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夢中的夢中
云逢盯著何期,忽然笑了。
他這個師兄在對敵時,臉上猶帶著一點不忍。
不忍心向?qū)Ψ较滤朗值摹安蝗獭薄?
自從何期跟著云逢回到解語宮后,云逢已經(jīng)很少能在他臉上看到這樣的神色。
這真是讓人不得不為之珍視的一幕。
就連他躲閃的動作,防御的招式,也處處透著僵硬生澀,比起在懷遠山莊對上云逢時的身手,可以說是判若兩人。
云逢當年第一次看到時,當真氣得要命,恨不得立刻飛身上去,先給那個華服少年一劍,再給何期一劍。
給華服少年的一劍,是氣他雖然長著兩只眼睛,卻是個十足十的瞎子,竟看不出何期是劍圣門下,還在拼命做著無用的纏斗。
只要何期有心拖延,就算他們斗到天亮,也始終較量不出什么輸贏。
給何期的一劍,則是氣他白白活了二十八年,經(jīng)過多少風(fēng)浪荊棘,眼下那一柄破劍竟還留在鞘里,竟還對武林同道心存幻想,活該別人誤會他是殺人兇手。
假如何期肯狠下心來,拔劍出鞘,就憑對面那幾手三腳貓的功夫,怎會一直僵持到云逢來了,還沒分出勝負?
不過現(xiàn)在云逢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還有些惋惜。
這樣的場面,已經(jīng)只有在夢境里才能見到,怎么能不讓人惋惜?
哪怕今生他沒去懷遠山莊,而是選擇直接前往杭州,等著和師兄再次相遇,像眼前這樣的場面,也絕不可能再有一次重演的機會。
因為何期和他一樣,擁有重生回來的前世記憶,也擁有江湖中的一流身手。
盡管到了現(xiàn)在,何期打暗器的手法還是不如他,心腸也還是太軟了些,但他的學(xué)識,他的出手,在前世的解語宮中,在二人日復(fù)一日拆招演練的時光里,早已悄然改變,就像兩個人的關(guān)系一樣,再也回不到從前。
但云逢忽然又有些慶幸,慶幸這樣的場面只能留存在夢里。
畢竟這輩子,不是只有自己一人在默默懷念前世。
如果他在懷遠山莊遇到的何期,還是那個當著鏢師的何期,那個不愿涉足江湖紛爭的何期,兩個人要真見了面,別說做師兄弟,恐怕連朋友都做不成。
因為今生云逢在前往杭州的路上,臨時繞道去懷遠山莊,本就只為做一件事——殺佟飛星。
“我是先有的朋友,后有的師弟。”
云逢永遠不會忘記,前世在聽到何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明明心中又酸又澀,幾乎忍不住要哭出來,臉上卻還硬是保持著笑容,裝作自己一點也不介意。
那一刻他才明白,佟飛星這人看著一無是處,卻早就越過自己,在師兄心里占據(jù)了一席之地。
何期的人緣一向很好,結(jié)交的朋友也很多,但能讓他和云逢大吵一架,就算舍去性命也要搭救的朋友,可真不多。
無論云逢再如何示好,如何遷就,如何委曲求全,落在何期的朋友眼中,不外還是仗勢欺人,無理取鬧,胡攪蠻纏。
或許,連何期本人都是這樣想的。
所以他才會給云逢撂下這句話,轉(zhuǎn)身離開了解語宮。
誰也沒預(yù)料到,這一去竟是生離死別,兩個人再沒有見過面。
直到臨死的那一刻,云逢也沒弄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要他死的人又是誰。
重生醒來后,他沒有一刻不在悔恨,沒有一刻不在痛苦。
他感覺老天是在和自己開玩笑,開一個非但一點也不好笑,而且還很過分的玩笑。
可是他能怎么辦?
難道他要發(fā)瘋?要拔劍自刎?他要拒絕這個別人可能求上十輩子也得不到的機會?
他只能接受。
那些無法傾述的悔恨,無法忍受的痛苦,他可以一并附在劍上,化作殺意,刺向佟飛星,刺向那個毀了他和師兄五年感情的罪魁禍首。
關(guān)于佟飛星的事,云逢也不是沒問過何期,可那時何期怎么說的?
“我確實和他有些來往,也確實是好朋友,但你我之間,難道還是外人嗎?”
誰知事到臨頭,當云逢已下定決心要殺佟飛星時,他這個認識了兩輩子,“不是外人”的師兄,竟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攔住他刺向佟飛星的劍!
明明在趙老英雄六十大壽的前夜,何期寧可被誤會成殺人兇手,也不肯吐露半點和解語宮的關(guān)系,以此減輕嫌疑。
直到云逢用來試探的一劍刺出,他這才不得不點頭承認,自己就是大俠何嶠的兒子。
在何期心中,到底誰才是“外人”?
云逢心中那一團本已黯淡下去的火氣,忽然又燒起來了,燒得好旺。
他冷笑著,足尖輕輕一點,整個人騰空而起,從一片黑壓壓的頭頂上掠過,躍進了圈子中心。
“退下!”
紅光急閃,華服少年手上握著的一柄長劍,忽然就只剩下一個劍柄。
原本精鐵鑄成的三尺青鋒,眨眼間已斷成數(shù)截,叮叮當當,掉了個滿地細碎。
“什么人?”
“是……是解語宮小宮主!”
“他來做什么?他難道也是兇手的同伙?!”
