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天佑十四年，三月。
國師府。
初春多煙雨。日過正午卻看不到晴空，天地間朦朧一片。空氣里是濕潤的草木香，國師府內(nèi)的桃花開得灼灼，被連日來的細(xì)雨打落了一地殘紅。
“愿琴瑟在御，夫妻和順，二人一心，白頭永偕……”妙空手執(zhí)一份外用刺繡封皮，內(nèi)以灑金紅紙做頁的婚書，一字一句念道。“這婚書寫得倒是不錯，字也不錯。只是，這門婚事恐怕并非妙元良配。師父為什么不回絕了陛下？”
“以何為由？”國師玄誠聽聞愛徒這一問，眼都不抬，不動如山。
“以，以他二人八字不合為由。”妙空靈機(jī)一動，“當(dāng)年是您說的，妙元是孑然一身的命格，與道門有緣。既如此，那么想來與這位淮南王府上的二郎不會有緣。”
“錯了。”玄誠面不改色。
“錯了？什么錯了？”妙空不解。
“妙元與這位江家二郎，緣分不淺。”玄誠終于睜眼，但依然保持著打坐的姿勢。
“怎么會。”妙空睜大了眼睛。
“我初時也像你這般震驚。可是，前后合了三次盤，都是一樣的結(jié)果。”玄誠嘆了口氣，站起身，“妙元是親緣淺薄，孑然一身的命盤不假，但她的夫妻宮卻隱隱有一線玄機(jī)。從前我不以為意，但現(xiàn)在想來，這意味著她的命格是可破之局。而關(guān)鍵便在這位江家二郎身上。不過，緣分深淺只是個開頭，究竟最后結(jié)果如何，還是得靠妙元她自己。”
“您這話，也同妙元說過了？”妙空忽然意識到，依照師父對妙元的疼愛，即便這門婚事是由陛下賜婚，但是若是沒有妙元點(diǎn)頭同意，這樁婚事也是不可能成的。
玄誠點(diǎn)點(diǎn)頭。
“妙元心思重，又一根筋。不可否認(rèn)，她在‘道’之一字上很有悟性。通讀經(jīng)卷，又善解經(jīng)卷這一點(diǎn)，讓她非常適合在民眾間傳道。可是，這一點(diǎn)對于妙元而言也是致命的。她或許擅長理解和開解天下人的苦難，但她卻不能開解她自己。只因?yàn)樗男慕Y(jié)是她自己的命盤，她勘不破，也看不透。”
“所以您讓她通過婚姻嫁娶來改命？”妙空覺得難以置信，連忙把婚書放下，“這世間女子多少苦難，因婚姻嫁娶而生，您這哪里是讓她去改命？分明是讓她去歷劫！”
“站住！”玄誠呵住妙空要奪門而去的舉動，“你要去做什么？”
“做什么？我要去勸妙元！您既然知道妙元一根筋，就不該同她說那些話。”妙空眼里滿是對妙元的心疼。
“站住！”玄誠再次呵住妙空，聲音里威嚴(yán)更重，“妙元是你的親人，難道這么多年，我曾經(jīng)苛待過她不成？你有沒有想過？國師府或許可以留住妙元，讓她當(dāng)一輩子的女冠。但她的心境，此后就再無進(jìn)益的可能了。往后數(shù)十年，午夜夢回，她只會愈加自苦。”
聽到這里，妙空雖然面上仍然表露出對妙元的不忍，但是到底沒有再想沖出門去。玄誠見狀，反倒過去把房門打開了。
“這樁婚事的利益好壞，我都一一掰開與她說清楚了。可她仍然選擇同意這門婚事，便是證明她想要為自己爭個明白。哪怕這個手段，是嫁人為妻，她也希望自己是能夠有選擇的。師父無能，看不破他們這樁婚事的結(jié)局。但師父可以保證，若是有朝一日，他二人緣盡，妙元再回來國師府，結(jié)果一定比你現(xiàn)在強(qiáng)留她在國師府要更好。只因到了那時，她再回來，是因?yàn)樗x擇回來，而不是因?yàn)樗裏o處可去，才不得不回來。”
“緣盡？您不是說緣分不淺嗎？”妙空心里很是掙扎，聽到這句話，忍不住要追問個究竟。
“確實(shí)緣分不淺。但是他二人的八字，不是什么天賜良緣，所以究竟是孽緣還是良緣，還得看未來。”玄誠對此也有些頭疼。雖然他現(xiàn)在在竭力勸住妙空，可他心里也很擔(dān)心小徒弟將來有一天，會因?yàn)檫@樁姻緣而神傷。
“只怕是孽緣。”妙空走了兩步，看向王城的方向。“這樣的人家，少有良人。況且，我之前聽聞過這位江家二郎的名聲。在京城里，是個有名的紈绔子弟，放浪形骸之輩。妙元的緣分，怎么偏偏會在這樣的人家身上。”
“也不一定。”玄誠站到妙空身邊，同樣往外看去，眼里卻是山林蔥郁，萬物一新。
日月交替，斗轉(zhuǎn)星移，三年歲月眨眼便過。
抱樸居。
中秋將近，月明星稀。皎潔的月光在無云的夜里更顯瑩白。此夜無風(fēng)，庭院里沒有嗦嗦作響的竹子搖動的聲響，也沒有此起彼伏蟲鳴。悶熱，寂靜。
妙空踏著月色，避開了幾個往妙元屋內(nèi)送水的宮人，站在了玄誠的房門前，久久佇立。
“師父，弟子有事求見。”妙空在門外注視著屋內(nèi)的燭火，幾個深呼吸之后，終于開口。
