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玫瑰酥糖與合桃糕
八里鎮是個大鎮。
它因地得名,和懷遠山莊相隔不過八里,平日買賣頗受山莊蔭庇,誰也不敢在這地頭犯法作亂,加上逢年過節的往來行人又多,鎮上不但不缺客店,而且開的店面還不少。
云逢和何期踏入八里鎮時,天還未亮。
月光下的街景,和白日里看到的多少有些差異。
云逢還在四處打量,何期卻已拉過他的手,帶著他走到了鎮上最大一間客店的門前。
解語宮小宮主出門遠游,無論去哪里,從來定的都是當地最大的客店。
因為不單云逢要住客店,他的隨從跟班也要住客店,一次訂的客房,少說不下五六間。
何期可以說很了解云逢,很了解他這個懂得享受的師弟。
只不過今天他還是有一點想錯了。
他們不應該走前門。
眼下正是黎明到來之前,夜色最濃的時候,也是眾人睡得正酣的時候。
他們若貿然拍門喊人,等到小二哥出來,只怕半條街的人都會被驚醒。
難道何期和佟飛星一樣,今夜也喝多了兩杯,也昏了頭?
還是因為在路上和師弟耽擱太久,現在還沉醉在前世的記憶里,渾然不知今夕何夕?
何期嘆了口氣,道:“我們先去馬廄。”
他今夜嘆氣的次數,不是有點多,是相當的多。
也不知道為什么,好像自打遇到了師弟后,他就一直在嘆氣。
去馬廄,自然是系馬。
馬廄在客店后門不遠處,解決掉這兩匹累贅,倒是可以沿著后院墻根,慢慢走到客店樓下。
不過短短幾步路,云逢手里又多了幾粒小石子,“啪”的一聲,打中了樓下一扇半開著的窗欞。
他等了又等,窗內始終悄無聲息。
云逢臉色一沉,道:“師兄,你且在這里等我。”
說著縱身擰腰,一個箭步,就從窗戶掠入房中。
不過片刻,房間里就響起了兩聲熟悉的“哎喲”。
何期走近窗前,借著月光照映往里一瞧,差點忍不住笑出聲。
云逢雙手叉腰,一雙眼睛正瞪著光腳站在地上的兩個人。
張一敬和杜沙還是老樣子,一個皺著眉,一個苦著臉,似乎剛被他家小宮主從床上拖下來,雙雙抱著腦袋在求饒。
不用說,定是云逢見他們兩個久久不回應,干脆在腦門上賞了一人一個暴栗子。
這兩名云家忠仆的年紀,比何期好像還要大上幾歲,然而一旦面對云逢,二人臉上的神色,真比伺候一百二十歲的活祖宗還要恭敬。
云逢低聲呵斥道:“好在這次進來的人是我,若真換成敵人,你們兩個還活不活得了?”
兩個人只有唯唯點頭。
云逢又道:“我師兄來了。你們去找掌柜開個單間,再把我備用的那套寢具拿去擺好。若是沒有……”
杜沙迷迷糊糊地道:“小少爺不是我們宮里的‘獨一份’,宮主在當今世上的唯一傳人?怎么突然又來個師兄?”
他的小少爺當面就是一腳,踢得杜沙抱著小腿肚,跳了好一陣的“金雞獨立”。
云逢沉著臉道:“說什么混賬話!你們難道都忘了小祠堂里供的神主位?劍圣一門可不止我娘一個親傳弟子,在她上面還有個結義兄長,我得管他叫師伯。”
他頓了頓,又道:“我師兄便是我師伯的獨生子,是我娘二十年來一直心心念念要找的人。我不叫他師兄,還能叫什么?”
