看見沈冽的袍子上已經沾滿了那泛著臭氣的嘔吐物。
沈冽此時的額上,一根青筋微不可見地跳了跳,殷離吞了吞口水,他怒吼道:“殷離!”
她嘴里磕磕巴巴地說道:“沈……沈冽,我……我幫你洗干凈?要不,要不你下次也吐我一回,咱扯平?”
“不必。”沈冽面色鐵青,對著寶兒冷聲道:“送小姐回房。”他不做停留,轉身便闖入雨簾。
殷離梳理后躺在床上,喝下了熱姜湯,頭還是昏沉的疼。
她從衣襟中掏出趙柔塞給她的物件,是湘妃紅的荷囊,上頭精細地繡了荷花紋樣的花邊,搭掛了一綹流蘇,繡著“冽”字。
“阿離,勞煩你把這物件幫我交給沈公子,他若不收,你徑自來還我,我不再招惹他便是,他若是收了,你……你也不必來通告我,我自會知曉。”
趙柔面上暈著兩抹紅,眼光里盛著水,面頰兩側的酒窩十分醉人。
她聞著那荷囊散發出的清香,嘀咕道:“還有人會喜歡沈冽?”
她晃了晃頭,又自言自語道:“是了,趙柔可不知道他羊皮下是怎樣的兇狠模樣。”
可無論沈冽披著的是羊皮還是狼皮,他定不會娶趙柔,罪臣之后沈冽,如何會甘心屈尊做一個駙馬爺呢?這道理趙柔不明白,可她明白。
她輕輕地將那荷囊塞進衣襟,嘴里默念道:“對不住了,趙柔,誰讓你心悅的是沈冽呢。”
莊圖南全身浸濕,一下馬便徑直奔向春醪居,看見他的寶貝女兒此時安然地睡在床榻上,雙頰潮紅,眉頭微皺,一顆心方才放下來。
寶兒在一旁跪下身顫聲道:“老……老爺,是寶兒的錯,寶兒未秉過老爺就和小姐出了府,都是寶兒的錯,今日,今日是那長樂公主邀小姐入宮赴詩會,同去的還有薛家三小姐,昨兒個帖子才遞到府上,寶兒見老爺不在,就托許嬤嬤傳話,誰曾想嬤嬤忘了事兒,老爺要罵要罰,寶兒都情愿承受,只求老爺不要趕寶兒出府,寶兒想留在小姐身邊……”
話頭到了后邊,跪在地下的人已是滿面熱淚,頭磕得砰砰響。
莊圖南疲憊地揮了揮手,道:“你下去吧。”
寶兒抬起錯愕的臉,又是連連磕頭,方才哭著退下了。
雨水順著長袍一點一滴落在地面上,浸入地下,一圈一圈暈得越來越大。
將殷離迎入府中,他便料到早晚會有這么一天,莊向榆逝世,最后能牽制住他的人也不在了,他才退位朝堂,在國子監掛了閑職,每日只是訪朋拜友,吃茶閑坐,朝堂里的權力紛爭,盡已遠離。
可殷離回來后,張公公已成了莊府常客,御賜接連不斷。
太后病重,他已開始急不可待地布網。
眼前明黃的燭火,是他身上所著繡有飛龍的黃袍。
皇帝端坐于金漆云紋寶座之上,御案上盛放著一堆奏章。
張有才打了簾子,捧了手爐遞給莊圖南,又為他披上一件狐裘披風,嗔怪道:“天師喲,這樣大的雨,怎的也不打柄傘?都道:‘國有賢臣,折沖萬里’,天師為陛下之股肱,淋壞了身子,陛下可又要傷神了。”
莊圖南攏了攏披風,面色慘白,觸過張有才的指節冰涼:“暑氣蒸騰,這雨氣勢洶洶,來得突然,若無準備,是要像我一樣被兜頭澆透。”
張有才起身福了福身,說道:“天師未看氣象,近幾日早有陰云密布,暮夏時節,下的雨吶也是一陣兒一陣兒的,勢頭過了,也就過去了,那驚雷倒魘著了陛下,陛下體弱,還望天師為陛下診斷診斷,太醫院的那幫庸醫,拿著俸銀,吃著食祿,卻無一人能為陛下安神解難,還得是天師您才行吶。”
說罷便掂著腳尖退下了,輕盈地似一陣風。
莊圖南看向座上人,卻覺得自己的話里有幾分苦澀:“陛下瘦的多了。”
瘦弱而衰老的皇帝看向他,微微一笑,深陷的眼眸和面頰舒展開來,在燭火的昏暗中顯得像一具骷髏,他道:
“圖南,你看,朕終于等到這個時候,再過幾日,她就要死了,三十年了,三十年了!朕終于等到了這一天……可朕等的太久了,朕忍的太久了,忍到親眼看著她們,將趙平奉為太子,朕若身殞,這大宋,還是在她們陳家手里!咳咳……”
他抑制住胸腔的劇烈起伏,繼續道:“朕這樣的殘敗之軀,竟也堅持到了今日,朕是天子啊,可那幫狗奴才沒有一個人將朕放在眼里!朕死了,趙平那賤種就要入主這文成宮!朕生的這吃里扒外的孽畜,幫著陳家人來掘趙家人的墳!他是朕的親生兒子啊!”
“廢物!都是廢物!趙燁怯懦,趙拓蠢鈍!他兩個怕慘了陳家,怕慘了太后!他們都看不起朕,只因朕是個廢人!”
當今圣上最不喜祭天與盛典,只因他背形呈佝僂之態,素來不愿出面這樣的公眾場合。
當初屢有大臣上諫反對立他為儲君,說是儲君為大宋之顏面,實不該選用這樣殘缺之人,恐為他國恥笑。
殘缺……殘缺,他知道,他的臣子都瞧不起他,他是個廢人!
“為保他二人的性命,朕給了他陳家多少好處,他們要加官進爵,朕給了,他們要趙平做太子,朕給了,他們要沈家兵權,朕也給了,明日要的就是朕的命,要的就是朕的皇位!她們送我這天子的寶座,把我變成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現在又想要殺了我,可天不亡我!天不亡我!”
“老毒婦死了,還有個小毒婦,趙平在一日,趙姬在一日,他陳家人在一日,朕就不得安生!”
濁氣在胸口中憋悶了幾十年,被今日一場大雨逼壓地傾倒出來,他還是嫌空氣太濕悶,太沉悶,不夠,遠遠不夠,這兒的東西都太死,聽不見他的嘶鳴,聽不見他的怒吼,他不要端坐在這明堂上,他要到雨中,到雷下,去訴屈訴冤,他要去踐入淤泥,踏一身的污水,他要去曠野上,去海天間,發出非人的鳴咽聲。
那濕氣從他喉管間進入,黏答答地沉入肺部,又是一陣猛咳,歇斯底里地要將心臟嘔出來。
莊圖南對著明堂上狀若枯槁的人,跪下身去,端莊肅穆地行了三跪九叩禮,說道:“臣莊圖南,愿為陛下,為大宋,排憂紓難,厘清君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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