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彩汆白墻影無色
貴妃不是心狠人，命途又多舛，自大有淚好流。她平日還最愛看戲本，順著戲里人的唱詞樂呵又傷春。皇帝寵她，給她在宮里搭了戲臺，養(yǎng)了專門的戲班，只要天氣暖，她愛去看。如今，她聽著別人像戲一樣的故事，眼淚落得把妝修出淚痕，她和陸探微說：“你給她畫的畫呢，明日送進來，給我看看�！�
陸探微說：“聽她講完，我當著她的面，就燒了。且答應過她，絕不再動筆畫她�！�
貴妃啞著嗓子問：“為什么？”
陸探微說：“如果你見過被太陽和月亮同時寵愛出的女人，是哪般驚心的安靜，你就明白了�！�
貴妃說：“陳壽犯的錯，憑什么要兩個女人來擔？”
陸探微答：“神何曾免罰于他，醒悟而無可改變，恨極世間和自我，淪喪惡性深深里，自我欺瞞不止，他只差一死了�！�
貴妃情緒又激動起來：“死又如何，死便能償罪嗎？這一切本就是他的錯，他最開始不該去招惹街邊的女孩，后來不該順著獸性和舒服的常規(guī)又另娶新歡，他不該對那變戲法的如此絕情，否則人家又何至于瘋瘋癲癲、孤苦死去？他若對后娶的澄澄有一點兒真心，死前又何必同她如此說話，毀盡人家的從前以后。這樁樁件件，又豈是他一死，就可以贖罪的？你陸探微也是一樣，難道將來你娶了溫清硙，幾年后，又嫌棄起她脾氣丑、身段差，喜歡上別人了，又覺得愧對自己以前的癡情樣，便想裝模作樣地表表真心就算。言語山盟海誓花花篇，作為角角繞繞爛銅錢。”
陸探微說：“他是錯了，錯得懦弱而愚蠢，他自食惡果。我之所以和姑姑你講這個故事，是想告訴你陳小公子的真實模樣。不過我不認同一點，他死前該說實話，不然更對不起小尼姑。以及，我就是想告訴你，縱然濫情自私軟弱如他，也不是完全沒有真心。更何況是我�！�
貴妃沒接話，陸探微又說：“至于我娶了溫清硙后，她會不會被我弄得普通平常，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若普通平常了，大不了我多睡畫房就是，厭煩的時候去云游躲躲便好。和天下所有平凡的人一樣，握著平凡的節(jié)杖，守著平凡的柴火，嗡嗡地平凡一生罷了�！�
貴妃坐著，眼睛忽然放出幽黑的光，她死盯著他的影子，說：“如果我和你父親以死相逼，要你忘了溫清硙，娶顏申回家，你要如何，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死在你面前嗎？”
陸探微聽完，幾乎不帶猶豫，鄭重地拉袍下跪，重磕三個頭，說：“探微不孝，已然不孝，不敢再不孝，讓姑姑、父親先入地府。探微先去，姑姑和父親，切莫再為不肖子孫傷神�！�
他說完，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把刀，一下刺進自己腹中，血汪了他清綠的衣。
他暈過去前看見的最后畫面，是貴妃披頭散發(fā)、張大嘴朝他跑來。脂粉盒落了一地，屏風倒下，侍女群躥，粉塵脹在她們的手腳間，身后，高檐。
“真丑啊，不成一幅畫”陸探微想。
三個女孩坐一桌，看戲班子唱《水影》。
臺上人袖撞袖離，音似自東而西的太陽，引起下面“樹林”的臉色自紅向白的變幻，眼淚都被風聲帶走。若不是下擺顏色忽深，都不能抓到。
一本演完，項葉用帕輕拭掉眼角的淚，說：“這本子實在惱人，最后居然是這般結局。”
董棾低下頭，仍在落淚。
屬華琤嫟稍好兩分，她用臂推推董棾，說：“你不是早看過嗎，怎的第二次還這般傷心？”
董棾拿桌上的甜糕塞滿一嘴，幾個下肚，才含著嗚咽嗓子回話：“哪兒才第二遍，這戲火那會兒，滿京城都連著排。我那時候跟個演侍從的俏男娃好著，他為了多賺，一天連跑好幾家地趕小角。我為了陪他，那段時間對這本子煩透了，這戲本來就是從話本改的，原書我也看過，明明一來二往能倒背如流了，這一隔許久不看，今宵這么一演，又被惹得，哎�！�
項葉歇了幾口氣，才開始打趣她：“怕是惹得我們董小姐想起了過往的俏男娃。這情事就像小蟲子，一飛進屋了，滿屋的平靜都要被打破，看也看不見，抓也抓不著，耳邊只有嗡嗡聲作響，白惹得人心煩�！�
換作往常，董棾早被逗得打開了話匣子，和她們嬉笑�？山袢詹恢醯模皣u”地一下，叫項葉趕忙停嘴，說人多眼雜的，止不住被誰聽見了亂傳出去，壞了她的名聲。
項葉和華琤嫟驚奇得不行，對視一眼，又齊齊看向董棾。
項葉說：“你近日是怎么了，前幾天見不著人影，現(xiàn)今居然在乎起名聲來，實在稀奇�！�
華琤嫟說：“阿棾，你可是遇上什么事了，有人在針對你？”
董棾擺擺手，回：“哪兒能啊，是我最近遇著個冤家，哎�！�
項葉又說：“怎么遇上的？”
董棾答：“那日……”
她才開了頭，顏申忽然盈盈地站到她們桌前，向她們行禮。她自然停了話口。
項葉點點頭，喚她起來：“顏姑娘不必客氣，你也來看戲嗎？”
顏申微微一笑，說：“不是，我看貴妃娘娘該是快到了，特來尋三位姐姐去用膳的。”
華琤嫟說：“那便一道回去吧�！�
項葉離開的時候，自己還抱著個盒子。顏申一看，就想幫忙去拿，項葉推脫幾番，沒推脫掉，倒讓顏申看清了那盒子上的泥印，分明是陸探微府里的。
顏申說：“項姐姐不必再客氣，既是從探微府里送出來的，我?guī)椭茫彩菓�。姐姐待會要放哪兒，和我說一聲便是，省得這一路走過去，白白累著姐姐�！�
項葉見拗不過顏申，她看了一眼董棾，董棾輕輕搖搖頭。盒子里的東西不重，誰拿并無所謂。項葉就是怕，若顏申知道了里面裝的是什么，心里絕要生出嫌隙。可再拒下去已不合適，誰也不知陸探微是否和顏申交代過這事。若說過了，或者以后這事被顏申知道了，她再想起來，今日她不愿意把盒子遞過去，定會多生想法，影響往后相處。
項葉笑了一下，將盒子遞過去，和顏申說：“顏姑娘，麻煩你了�！�
顏申輕柔一笑，微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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