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xiàng)葉坐在面攤的角落里，端著自己的大碗，大口大口地喝湯。她想在去找溫清硙之前吃得飽一些，想把自己的壞情緒多丟走點(diǎn)，腹欲足時(shí)人亦然，溫暖躥心間。

未曾想，溫暖已主動尋來。

有人忽地坐到她對面，她頭都不抬，那人也不說話，大聲地嗦了幾口面。

直到項(xiàng)葉喝完湯，放下碗，目光無礙地看到對面。

他的臉，他的眉間，他柔情繾綣。

項(xiàng)葉瞬時(shí)含了淚，他也含。

純像兩面呆鏡子，對著照，一動不動。

他先開口：“小姐你可讓人好找，自東街追到府邸，打府邸游到面攤。生怕在哪兒不小心，漏過你去，可費(fèi)眼睛。”

項(xiàng)葉笑：“公子你可太殷勤，何不安然于家待郎去，何必拋留親戚奔走尋。須知，心于你身里，何曾不相親�！�

簡云楟從懷里掏出一封信，遞給項(xiàng)葉，笑得縫咧，說：“只因我耳越聽心越驚，懷揣千里書信加急遞，唯恐遲一許，一許就要轉(zhuǎn)天地�！�

項(xiàng)葉笑著撫平信上的皺痕，拉抻它四角，笑言：“那姑娘我可會好好讀信。小公子記得明日早起，來找我討回信。”

簡云楟說：“我怕你等得太久，要等得變心。”

項(xiàng)葉說：“只怕你來時(shí)康健不再，不憂你何時(shí)會來�！�

“我很幸運(yùn)，你可放心�！�

“未曾騙我？”

他搖頭，說：“我絕不騙你。若是真受了傷，我就好賴著借此去討你照顧，又怎會騙你�！�

“簡云楟，世間那么怪，世間也有點(diǎn)壞，但你很好，我們好好地愛，好不好？”

他握住她的手，說：“我的勇在阻攔面前，會倍加勇氣，倘若再加一個(gè)你，何怕不敵�！�

項(xiàng)葉自然沒有去找溫清硙了，她和簡云楟挽著逛了逛街，玩了些小玩意，吃了些喜歡的吃食，他將她送回家去。

晚間，她點(diǎn)著一燈豆，讀他的信。他這回寫的信，原是將“屈原”二篇新作了譯。

知音難覓。她未曾說過，屈原眾詩里她最愛的那篇，就是此篇，而他從未得知，卻能至意。心已通己。

《湘夫人》：

“我看見你降在北邊的水地，我站在這邊等你。等到遠(yuǎn)望望盡了秋愁，仍等不到你。

秋風(fēng)裊裊，洞庭波徙，木葉灑落著我的心季，秋心中無你。

順白薠草飄搖，我站在其上，飄搖又遠(yuǎn)望。相約的時(shí)辰已過，佳人未至，何時(shí)，心才能關(guān)上。

為何鳥落在水中安詳，漁網(wǎng)會掛在樹上？為何相愛之人不得相見，相約之期重重思念。為何我還會盼望，還要想念，明明你已遲來，明明你大約不會出現(xiàn)。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恍惚間我再望，無論多少次，只望得到流水潺湲。

為何麋鹿被飼養(yǎng)在庭院，蛟龍會被困在水邊？我本法力高強(qiáng)，我本自由無邊，如何被你圍困，又為何心甘情愿。

早晨我駕馬上高地，望你望不見。黃昏我走到來路的第一段水邊，等你你不現(xiàn)。

我隱約聽見你在叫我，你念出的口訣召喚著我的魂魄，我飛奔趕去，我欲攜你手。

我在等待時(shí)，為相遇準(zhǔn)備著，我所能給的一切。

我要在水的正中央為你蓋一間木屋，我會采摘最新鮮的荷葉揉碎，葺成它的屋頂。

讓我用蓀草為你飾壁，用紫貝為你華庭，播撒芳香的花椒進(jìn)墻，充盈你的鼻息。

讓我們用桂木做脊柱，用木蘭造屋椽，散辛夷香橫梁，布白芷滿屋房。

結(jié)薜荔草纏帳，蕙草香催扇張。

用白玉為鎮(zhèn)壓席，疏放石蘭遍地，自成芳香。

給屋頂蓋些芷草，借杜衡繞我心香。

盡采我心中最美的芳草，集遍四季里最雅的草木香，為搭建給你住的地方。你所在的地方，不該在人間，你本就來自天上。

他們奇于我為你造的屋，云集而來，我位位歡迎。

可歡迎，歡的是我的形，非能歡動我的心。只因你不來，縱千萬人往，又有何意義？

將我的外在都丟去，丟進(jìn)流動的江水里。

我偶瞥見一支水邊的杜若花，不等我反應(yīng)，我便已經(jīng)摘下。我的花只有一人可送啊，我摘花時(shí)已幻想著她戴花的發(fā)。

相見時(shí)難別時(shí)多，相見歡薄別離久，且歌且行且逍遙，暫借閑適耐寂寞�！�

項(xiàng)葉的淚，盈滿眼眶。

她繼續(xù)讀。

《湘君》：

“你猶猶豫豫地不來，你被誰纏在了水中央的沙洲？

我美得正是時(shí)候，為防容顏凋謝，盡管波濤洶涌，我卻偏要乘舟。桂木的舟由你而制，用來尋你也是天然。

我命令沅水湘水止波安靜，我使江水流淌得便我行進(jìn)。

我盼望你，你卻沒來。我吹起排簫，排簫參差曲調(diào)，曲曲蕩我愁情。

我駕著龍舟向北遠(yuǎn)征，之后又轉(zhuǎn)變我的方向，想去有你在的洞庭。

薜荔熏我的簾子，蕙草香我的帷帳。香草浸入我的短槳，蘭香霸占我的旌旗。

我眼時(shí)�？粗�你在的方向，直到我目所不能及的地方，我威風(fēng)在大江之上，我揚(yáng)誠著愛靈的光。

揚(yáng)靈還未施完，侍女無意袒露的情貌眷戀便引我嘆息暗傷。

獨(dú)自時(shí)，雙淚不禁橫流，悲甚故而潺湲。我思念你，在不可言的處處，偏又處處無形。

我用香木做槳，劃船時(shí)卻阻力重重，似破冰縛雪。

為何我要到水中去采薜荔，為何我要到樹上去采芙蓉？為何我將一切備好，你卻不來。為何相愛卻不能相守。為何我的赤誠等待換不來你的出現(xiàn)。

心意倘若不同，媒人再好也是徒勞。情意倘若不重，關(guān)系斷絕實(shí)在容易又輕飄。

河水疾石，飛龍疾行。你卻不會因想見我而疾步。

兩人相愛，若心不夠忠誠，便會怨怪在一起的時(shí)間太長。二人相約，若不愿守信前來，便會托詞說不得空閑。

早上我騎馬上江邊高處，傍晚我停鞭于北邊水地。

鳥兒在我的屋上筑巢，流水安然地環(huán)于我的堂下。唯你不愛穩(wěn)定，唯你飄飄似云。

把我那些外在的東西全丟進(jìn)討我生厭的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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