人群中響起一片驚呼,連天上的星子都仿佛受到震動,紛紛閉上了眼。
四處流淌的黑暗,頓時變得更濃,濃得好像已開始凝固。
華服少年的臉,也已變得更白,是駭?shù)綐O處的慘白。
云逢卻根本沒理會,也沒時間去理會,他的一雙眼睛,始終只盯著何期。
他用流丹劍絞斷華服少年的長劍,并非心存炫耀,也不是和對方有仇。
他只為確認一件事。
身為造夢者,他的行為是不是可以再出格一點?
答案是可以。
完全可以。
當年他作為趙府的客人,心里多少還有點顧忌,也并不想在事情還沒有弄清楚之前,給解語宮結(jié)下不必要的冤仇。
但現(xiàn)在,在這一場由他創(chuàng)造出來的夢境中,若還要當個按規(guī)矩辦事的老實人,豈非太對不起自己?
在見到師兄之后,他已開始有些擔(dān)心,有些著急。
因為他實在不知道,這一場夢會在什么時候突然終止。
他也根本不想再像上輩子那樣,非要鬧到兵刃相見的地步,才能逼迫何期暴露身份。
“你們都聽好了,他不是殺人兇手,他是我?guī)熜帧?
云逢的話還沒說完,忽然感覺到身上有點冷。
有風(fēng)揚起。
狂風(fēng)呼嘯而過,伴著沉悶的雷聲,周圍的燈火一下子都熄滅了。
奇怪,那天晚上有下過雨嗎?
云逢只遲疑了一瞬,馬上放下了這個念頭。
何期就站在他面前,現(xiàn)在他根本沒心思去想別的。
天地間的光,只剩下頭頂上幾粒稀疏的星子。
云逢的眼中,也只剩下何期一人。
他的心又跳起來了,跳得好快。
“阿逢……”
云逢眨了眨眼,不錯,是師兄的聲音,是師兄在叫他。
他真的做到了,用不著做多余的事情,說多余的話,就能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讓本該按順序進行的劇情和配角們一起退場,直接跳到師兄弟相認的一折。
云逢應(yīng)了一聲,再也忍不住,幾步上前,一把握住了何期的手。
“師兄,我……我也真的很想你。”
這一句在松林道上一直沒說出來的話,現(xiàn)在終于說出來了。
“就算你那時……不打算理我了,我也……我也沒有一天不想著你。”
他緊緊握著何期的手,他的手指在發(fā)抖。
“師兄,我們回解語宮去吧,趙府的事別管了。這里只是一場夢,他們不會對你怎么樣的……他們要真敢對你動手,那也不怕,我一個個都殺了……”
云逢的一雙眼中,似乎又有了淚光。
“抱歉,阿逢,我還不能回去。”
“為什么?”
“因為我要去救一個人。”
“……救人?救誰?”
“佟飛星。”
云逢腦子里嗡的一聲,整個人都已怔住。
他的心本來跳得很快,現(xiàn)在卻像是一下子被人用力掐住,掐得又緊又痛。
不但心跳不動了,而且這種感覺還很難受,難受得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為什么又是他?
為什么又是佟飛星?
“你……你為什么要去救他?”
何期忽然笑了。
“你知道為什么,阿逢,我不想和你再吵一次架。”
云逢全身都涼了。
“師兄……你先跟我回宮……他那里……不急的……”
他的心似乎已快承受不住那股力量,隨時都可能炸成粉碎,一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眼淚,幾乎快要忍不住落下來。
“對不起。”
何期淡淡道:“我是先有的朋友,后有的師弟。”
又是這個表情,又是這句話,連說話的語氣,也和那天分手時簡直一模一樣。
云逢忽然冷笑。
到了這時候,他反而不再著急,也一點都不感覺心里難受了。
他含著眼淚,冷冷地瞪著何期,像是根本不認識眼前這個人。
“你真要走?”
“我真要走。”
何期真的轉(zhuǎn)過身,真的頭也不回,徑直向一片無邊黑暗中走去。
“何期!你給我站住!”
云逢咬了咬牙,大聲道:“我不許你走,我……我不許你不理我!”
這也是那天分手時,他一直想說,卻始終沒有說出口的話。
他想沖上去,想用劍攔住何期的去路,就算強迫他也好,就算打傷他也罷,無論如何,都要把師兄帶回解語宮。
可是他的兩條腿,卻忽然變得很沉重,就像是千斤重的大石頭,又像是被人用釘子釘在了地上,他只能光站在原地生氣,一步也邁不出去。
何期走得很快,就在云逢站著發(fā)怔的一剎那,已徹底消失在黑暗中,再也尋不到蹤影。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這里明明是他的夢。
他才是造夢者,是絕對的夢境主宰。
“沒關(guān)系,這只是一場夢……只是一場夢……”
云逢吸吸鼻子,一遍又一遍勸自己。
就算是在夢里,作為解語宮小宮主,他也要維持住自己的驕傲和尊嚴。
但他偏偏又忘了,眼淚不是人,不是說了忍住,就一定能忍住的。
所以他只能咬著嘴唇,看著自己的淚珠一滴滴落下來,落在流丹劍的劍刃上。
“只有你還在,只有你還肯陪著我……”
云逢輕輕撫摸著流丹劍,忍不住低下頭,在赤紅如血的劍刃上親了親。
劍本死物,劍本無情。
可是現(xiàn)在,那一柄“死物”竟也在顫動著,像火焰一樣在顫動著,云逢指尖觸及到的冷硬鐵片,忽然奇跡般燃起了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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