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彩汆白墻影無色
貴妃說：“你第一次喜歡人，我不怪你。多情人容易癡心，你作畫數(shù)十年，從不少天真，這些是一脈相承的，我也明白。但是，探微，人生路很長，你在畫業(yè)仕途上走得太順了，而這份天才是需要被保護(hù)的，你明不明白。家族是家族，后院是后院，你家后院若是養(yǎng)了個沒心思護(hù)你的人做主，不用幾年，你就會像占星樓那些官員呈給皇上的冊上那亂寫的星序一樣，一顆一顆編得再亮，轉(zhuǎn)瞬就沒了蹤影。”
陸探微說：“我不會停筆，筆是我的命。但我的命，不需要別人來護(hù)，別人也護(hù)不周全。”
貴妃說：“好，你告訴我。出去之前，你是怎么和我說的。你說你想得通透清楚了，溫清硙不是良配，等你去采一趟風(fēng)回來，一定能更加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你現(xiàn)在這副模樣，可對得起當(dāng)日你與我說的話？”
陸探微說：“姑姑，我試過了。如果你明白我的痛苦，你就會明白，我真的試過了。有時候我一個人靜下來還想，也許不該那么快和顏申認(rèn)識的，話本也好，凡俗也好，全說的是東街兒童的戲語，根本不值得認(rèn)真聽。他們都說，見著下一個就好了，一見鐘情之外還有一見鐘情，日久情深背后還有溫柔小意，天崩地坼轉(zhuǎn)面就是觥籌交錯，我差一點就要相信。你說，你數(shù)年來見了太多女子，我云游兩國，深林危海，繁華盡、無人舟，宮廷內(nèi)、長街上、野村外，又何處沒有去過。我見的肥瘦環(huán)條、絲帶纖手，你怎知不比你多？遇過她之后，我以為，是我沒給機(jī)會，讓別人靠近我，讓我看見別人的美。后來，我才知道，當(dāng)你真心喜愛一人的時候，和別人靠得越近，你越不自在，和別人去的地方越多，你越想，為何不是與她一起去的。和別人處得越深，你越恨自己，一邊害著身邊人，一邊束死自家心。我無法不承認(rèn)，愛會讓一個人的驕傲褪骨，褪骨還不夠，還要拿它熬湯，熬湯也不夠，還要請人人都喝一碗才算完。最后除了沒用的軟耷耷腸，噠噠地耷在身子里，你什么都不剩。月兒照在水里，影子都要成波的，她便是水，我只是賴其浮沉的舟。”
幫貴妃梳妝的丫鬟聽見，拿脂粉盒的手都止不住打顫，像一片本該在秋天自然飄落的樹葉，居然能被用來殺人一樣地驚駭。她捧著的盒子“哐當(dāng)”落地，粉撲騰了一整個廳。
陸探微自嘲一笑，貴妃打發(fā)所有人出去。
貴妃說：“那顏申呢，你一路把人家?guī)Щ貋恚煜露贾溃伾旮^你陸探微兩個月，你不娶她，她怎么活。探微，你自小，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了解你。從前，我和你父親給你張羅過多少官家女兒，你眼睛都不瞥一下。這顏申若無過人之處，你又怎么忍得了她陪在你身邊這么久。”
陸探微不說話，貴妃繼續(xù)：“況且，顏申我見過，她懂禮數(shù)，也會變通，模樣清秀，身段也不錯。我派人查過她的底，小姑娘就是命苦了點兒，其他沒什么大問題。最重要的是，我看得出來，你們是一種人，都愿意為了愛，奮不顧身。她有一點，你甚至還比不上，她經(jīng)歷得太多了，所以更能分辨好壞真心，更懂得珍惜感情。所以，就算你不需要別人保護(hù)，你也要明白姑姑的苦心。你太單純了，只有娶個這樣的姑娘，你的心才不會沒有著落，你的愛才會有回報。”
陸探微回：“姑姑，愛一個人，一定要她也愛你嗎？”
貴妃拍案而起，聲音加大：“這是自然！陸探微，你記住了，你不僅是陸家人，你更是簡國自開國以來就從沒出過的天才畫手。你的臉面，是你流芳百世的一扇屏風(fēng)，你的傲骨，在皇帝面前都不能被折斷，何況是一個孤女溫清硙！”
陸探微說：“如果你愛一個人，只是希望她以同等的方式愛你，歸根究底，你到底愛的是她，還是你自己？”
貴妃嗤笑兩聲，說：“那你愛一個人，難道就是為了她不愛你，然后你自己生湊著、把骨頭磨碎了，熬成湯，眼巴巴兒地送到人家嘴邊，結(jié)果受著人家的白眼，輕蔑，這就是你口中的愛，為了自找屈辱?”
