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衡走了。春霧的手顫抖著,好像吞了一只刺猬一般,驚惶無措地退下。晴花注意到了。
接著是幾個無聊的人。晴花仍然耐心地聽著,春霧卻不敢站在一旁,她找個拙劣的理由,也不怕因之暴露,匆匆回去修道院了。喝了杯水,連杯子都握不穩了,水灑了一地。她只好躺下。陽衡啊陽衡,你為什么偏圖一時口舌之快呢?
這該如何是好?這該如何是好?她躲在被子里,猶疑不決,卻聽到了外邊的吵嚷,進而是爽快的推門聲:有人進來了。她扯下一點被角去看,是陽衡!他怎么能進來!他怎么會進來!春霧的眉眼舒展了,沒來由地喜悅起來,她看見陽衡微笑著,走向她。
他們相對著,春霧感到全身輕盈起來,像是解開了心結。她輕快地下床,全不顧自己還穿著睡衣,和陽衡緊緊相擁。陽衡鬢角的碎發,劃過她的臉頰,讓她感覺癢癢的,卻有莫名的愉悅感。
陽衡拿到了鑰匙,他們一起出去,春霧穿上了婚紗,所有人都在鼓掌歡送,廖嬤嬤拍拍陽衡的肩,陽衡點頭,春霧聽不清他們說了什么,但感到自己極幸福,就像漂浮在云中似的。他們在遠處的小城安了家,墻紙是淡藍色的,墻上是陽衡的風景畫。在陽臺,能看見大海和日出。陽衡起初找了報社的工作,收入頗豐,不久辭職了,全力創作他的第三部小說。春霧治好了病,做了文員,此后也解了職,和陽衡過著生活在一起。
她端著咖啡,開門時,他在咬著筆,苦思冥想,推敲書中的情節。手邊是一摞高高的草稿。
“啊,謝謝你。”
春霧笑了。
“噢噢,這是那個——”
“曼特寧。”
“對、對,想不起來啦——好獨特的味道。”
他又俯身接著寫起來。春霧正要離去。
“你說,淺藍還是深藍好些?”
“看劇情吧——你寫到哪兒了?”她脫口而出。
“尾聲,說邱君跳海了。”
“啊?這是何故?不是好容易翻出了大山嗎?總該有些漂亮的風景!他不是要去……”
“可是小麗都沒了,他茍活著有什么意思!”
“別這么說!即使是替她活著,也好啊。”
“那到時萬一邱君續弦了,還是為的小麗嗎?”
“以邱君的性格,怎么可能續弦!”春霧不知自己何以有這樣的把握。
“不管怎么說,比起茍生,殉情更能升華情節。”
“是這樣。若論情節的精彩,就是另一個說法了。”
“對。我傾向于讓邱君跳海,畢竟小麗是很想看海的。”
“倒也是……那么深藍會好些吧?”
“我倒覺得淺藍好。雖說是海洋,但是淺藍色,更有淡淡的惆悵,還有一種——怎么說呢,朦朧感。”
“淺藍色,不會和天色相雜了嗎?”
“跳海還得看天氣嗎?那天,我預定是灰蒙蒙的,要有那種迷茫的惆悵,陰郁的,你想象得到吧?”
春霧當然經歷過那樣的景色。但她實在不希望邱君跳海。
“可是還有沒有轉圜余地呢?邱君挺好的……”
陽衡搖搖頭。繼續寫,春霧在一旁坐著,看他伏筆疾書。不知過了多久,他看看表:“王質爛柯,這么快又到四點了,我該出去采風了。你今天也去嗎?”
當然去啊。
他們坐上電車,電車緩行,上邊沒有別的乘客,他們肩并肩坐著。風景流過車窗,街道空無一人。
秒針停住了,她感到空氣也靜止下來。窗外,天色湛藍,清云裊裊。她聽見他在哼歌。不知駛了多久,她下車了,牽著陽衡的手。他們向前看去,前方是港口,開闊明亮,幾艘小舟停泊著。她不曾放開陽衡,他們向前跑去,直到岸邊。正喘著氣,迎面便看見那,無垠的大海,洋面與碧空相接處,有白帆一片。
他們就眺望著天邊,遠處暗下來了,圓月升起,伴著二三疏星,雖說是夏季,夜氣氤氳,也使人微寒。兩旁的草叢中,流螢飛散,點點素凈淡光。
“近來少見圓月了。”她聽見陽衡說。
“‘月下飛天鏡’,大概如此吧。”
“我想到另一句,‘乾坤日夜浮’。”
“我總覺得這句詩很迷茫,讓人有絕望感。就好像面對日月星辰,才能感到人的渺小,天行有常,人卻對此無能為力。就像生老病死一樣。”
“我倒認為,人能做的,庶幾‘知天命’而已。就像你說的,生老病死,不也是很正常的狀態嗎?千萬年來,人就是這么度過的。”
“可我想不到自己變老了,會是什么樣子。我的面容會丑陋不堪,頭發會變得花白,皮膚會松弛,皺皺巴巴,長出褐色的老人斑。我的牙齒最終會掉光,然后口齒不清,會行動不便,會思維遲鈍,會忘掉很多很多。我可能會變胖,脾氣變壞,刻板封閉,常常倚老賣老地刁難人,我會戴上老花鏡,充作學究似的老糊涂。”
“我也會。”
“所以我不想變老啊!到了那天,你也許會變心的吧?”
