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守衛回去，羅迢問她：“你來做什么？”

董棾說：“我有個案子，需要你幫忙。”

羅迢說：“直接報官便是，別想私相授受。”

董棾說：“這案子和別的不一樣，你聽完就明白。”

羅迢皺眉，整個臉苦成一撮。他想直接把這來路不明的女人打發走，心里頭又隱隱窩著團識不清的東西，想多和她接近點，他自以為自己是沒有情感的，以前唯一有過的，也早就死了。但有些東西將夕降夕，一朝撞上來，就算只憑著人本能的好奇，誰也不會想一把就捏死了放棄。那些能一把揣進兜里丟走的，往往是早有經歷，知道那綺麗的甜蜜后頭會帶來什么，所以寧愿不要擁有。

羅迢估摸著時辰，怕再和她耽誤下去，活兒就要遲了。只好先應下，叫她晚上再來細說。

董棾甜絲絲地講：“好呀。”

她在他走之前又叫住他：“羅迢，你的佩玉反了。”羅迢低頭一看，果真。忙慌地理好，又和她低聲道謝。剛轉身，又聽見那甜糖粘牙的聲音傳過來。他回頭再瞧，又被嚇得愣住，不過這次，他沒有再支吾，只一股腦比上次跑得還快。

可愛的董棾，剛剛揣著一肚壞水，朝他說：“羅迢，你的耳朵好紅，像要滴血了。”

晚間月只有一半，星隱在暗里頭，稀稀地環繞。房子里點的燈一盞又一盞，湯盞菜盤一遍遍地熱，仆人們端著來回，比馱東西的驢還累。

董棾坐在羅迢的府里，百無聊賴，等人等得心煩。她小時候就出來各種交朋友，騙人，討人喜歡的法拿捏得套套都溜，在哪都能憑著性格做朵誘人采花的并瓣盤。

她和羅迢的管家沒講兩句話，報了身份門第之后，就被好好地迎著一直坐到這會兒。中間他帶著董棾逛了后頭的院子，羅迢在那擺了條細長的小花廊，花盡種紫藤，將夏日的太陽小童躲了個嚴嚴實實。

總的來說，董棾感覺很驚喜。從老嬸那兒打聽到羅迢的身份起，她就開始盤算，要怎么才能把羅迢拐進褲兜。

做慣了判官的人，心眼都多，見的也多，平俗那套騙無知公子哥的把式兒怕不管用。董棾慶幸自己開了個好頭，一來就把話說得直白，沒用扭捏討人愛的招式。從羅迢落荒而逃的反應看，第一步是絕沒問題的。她已經想好，要把直白這套貫徹得從一而終，因為她堅信自己過往的經驗，越是復雜的人，把心挖開了，就越疼愛簡單的直腸子。

不知從何時起，當遇到的人一再增多，越來越多，董棾已經逐漸喪失了最開始想和人拿感情講話，用真心買賣的興趣。她不再如沒見過柿餅的孩子一樣天真，事實上，她甚至都沒遇見過真要來騙她吃東西的“婆婆”。

剛開始她很想要愛情，可她心里住的那個人，那個莫名其妙就闖進來、數年在心頭飄著鬼影，怎么趕、都趕不走的人，他太狠。和他談完的那天，董棾哭都哭不出來。她自小就愛看戲本，可比起那些能讓她淚灑當場、嚎啕大哭的本子來說，她印象最深的，永遠是那種一下能打進你心里，淚含著，卻掉不下一滴，讓人幾天緩不過神的本子。她愛的人，給她的，一直都是這般感覺。

她想過從別人身上尋找愛情，但很明顯，她失敗了。然后，她找到了快速獲得快樂的方法。接著，她孜孜不倦地追求快樂。

布酒的小瓶被擦得光亮，董棾從下午的對話中明顯地感到，管家希望她和羅迢能成一對。

管家說羅迢自小過得很慘，人生剛開頭，就是個無父無母的棄嬰。后來，好容易有個大商戶把他報了去養，沒幾年，那單身佬無故死亡。因為死的時候才過四十，鄉里覺得蹊蹺，便懷疑是羅迢貪財，等不得養父歸西，怕他再活下去另娶另生，于是先下手為強。

羅迢這孩子犟，不愛和別人解釋，只任其發展。乖乖地承下家業，本打算老老實實地守一輩子。

后頭，老商戶以前的哥哥聽著流言，又眼熱大筆遺財，帶著家眷找上門來。任羅迢怎么解釋都不聽，硬生生把他告上了衙門。鄉里頭的判決出來，他們不信，說衙門貪污受賄，一早串通好了。他們不信邪，一層層地往上告，直到案子報到了京城，衙門都派了專人下來查這回事。

羅迢自認清白，卻一再受冤，赤手空拳難敵別人眼淚鼻涕一把掏，嗓門大吼蒼白面，衣服都要故意剪破了穿。可想他當年，一人受了多少白眼，吃盡心酸。

最后一審時，他自己上場，為自己駁辯，所言句句屬實，有條有理。愣是在公堂上，把裝傻潑賴的一群人，撕下了一層臉皮來。

那判官雖然冷酷，但判筆落紙、判詞宣讀的那一刻，拯救了羅迢整個如墜冰淵的心，像是幾近溺死的人被根桿子一把挑起。羅迢從有那體會之后，就下定決心，必不再做岸上人，只身去充水中客。

良心是把小鏡子，有時候丟進世俗里頭久了，就特容易沾上灰，一時半刻難抹干凈。擦，擦，再擦，不能不使狠勁。

羅迢贏了判決，知道養父的哥哥為了把他拉下馬，一路奔波疏通，家財幾乎散盡。他留了點夠在京城里租小宅子，一天夠買幾個饅頭咸菜的碎銀，把剩下的都給了養父的侄女。

一路打下來，他對這家子里誰好誰壞，摸的也是一清二楚。他的小良心告訴他，這么好的姑娘，不該就這么跟著個壞爹弄廢了，以后還要嫁人。

后頭，他一個人租著房，白手起家，重頭起考。從小侍做到判官，又從小判做到如今的大判，其中艱辛，可想而知。

管家自豪得要命，在談起羅迢的成就時。

“所以啊，若說這學法理、看案場文卷，羅迢自然比不過那些個蹲在京城里念書的大頭鬼。但若說這真有所體會，從不知名的小鄉到天子腳下，把所有官司飯、人情帳，鬧嫌棄、耍無賴都吃了個遍，可再沒人能比得上我家老爺經驗豐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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