陸探微說：“你若愛一個人，自然希望，她也能愛你。可她若不愛你，那不過是她的心不屬于你。可這，與你愛不愛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
貴妃大笑，說：“陸探微，你真喜歡溫清硙嗎？”
陸探微說：“此心經(jīng)歷冰封千年，不改毫寸。”
貴妃說：“那你就別吹噓這些高談闊論了。終有一天，你會因為這份愚蠢的愛，狠狠傷害自己真心喜歡的姑娘。你若是個凡夫俗子，手無權(quán)力，你就會夜夜等在人家的門前，捧著幾把新鮮的花，揣著幾袋吃食，日日去煩人；你若會點武力，就會想方設(shè)法地害了那姑娘的夫婿，把她強(qiáng)搶做妻；你若當(dāng)著個小判官，遇著那姑娘的案子，就恨不得把她身邊能依賴的一切都污走，只等人家傷心難過了，再趁人之危；你若當(dāng)個大官，就會有手下的人幫你安排，威逼利誘也好，放把大火也好，反正要把姑娘擄到家里關(guān)起來，才最安心；你若有了滔天的權(quán)力，手握生死的高柄，你就能用天下的一切東西，做一個誰都看不出來的局，哄著所有人心甘情愿地往里跳，逼著姑娘除了你身邊，世界之大，無處可逃。呵，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你不是什么柴夫門仆，你喜歡溫清硙喜歡得久了，就算我不動手，你父親，乃至皇帝，都忍不得一個女子輕易污了你。你陸探微狠點心，求求情，說不定能如愿以償，娶她做正妻。但陸探微，你以為這樣，你就是愛她了？你自己去問問，誰不知道，她壓根兒就不喜歡你。”
陸探微說：“人若是清泉，愛上了磐石，磐石不動，清泉就從它的兩邊流過，只在它的身邊靜靜守著，偶爾唱一唱歌。它若什么時候渴了，流水就往它的身上淌過，喂?jié)櫵淖齑健５牵灰褪幌雱樱迦^不蓄洪流。相反，人若一早是墨水，管它天地什么顏色，白紙愿不愿意，它走到哪兒，哪兒就全是黑的。說白了，到頭來，全為自私行事。愛別人只是為了得到，付出只是為了占有，這種人何曾懂愛？他不過把自己也當(dāng)成金銀，拿去交換別人的珠寶而已。更甚者，自己都不付出金銀，就想用盡心機(jī)掠奪別人的寶貝。他難道以為，海盜行徑披上了‘愛’的名字，就轉(zhuǎn)身合理？這樣的人，擁有的從不是愛情，除了愛，也許他什么都配提。”
貴妃愣在原地，像是回憶起了往昔。
她長久沒有說話，陸探微又說：“至于顏申，我對不起她，除了心，她想要什么，我都會給她。如果我彌補(bǔ)不了她，那最后，不如讓她將我刺死好了。我從前不懂愛，遇見溫清硙了，還不知那是愛，是顏申教會了探微愛，探微感謝她，也愿意把命交給她。我也很怕，在這點上，我不該傷她又一次。回來的路上，我數(shù)次想提，有時候不忍，有時候被她岔過去。最后一次我想和她談，她說，你至少帶我見一見溫清硙，等你們見過了，再來談我的事。我不知所措，姑姑你說的對，她確實與旁人不一樣，我不愿意見著她哭，于是我?guī)亓司５乙绾未_保，她今后還有別的男子愿意娶。姑姑，在這點上，你能幫我嗎？”
貴妃回過了神，說：“你愛的人一輩子都不愛你，但又在你身邊，你真能保證一輩子都不動歪心思？”
陸探微回：“我會用盡幼時學(xué)畫的力氣，來克制我的心，倘若有天，我克制不住了，我會自己離開她，走得再遠(yuǎn)，命斷半路，也沒所謂。我一生都擁有著我最愛的東西。我的畫筆，一直畫著我最愛的女子。生命，不在于長短，只在于厚實。”
