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書感覺自己的神識從聶九那里回來一點。那本也不是她的身體。

        她抬了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胳膊，疼，看來不是夢。胳膊瘦瘦弱弱的，沒什么肌肉,明明自己從小苦活累活干大的,胳膊怎么還是這么小小一只。

        周圍的空氣突然仿佛降到了冰點，鶴書心猛地一抽，臉刷的一下變得蒼白。

        虛無的混沌種突然浮現出無數若隱若現的面龐,那些臉像水波一樣環繞著鶴書,無論鶴書轉向哪個放向，總會有一張臉強行和她對視。鶴書自覺不對勁，扭著屁股向后躲，扭了幾下，見沒什么效果，便停止了自己愚蠢的行動。無數的臉波動著，讓人覺得自己身處在一處黑色的幽潭中。

        遠處有一個熟悉的巨大影子，是冉遺魚，它有規律的呼吸著，身體卻一動不動，似乎是睡去了，或者是根本就沒有醒來過。鶴書想也不想就一個手刀斬去。

        冉遺魚晃了晃碩大的腦袋，尾巴一甩，將鶴書甩飛幾尺開外，鶴書一個吃痛，嘴角滲血。蓄力的手刀被魚尾一打，好像斷了幾節指骨。

        她扭過頭用肩膀上的布衣蹭了蹭嘴角的血,抬頭看向冉遺魚。冉遺魚仿佛伸了個懶腰，微微的笑了：“這么小個娃兒也敢對本座動手？”他語氣緩慢平和，沒有被吵醒的惱怒，也沒有對鶴書的輕蔑。這樣蒼白無力的攻擊，讓它想起來一個人，一個對它影響很大的人。

        夢是記憶加工的產物——亦奚是這么告訴冉遺魚的，進入凡間之前。

        亦奚是一個不靠譜的家伙，冉遺魚就是被她騙上了岸，還差點被吃掉，做成了一道西湖醋魚。冉遺魚一直很難喜歡她。但是她是自己第一個人類朋友，就得過且過吧。

        畢竟亦奚就是個騙子，騙了武林，騙了修仙界，干過救苦救難的大好事，也干比如想吃了自己的大壞事。冉遺魚一直耿耿于懷，直到她死的那一天。

        小時候的亦奚，是一個天才到發光的孩子。小時候的冉遺魚，是蠢到哭瞎人的魚。它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被她手里的月餅吸引的，一些月餅的殘渣落在湖中，他吮了吮味道，好極了，于是他打算用自己的寶貝來跟她交易。當他小心翼翼拿出自己的寶貝，一顆小小的夜明珠的時候，她的眼眶中亮了起來，不是因為夜明珠，是因為他。她明白冉遺魚的魚鰭指著手里的月餅。魚鰭無規則的滑動在她的眼里變成了具體的意思。

        她的嘴唇輕動，將月餅往前伸了伸。冉遺魚只道是小女孩怕水，變一個躍起跳上了岸，“你個騙子！”冉遺魚看到小女孩還有個手里的紙盒子，便明白了一切。他如何能讓亦奚抓住自己，他一個扭身就想往河里跳。

        “等一下！”亦奚站起來道。亦奚微微的笑了，將月餅放在了地上，丟掉了手里的盒子。在冉遺魚看來，這個小女孩是改邪歸正了，于是收回了自己的走勢，一跳一跳的回去，用自己的嘴叼上了月餅，放下夜明珠就要離開。這時候，亦奚脫下了自己的衣服，一股腦蓋在了冉遺魚的身上，裹了裹飛速跑離了交易現場。從那以后，小小的冉遺魚就被小小的亦奚玩弄了一輩子，也熱熱鬧鬧了一輩子。