“我愛你的靈魂,勝于別的全部。”
春霧沉默了。
“我也是的。”她輕輕說。
“瞧這浩浩洋面,真有包容一切的氣勢!”
大海在月光下閃爍著。
“真漂亮!”他說。
春霧頷首,看向陽衡。
這時他卻走開了,而且,宛然跑著。她去追趕,呼喊,讓他停下,他卻頭也不回地跑開了。她腳下一絆,恍惚驚醒。
賭書潑茶的生活,不過虛夢而已。
陽衡的身影消盡了,天色慘白。春霧心緒漠然,而且凌亂糾結如線團似的,更處于一種莫名的狂熱之中。也許她很不想記起那些,此刻她的思維不再條理,蒙上了陰翳,失卻了路標,變成渾渾噩噩的盲目狀態。她嘆氣,翻身,想要再次入睡,這樣就能追上他了。可是,她靜靜躺著,試著放空思想,心中千絲萬縷卻不得平靜。睡魔也因而遲遲未至,她諦聽,四周寂靜,一點風聲也沒有,時間仿佛靜止了。她睜開眼,外邊還是薄云慘淡,有時午間竟能如此漫長!她就木然地盯著那天空。回想今天的一切。
晚些時候,眼看窗外斜陽,一點點落下,正在地平線上,吞噬般消失,余下的,是絕滅似的黑暗,完全的黑夜。這余熱映入她的內心,消散了那層云霧,使她重又震悚著清醒過來。她開始回想一切,她感到自己的生命,也會像這下沉的夕陽一樣,燃燒著消逝。這對于滅亡的殷憂,以及今天所見所聞,咄咄怪事,使她如受了雷擊一般震動。從來只有人教授她知識,教她度量衡與詩詞曲,卻不曾有人,教授她如何去愛,如何去接受他人的愛。她早已聽說過這個神圣的名詞,但總是敬而遠之,將其放在九霄云外,仿佛不會靠近似的。偶然的戀心起伏,她也不會歸咎為戀愛的引力,她只會朦朧地覺得,想和誰聊天,想和誰一起生活下去,僅此而已。偶爾大膽行動,也只是出于某種神秘的本能。直到今天,聽見陽衡的聲音,尤其是在浮夢之中時,她才碰上明鏡一般,恍然意識到,原來自己的心上,也開了個缺口。她想要逃避,想要回到以前那般,無知無覺的日子。可是已不可能那樣了。她隱隱地看到這一結論,卻咬咬牙,不愿承認。就像用被子蒙住頭,就能避免日落似的。
就在這光與暗的轉瞬,她發病了。
某月某日晴
頭疼啊……這是第幾次喝酒呢?也許因為這醉醺醺的狀態,我終于鼓起勇氣去說了!現在心中總算舒服一些,長期以來的郁結,不說一掃而空,至少稍微沉降。真該痛飲三大白!其實我本來不敢的,這次去教堂,只是為了游歷,和那老神甫聊聊,盡量找些素材,也便于我的寫作。
但是那神甫卻諸多要求,一時要喝酒,一時要劃拳——沒想到他竟把破戒當常事,在此地想必太苦悶,總要給日常添點彩——我都不很會,灌了許多,究竟引得他打開了話匣子。醉漢談天說地,我找了本子記下,也不知幾分真假,因為有些真的太怪誕了。但他既這么說,我也暫且記下來,畢竟是素材,以后稍作修改,還能使用。
我問他,懺悔室是一直都有人嗎?這神甫真是實誠到極點!和我所想的契合了,既然不露面,有沒有人,又有什么關系呢?我管修道院,也不會無端派幾個人來此處站著。想必背后是空壁一片。眾人之所以到這里懺悔,大抵只像是一種儀式,顯得更正規些,其實本質上和對著樹洞懺悔,差不多。下次我就對樹洞懺悔。
春霧:
貴安!