貴妃又問：“你現(xiàn)在那么年輕，你如何就能確定，你現(xiàn)在愛的那個，會是你永遠(yuǎn)愛的？就算你不喜歡顏申，可你隨便想想就知道，溫清硙模樣雖美，性子卻差得出奇，身材也一點不苗條。你說你見的美人多了，邊陲部落里獻(xiàn)來的女子呢？靈國的呢？這些你都未見過、相處過，怎么就知道最愛哪個。況且，容顏是會衰落的。可顏申對你的真心不一樣，姑姑看得出來，她很愛你，她愿意冒著名聲被辱的險頭，一直跟著你，對你的心不可謂不珍貴，哪怕最后溫清硙有幾分喜歡你，你又怎么能保證，她會喜歡的比顏申多，比顏申對你更好，給你更多？”
陸探微不知是聽到哪一句，露出微微一笑，說：“她若是最后能有一點兒愛我，自然就會用她的方式來愛我，又何必拿去和別人比。況且，我若不愛顏申，便不該貪她對我好，而同她在一處。她若將對我的心，付與真愛她的人，就會有更大更多的快樂。姑姑你說容顏易老，既然容顏易老，身段再婀娜，又有什么瞧嘗。身段再曼妙，沒有顆玲瓏的心，再怎么軟，再怎么繞，也比不過蛇，真喜歡，養(yǎng)條蛇不就好了。永遠(yuǎn)兩個字，確實太遠(yuǎn)。可我看鳥和鳥在一塊兒的時候，就不太愛說這一事情。它們活得也不長，但好像從沒想過要換個伴。世上不是有神嗎，如果姻緣神體諒我的心意，今生大抵是只幫我牽了一條線的，我順著它走下去，就好。”
貴妃又說：“那我呢？我們陸家呢，我們的臉面，我們祖先累下的名碑，你都不顧了？要為了你這一份愛，毀了一家的名聲，幾代人的安穩(wěn)繁適？你父親的臉面，你姑姑的尊榮，你的官位，你的前途，你都不要了？”
陸探微嗤笑一聲，說：“ 世間事，從來都是求仁得仁。陸家的祖先若是真有眼，就不會因為他的后輩勇于追愛而感到羞愧。世人若是真聰明，就不會體諒不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滿腔真情。我的父親若懂人各有所求，就不會強(qiáng)加他的意愿與我。我的姑姑尊榮從不靠我得來，又豈會害怕因我而失？陸家的子孫若真有擔(dān)當(dāng)，是真男兒，就該清楚，自己的福祉該靠自己拿到手里，期盼什么別人的庇蔭？倘若以上我所說的都未實現(xiàn)，不是我言之有誤，是世人雙眼早被蒙蔽，看不清楚諸事純凈，白白丟掉了赤子之心。”
貴妃癱坐原地，說：“若天下人就是如此，你親近之人亦然，憑你一己之力，你如何與他們爭斗？你懂得了事理，你就不保護(hù)家人了嗎？”
陸探微說：“有人在剛聽到悶雷的時候，就匆忙找屋舍避雨，有人看見了閃電，就瘋狂地逃出樹林。可他們不知道，神力可以轉(zhuǎn)變風(fēng)云。當(dāng)你祈求的心靈足夠虔誠純凈，當(dāng)你堅守的步伐始終如一，你身后有些人，會受你之力，逐漸睜開眼睛，你慢慢就會從者如云。倘若你不幸，掉進(jìn)污泥的沼里，也不要因為你的衣服干凈，就害怕得自己先抹一把泥。須知人生不只有今世，不只有一時，天地之大，方寸之間，不過你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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