張一敬趕緊道:“是,是,老杜他人懶覺多,現在估計還在夢里,說的什么恐怕自己也不曉得,小少爺千萬犯不著和他置氣。”
他一扯杜沙,兩人急急出去了。
云逢這才改了臉色,笑著招呼何期道:“師兄,進來吧。我想他們一時半刻回不來的,我們不如先坐下,吃點宵夜解乏。”
燈很快已點上,何期轉眼一看,八仙桌上放著個螺鈿鑲出花鳥圖的攢盒,墻角還用小炭爐溫著一壺水。
這兩人借宿在外,對于吃食倒是時時準備周全,夜間也不忘續著爐子,果然“仆似主人”,一個兩個平日里閑來無事,就愛用零嘴磨牙。
解語宮對下人的待遇,確實要比普通人家強上許多,小宮主愛吃什么,身邊人也會跟著吃,小宮主愛用什么,身邊人也會跟著用,所以云逢進到老張和老杜的房間,就像是進到自己房間一樣自在,隨手取用的物件,沒有一件是不滿意的。
云逢現在正在泡茶。
雖然他說的是“吃宵夜”,但若只讓人光吃點心,不配上一壺茶飲,那就根本算不上是符合解語宮小宮主吃宵夜的規矩。
解語宮小宮主無論做什么事,從來都要講規矩。
不過這些大大小小的規矩,也從來都只有小宮主自己一個人在講。
因為這些規矩,本就是他自己一個人定下來的。
連續七八道工序過去,一壺清茶總算泡好,云逢初斟一杯,倒掉不飲,又斟一杯,卻先遞給何期。
何期忙將右手食指中指并起,指節敲擊桌面三下,以示感謝。
這叫作“屈指代跪”,江湖人稱“叩手禮”,也叫“謝茶禮”。
他這樣鄭重還禮,倒不是因為記恨云逢,故意疏遠,即便此時是其他朋友親手奉茶,他也照樣會用“屈指代跪”答謝對方。
因為在何期看來,無論兩個人之間的關系有多親密,有多特別,他也仍然不愿失禮。
云逢有自己的一套規矩,他也有。
在別人端茶敬客時,要用“屈指代跪”來還禮,這就是何期的規矩。
早在前世時,云逢已經說過他幾回,可他始終不改,到最后反而是云逢沒了脾氣。
身為解語宮小宮主,云逢從小就知道,哪怕是再聽話的仆從,對人對己也肯定會有兩副面孔。
他也知道,張一敬和杜沙沒少在背地里談論自己,說來說去,最后總免不了說一句“小少爺脾氣真大”。
但在云逢看來,自己這個師兄,脾氣也小不到哪里去,甚至可以說有點怪。
能讓他這個脾氣大到可以隨時要人命的人都沒了脾氣,你說何期的脾氣怪不怪?
幸好何期不知道云逢在想什么,不然一定會嚇一跳。
因為他活了兩輩子,從來只有被人當面夸贊“好脾氣”,最差的一次,也不過是被說了句“你也未免太過好人,未免心腸太軟”,僅此而已。
何期現在一門心思,都沉浸在茶里。
云逢遞過來的這杯茶,入口一股清香,沁人心脾,味道和何期前世在解語宮里所喝的茶是一樣的。
一口茶入喉,何期握著杯子的手仍然很穩,可心里卻已很激動。
這和他重生回來后,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看到自己仍臥在鏢局后院小屋床上時那種激動的心情,也是一樣的。
那些在記憶里已經晦暗生塵的往昔,那些隨著時光消逝再追尋不得的一切,因為這場重生,又漸漸回到了令人熟悉得懷念的位置,恢復了原本生動鮮活的樣子。
云逢打開攢盒,里面放著八色小點,八色果脯,一共十六樣吃茶小食。
他拈起一塊玫瑰酥糖,輕聲道:“我一直以為,要到杭州才能和你相見,所以把當初在回宮路上買的那些零碎,都提前置辦好了。畢竟有幾樣點心,得去到湖州才有賣……”
何期一怔,道:“你都還記著。”
云逢沉默了很久,才恨恨道:“我情愿都忘了。”
前世二人結識后,從杭州一路北上回宮,路過湖州時,在茶館里暫坐歇腳,云逢聽說“茶食四珍”是當地的吃茶名點,就叫茶博士端上來滿滿一大盤。
那天的合桃糕味道不錯,何期本以為距離下次吃到,至少也要過個一年半載,就多吃了兩塊,沒想到往后隨行的點心攢盒里,總會備有一味合桃糕,味道竟比在茶館里吃到的還要好。
何期沒有問已經和自己混得很熟的張一敬、杜沙等人,到底是誰準備的攢盒,又到底是誰出的主意。
因為他早就從他們嘴里套出了一些別的話。
比如云逢日常泡茶用的水,若他還在解語宮里,除去每年接攢的“天泉”,也就是雪水之外,只肯喝一點山泉水,還必須從瓊玉谷中某個特定的山泉眼里打上來,其他一概不用。
若是出門遠游,倉促間找不到太好的水源,能對得上五個標準的江水、井水,也勉強可以捏著鼻子喝了。
那五個標準就是“清、輕、甘、活、冽”,記載在唐時“茶圣”陸羽所著的《茶經》中,與水源的“源”一同,并稱“擇水六要”。
光是普普通通的一口茶水,云逢就已這樣講究,換成其他東西,那就更不必說了。
所以那個會出主意更改攢盒內容的搭配,又能指使仆從去準備點心的人,除了云逢,還會有誰?還能有誰?