幾天沒給你寫信,是我的問題,不好意思!一如既往地聊聊天氣吧。昨天局部有雪,多云轉晴,看起來,春天要到了!你們的下一個節日,不知在什么時候?什么時候,我才能再和你見面呢?許久不見,我很是想念哪。
我這邊,近來還是一如既往地無聊,無非是做幾個面包,數零錢,也沒有什么難纏的客人,大家安安靜靜地挑好,結賬就走了。想必你也不很愿意聽這些零碎,那我就暫且打住吧。
下次送貨大概在明天,我到時會繞去修道院看看。吻你的小手!
陽衡
自上次寫信以來,過去了許多天。陽衡往教堂去了一趟,意圖讓焦灼的心,稍平靜些。他見到了神甫。
“陽衡?怎么了?”
他走近去,不知怎么開口,神甫會明白這些嗎?
“沒什么,我來坐坐。”
“看你很有心事。喝點酒?”
頷首。
“情感問題?”
陽衡不好意思地承認,“寄信不回。”他說。
“再寄兩封就是了。別想太多。”
“我也覺得。但總是沒有信心。”
“你對她沒有信心嗎?”
“絕不是。”不假思索。
“那你該知道怎么做了——來下棋?”
“下什么?我很有空。”
“圍棋如何?”
“行。”
他們就一子一子地下。漸漸天黑了。陽衡分心,輸得多。他感到天色已晚,就請辭回去,神甫送他到了門口。
翌日,霜雪忽降,回信遲遲不至,陽衡終于以為送信途中遺失了,就再寫一封。
春霧:
貴安!
上周給你寫信一封,不知你是否收到?理應是途中遺漏了吧,沒有關系。這幾天雪下得好大,希望是最后一次,因為春天快到了啊!
你應該很喜歡春天吧?萬物生長,繁花盛放,蝴蝶有時會飛進店里來,你們那邊也會如此嗎?那個花園,應該會很漂亮吧?我上次看到,枝頭已經生了一顆花骨朵兒!面包店也有一片菜畦,一到春天,花上吐露出點點芬芳!你不信,改天來這邊看看?雖然,修道院那兒估計不讓出來,可是,我有辦法!只要你愿意,怎么樣呢?吻你的小手!
陽衡
某月某日雪
我的春霧啊,怎么偏偏不給我回信呢?是我哪處言辭失當,惹她生氣而不理睬我了嗎?按理說,不可能兩次都遺失。又或者,是她出了什么意外?唉,我不敢想象,但除了這樣,還有什么可能!我只能祈禱,無能地祈禱天地諸神,哪個都好,讓她好轉起來。我不相信,她真突然變了鐵石心腸,決意與我斷絕聯系。
如若,如若真的那樣,那我還有什么辦法呢?我還有什么可做的呢?我茍活于此,還有什么意義呢?唉,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但在這恒河沙數的不可能中,總藏著某個“必定”。我擔心,但愿她沒有什么事吧?但如果的確太平無事,不就證明著她有意與我隔絕了嗎?嗚呼!我無法可想。無論怎么樣都不該如此吧?唉,我仰頭看看,天昏地暗,真像溺水一樣,連一根浮木都找不見,杳無音訊的人,遙遙地操縱著我的生命。我不再是我了,我這笨伯,真像是一味撞墻的蠻牛。唉,這牛至少在混亂之中,而我是完全清醒著的,我深知,我的存亡,完全取決于她三言兩語。這是絕對絕對不合適的,但我仍然極樂意這么做。就像是消亡于她手中,這絕對是萬幸中的萬幸了。但怎么會這樣?唉,我不知道……我前路上凜凜的燈火,千言萬語,此刻通通變成兩個字,兩個世界上頂漂亮的,絕無僅有的兩個字。
春霧。二十二畫,春,霧,春天的霧氣。陰平和去聲,舌尖向上,直到上顎與牙齒相接處,吐氣時,氣流迸濺,繼而凝結起來,聚成一股,輕捷地流出去,將盡未盡的,欲消未消的靄似的輕氣,再集合一道,在幾近相觸卻分離著的雙唇間,如煙散去。余香裊裊,宛若凝于齒間。我的名字,也恰好是二十二畫呢。
一定能夠再會!我相信這樣。
春霧:
貴安!
今日雪霽,想必你已經發現了呢。修道院賽璐珞的窗戶,想必通明著而能瞧見外邊的一切吧?我再經過修道院時,那里的樹,竟忽綻出許多綠芽來了。晴空高渺,清云縷縷,較之前兩日漫天的雪白,倒真是增色不少!你不妨出來看看吧?等你的回信!我會一直一直寄信來的,等你!
陽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