屋內(nèi)沒有聲響傳出，寂靜一片。良久，妙空才聽到玄誠讓他入內(nèi)的聲音。
“何事？”玄誠面色沉靜。
妙空進(jìn)門后行過一禮，才敢開口：“弟子有一事，想要詢問師父。”
玄誠盤腿坐在榻上，一身素袍。盤起來的頭發(fā)，用一根簡樸的玉簪束在頭頂，兩鬢有白絲。面容上雖然看上去只有三四十歲，眼底卻全都是歲月的沉淀，不見悲喜。聽到妙空說有事要問，玄誠沒有馬上反問，而是極深地看了他一眼。
又過了許久，玄誠才開口說道：“如果你是要問我妙元的事情，那你現(xiàn)在就可以回去了。”
“為什么？”妙空還沒來得及驚訝師父為什么知道他的來意，就聽到這后半句。
“我說了，你可以回去了。”玄誠沒有再理會妙空錯愕的神情，默默地合上了雙眼。
“師父！”妙空往前又走了兩步，聲音里都是不解與焦急，“弟子不服。如果師父不能給弟子一個答案，弟子不服。”
“師父，自從上次一別，這次再見妙元，弟子卻在她身上看到了諸多牽絆。混似有繩索束縛住她的四肢，禁錮她的行動，重重的壓在了她身上一樣。弟子學(xué)藝不精，看不分明，但求師父解惑。”妙空知道玄誠只是閉目，不等玄誠問詢，直接將問題拋出來。
這樣莽撞的行徑，失態(tài)失儀，不是妙空的往日作風(fēng)。因此，玄誠無聲地嘆了口氣后，最終還是睜眼，看向這個仍舊保持著拱手作揖姿勢的徒弟。
“妙元現(xiàn)在在做什么？”玄誠沒有直接回答妙空的問題，反倒是問起趙妙元。
“剛才我過來的時候，看見有宮人在往妙元的屋子里送水。應(yīng)該，是在沐浴。”妙空不明，但還是依言回答。
“那就好。”言罷，玄誠站起身，走到桌子前邊斟了一杯水。
“師父，我問的問題，是妙元不能聽到的嗎？”妙空反應(yīng)過來。
“你是指哪個問題？”玄誠淡然地喝下一杯水，才反問妙空，“讓你現(xiàn)在馬上離開的那個，還是關(guān)于妙元的那一個？”
“這兩個問題的答案不一樣嗎？”妙空看著玄誠的背影，“究其根本，都是為了妙元，不是嗎？”
“是，也不是。”玄誠嘆了口氣，“一遇到妙元的事情，你總是如此不冷靜，叫我如何愿意回答你的問題呢？讓你回去，是為你好，也是為妙元好。妙元現(xiàn)在身在局中，你卻只是個觀棋者。只要妙元還在局中，你就做不到觀棋不語真君子。”
聽到玄誠一語道破，妙空沒有半點(diǎn)尷尬。溫文爾雅的臉上，笑容和煦。
“妙元的事情永遠(yuǎn)與我有關(guān)。弟子不才，心境和悟性達(dá)不到師父希望的高度。做不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即使此刻，妙元要的就是你的不插手？”玄誠反問。
自從妙空進(jìn)屋之后，從玄誠那里得到的每一句話，都感覺像是在打機(jī)鋒。他明確地感知到自己的師父一定知道些什么，也很清楚對方不愿意告訴自己。換做是平常，他可能會就此隱下心情，選擇轉(zhuǎn)身回屋，去自己參悟其中奧妙。但此時，事關(guān)妙元，他實(shí)在做不到不聞不問，也沒有那個心情去參破玄機(jī)。
“弟子不解，但求師父解惑。”妙空深深一拜。
“妙空，你聽著，這一回與十四年前不一樣。”玄誠看見妙空一心想要求個答案，心痛得無以復(fù)加。不由得用更加語重心長地口吻勸解：“此事，與天下蒼生無關(guān)，僅與妙元一人相關(guān)。這意味著，這是她必須靠自己一個人去解決的問題。你不能插手，也不需要插手。”
妙空彎下的身子慢慢直起來，眼里痛苦非常。
聽到玄誠提到十四年前的那一場大水，妙空瞬間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不過是想提醒妙空量力而為罷了。一向奉行盡人事的玄誠，這回在看出了妙元身上發(fā)生的事情之后，竟然選擇了不對此插手。
從各方面來說，也許這才是最好的解決方案。可是，妙空無法說服自己，把妙元從天下蒼生中摘出來。誠然，他學(xué)藝不精，對于很多事情都還只是一知半解。但他不喜歡杞人憂天。不喜歡這種還沒有真的做什么，就去設(shè)想做了之后，會發(fā)生多少無可挽回的悲劇的感覺。
“弟子明白了。”說完，妙空拜別玄誠，離開了房間。
玄誠看著已經(jīng)關(guān)上的房門，心中暗嘆一聲。他心里明白，妙空只是嘴上說自己明白了，心中卻早有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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