        再后來，就是十年以后了，亦奚的最后一天。

        “夢魘來自于夢，我生而無夢，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哈哈……”只聽見亦奚的聲音越來越小，平時爽朗的大笑也變得若隱若現，冉遺魚第一次體會到完完全全失去一樣東西的感覺，他可以造夢，可以永遠活在自己的夢里，任何人都可以，可是，唯獨亦奚不行，她沒有夢！啊，確切的說，她沒有地魂，所以她沒有能讓她記載心里的東西，一切對她都可有可無的樣子。

        一般人，冉遺魚是要迷惑她也好，是要控制她這也好，都可以！只有亦奚，每天都是笑瞇瞇的，一生無夢。月影重重中，亦奚靜靜的靠在剛出生的孩子邊上，孩子從母親的腹中爬出，沒哭多久便睡著了，孩子叫高戰隆，隨父姓，取自孫子兵法中‘戰隆無登，敵人處于高地，己方不可登高而戰’之意。冉遺魚看了孩子的父親高陵一眼，目光中傳遞了“別來打擾我”的意味，便讓他沉沉的睡了過去。整個產房里，只有亦奚，靜靜凝望著冉遺魚。她的期望，都寄托在了冉遺魚的身上，她想讓冉遺魚保護高戰隆，保護她的兒子。

        這一世，她已經活得夠本兒了！盜天書，竊神兵，最終死在自己家人身邊，燦爛一世，沒什么可以憾，沒什么可以念。

        當冉遺魚從亦奚的地魂中分離的時候，連五天四海都震動了。失去了夢境之力的凡人亦奚，不能再掩蓋神兵仙器的氣息，修仙界和凡間都會聞聲趕來，這里少不了一場斗爭了。凡間修仙界又會為了這些寶物互相爭斗，缺了自己這個外敵，他們估計又要打架了，這些都是亦奚不愿意看見的。

        亦奚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只剩下若游絲一般的聲音，輕聲道：“將他們帶到你的故鄉去吧，沒有戰爭……”

        她的聲音直達冉遺魚的靈魂，卻沒有得到回應。

        冉遺魚是沒有能力再將活人藏起來，一直控制他們，亦奚也是不愿看到的，但他卻可以將他們轉化成冉遺魚。將他們帶到深海里，一直一直陪著亦奚，用他們的夢，來充盈自己的……一直不愿承認的思念。不知道活了多久了，冉遺魚終于可以從其他的二魂七魄中來聚集一縷地魂，以控制那些失去記憶的人們。身邊的冉遺魚也只剩下自己了，人類和修士對冉遺魚的捕獵已經到了瘋狂的地步，自己沒有保護好亦奚的孩子和丈夫。

        當冉遺魚再次看向眼前的在地上喘著粗氣的鶴書的時候，眼神里迸射出了光。鶴書從一開始的掙扎到后來的窒息感，再到后來，感覺自己的靈魂中填滿了，是一種充盈的舒服的感覺。周遭的人臉仿佛在呼喚她，試圖告訴她什么。

        鶴書對這一切置若罔聞，五天四海的人們，對自己來說都是無關緊要的。這一次，有了記憶，有了感情，加上夢魘之力，足可以來去自由，不用寄人籬下，不用受人欺凌，不用……生死不由己。

        她仰望著天空，又是一輪明月。此時，鶴書和冉遺魚魂魄交聯，彼此看見了最深刻的記憶，最不想觸及又不能忘懷的記憶，一幕幕隨著夢境重現。

        就在冉遺魚要融進鶴書的地魂的位置，試圖觸摸最深處的記憶，那個被他困在夢中的修士，突然暴起掙脫。“鶴書！不論你是誰！回來！給我回來啊！”不知道什么時候，彌生一件從夢境中醒來，書袍和發繩皆亂，高高在上的金丹修士少有的露出了不修邊幅的一幕。

        他必須叫醒鶴書，再呆在冉遺魚的結界里，恐怕都會失去自我變成它的傀儡。冉遺魚斜眼看了眼這個大吼大叫的男人，腦袋微微一歪，又給他來了個縛足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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