只不過那時何期仍以為,云逢是看在師叔和他父親同為師兄妹的情面上,才肯放下身段,與自己這個便宜師兄親近。
畢竟云逢的眼既不瞎,又向來不愛跟比他本事差的人打交道。
何期無論文才武功,都不如云逢,至于容貌家學,也根本不能和其他世家子弟相比,空有一個“大俠之子”的名頭,卻換不到三餐溫飽……
所以對于云逢的親近,何期在前世很是煎熬了一段時間。
可當今夜師兄弟意外重逢,再見到那一塊擺在攢盒里的合桃糕,何期哪里還有不明白的?
只是今生的云逢,對他的態度不但起了變化,而且變化好大。
他寧可流著眼淚孤身上路,也沒有再硬纏師兄討要安慰,從前開口一派斯文軟和的小宮主,現在話里話外全露著能把人扎出血的尖刺。
是不是因為他已經死過一次?
無論是多么活潑可愛的年輕人,在死過一次之后,都難免會心中積怨,難免會性情大變的。
何期又想嘆氣了。
更讓他想嘆氣的是,本來總是主動要求兩個人同睡一張床的云逢,今夜面對張一敬和杜沙,一開口就指明了,“去找掌柜開個單間”。
解語宮小宮主顯然是不愿意再和何期一起住,連同在一間房里呆著都不愿意。
何期很清楚,云逢就算一個人住單間,他的床也一定會布置得很寬大,很舒適,完全足夠讓兩個人躺在上面,躺成“大”字的睡姿。
他突然開始后悔,為什么先前在松林道上,自己竟會說出那一句“我也可以去別處問問”?
這會讓云逢怎么想?
或許是因為何期已經一個人在外漂泊太久,久到連那些和師弟曾經天天食同桌、寢同床的記憶,都被他深深埋在心底,埋在那一座用漫長歲月堆成的墳墓里,連想都不敢再想。
在云逢死后,每次無意中想起那些過往時,他總覺得嘴里發苦,心里也發苦。
那種苦澀的感覺,就像是現在這半塊還沒嚼碎的合桃糕,明明加了蜜棗,吃起來應該是甜津津的,可此時塞在嘴里,卻仿佛是在吃黃連。
何期不想再吃苦了,畢竟上輩子的苦,他已經吃得足夠多。
但他更不想在云逢面前失態,不想把這半塊嚼不動的合桃糕吐出來,讓云逢又起誤會。
他只好往嘴里多灌了兩口茶。
倒不是何期不會品茶,只懂牛飲——前世在解語宮里,他跟著云逢,幾乎把能學的東西都學了一遍。
他現在大口喝茶,為的是能把合桃糕生咽下去,讓自己的喉嚨能舒服一些。
不過有一點何期似乎又忘了,雖然茶不是酒,但有些時候,喝茶也是能醉人的。
如果他沒有喝醉,為什么又突然想起了前世?
直到張一敬和杜沙兩個人推開房門,突然間響起的“吱呀”一聲,才讓何期從似醉非醉的迷離狀態中驚醒。
他瞥了一眼云逢,發現他的師弟正單手托腮,默默看著窗外。
也不知道云逢看了多久,原本黑得無邊無際的天,現在已經開始泛起魚肚白。
“單間已備好,請……請這位爺隨我們過去。”
何期順勢打了個哈欠,做出一副倦意上涌的樣子,和云逢道別。
云逢卻挑高了眉,道:“你的房間,恐怕是在我隔壁。”
張一敬忙道:“是,是,掌柜說這兩天客店沒什么大主顧上門,再好的單間也都空著。這位爺既然是小少爺的師兄,不是外人,我們哪里敢隨便安排地方。”
云逢淡淡一笑,道:“折騰這么久,你們也夠累的,趕緊躺著吧。反正也是順路,我自己帶師兄過去就是。”
他率先走了出去,卻是沒有再去牽何期的手,也沒有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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