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蜉蝣一世
那日,他們二人乘著夜色去到碼頭時,恰好聽說這天竺大船要去中土,船長要價每人一百兩銀子,可包吃住。
但法先不名一文,只有巨山拿來的一百七十七兩銀子的香火錢,后來見他們翻遍包袱再也沒有一個大錢,船長便作慷慨好人狀,可憐他們一老一少,勉強讓他們上船。
這船主本是個販賣絲綢和茶葉的天竺商人,他一邊稱銀子,一邊叮囑巨山和法先兩個不要亂跑,離開時還在抱怨法先帶的東西太多,所收的船資虧了太多。
大船出了河道,便是一眼沒有邊際的茫茫大海。一路上天氣晴好,風平浪靜,倒是頗為順利。巨山年少,又從未有此縱帆遠航之行,心情開闊舒暢,難以言表。
法先以為要困死在那個天竺碼頭,如今因一個少年的傾囊相助,居然成行,真是“夢里鄉(xiāng)關(guān)如咫尺,風浪一去三千里”,方才出發(fā),居然有些近鄉(xiāng)情怯,多年修為也忍不住心緒激蕩難平。
雖說只是吃些船長命人送來的剩飯,不過,每日能在甲板上看日出日落、海浪起伏、鯨鯊穿梭,也是說不出的歡愉暢快。
船上其實有的是米面菜肉,若要吃好,但使有錢,便是百叫百應。海鮮自不必說,菜品不敢說應有盡有,那也是很有幾樣精致的,不過,價錢自然也是陸上的十倍開外。
既然他倆沒錢,每日便只是些剩下的冷飯或餅子聊以充饑,“殘羹冷炙”已是難得了。
這一日,只有些發(fā)餿的雞油拌飯,并無剩菜。法先推說腹中不適,便都被巨山吃了。后面兩日還是這些雞油拌飯,只是味道更餿了。巨山才知道,不是法先腹中不適,只是他持戒精嚴,寧愿餓著,也不吃葷腥。
第四日深夜,巨山摸去廚房偷了兩個雜面饅頭,這才給法先解了圍,心中對法先更是佩服。
這一老一少,一個是“渡盡劫波”的通透老僧,一個是“一心尋玉”的耿直少年,他們不以飲食粗糙為苦,不以海中顛簸為苦,不以身無分文為苦,隨遇而安,船上日子清苦,心中倒也舒暢,這一晃,二十余日便過去了。
大船又在獅子國(注:或許是今天的斯里蘭卡)、耶婆提國(注:或許是今天印尼的蘇門答臘島等)等國停留補給,法先在獅子國的無畏山寺中又收集了許多珍貴佛經(jīng),收獲頗豐。船又沿東北海路,往中土而去。
船上有一個中土商賈姓吳,不過三十歲上下,衣著華貴,出手闊綽,人們都叫他吳三爺。他性格豪邁,談吐卻也謙和,略通佛理,與法先、巨山相談之下,甚是投緣。有時在他們底層的丙等艙中閑談,有時也請他們?nèi)ゴ享攲拥募椎扰撝泻炔琛?br />
這日天氣晴好,吳三爺拿著一支魚竿來到甲板上垂釣。不覺間過了晌午,吳三爺叫了甚多酒菜,邀他們同享,法先推辭不過,便吃些素菜饅頭。
巨山不忌葷腥,初時尚且矜持,后來見二人停箸不前,便風卷殘云將余下酒菜一掃而空,那半只燒雞更是連骨帶肉,嚼碎后全吞下了。
三爺笑道:“你這吃法,從所未見,倒是一點都不浪費,甚好,甚好!”
巨山赧然笑道:“我們山中飲食清苦,若有肉食,我都是這般骨肉俱下的,吳兄見笑了!”
吳三爺正色道:“誰人敢笑?一米一粟皆是農(nóng)夫血汗,若是天下人都似小兄弟這樣,物盡其用。這世上不知少了多少挨餓的人啊!不過,不說牙口,就小兄弟這腸胃也不是凡人吶。”
飯罷,法先道謝回去歇息,巨山無事,便看三爺在甲板上垂釣。小酌之后有些微醺,大船隨著海浪輕輕起伏,三爺抱著魚竿困意上襲,有些打盹兒。
忽然魚線急墜,似有魚兒上鉤,他驚醒時猛拉魚竿,卻不料那魚身型龐大,身子一沉,猛然下潛。三爺被這大魚一帶,身子立時便翻出船弦……
巨山眼明手快,一個前撲,伸手急抓,將他抓在半空,提了上來。下面海浪洶涌,大魚環(huán)伺,若是墜海,恐怕兇多吉少。
三爺驚魂未定,不及道謝,只是坐在甲板上大口喘息……濃云襲來,晴好天氣瞬間不再,風吹得船上旗幟“噗楞楞”響個不停,浪漸漸大了。
巨山回到艙里,見法先已然睡下。眼見已到寅時(注:凌晨三點至五點),他還是輾轉(zhuǎn)無法入睡,索性坐起身修煉內(nèi)功,但眼前掠過羅虎、馬娜莎、金三 胖等人的身影,最后又是母親破碎的頭顱……
他緊握雙拳,全身發(fā)冷,繼而又熱氣蒸騰,汗出如漿,眼看又要走火入魔……
忽然一個柔和的聲音道:“小施主何事憂愁?大海茫茫,也終有彼岸,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人這一生,何其短暫,若無執(zhí)著則一事無成,若是過于執(zhí)著又欲速則不達。”
說來也怪,巨山剛才又險些壞事,此時被這聲音點醒,終于睜開雙眼,只見滿是褶皺的法先正一臉慈祥的望著他。
巨山道:“法師,我身負血仇,但那仇人乃是通天的大神,我本領(lǐng)低微,連個內(nèi)功都練不好,劍術(shù)也是粗糙不堪,只覺得離著報仇的那個彼岸,越來越遠……”巨山忍不住說出了心事。
法先道:“小兄弟啊,你心懷慈悲,既然有大仇未報,我也不敢輕言讓你放下。佛門曾說放下執(zhí)著,即獲解脫。但,若無執(zhí)著,何事可成呢?想我這老朽之身,六十有五才從長安出發(fā),一路上,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耳。(注:引自《佛國記》)
若無一心求佛的執(zhí)著之心,如何成功?如今我已七十有七,尚在海上漂泊,能不能回到中土,誰人能知……該到的地方,你終會到達,那執(zhí)著之心便如我這些經(jīng)書,你不能整日背在身上啊,放下一時也無妨。”
“法師,有你這等心力,何事不成?你必能到達中土,弘揚佛法!”巨山道,“法師所說道理,我也能明白一分,只是……夜夜噩夢,無法面對……”
法先道:“你應該聽說過,浮生一日,蜉蝣一世。但你可知道蜉蝣這小東西么?”
巨山問道:“是那種只能活一天的小蟲子么?”
法先嘆道:“是啊,朝生暮死,說的就是他們。但他們?yōu)榱诉@一日的生機卻要潛在水下冰冷的污泥里,三年不見天日。待到成年出水之后,縱情飛翔嬉戲,最后在水面交 歡,產(chǎn)下孩子后便會離世……如此,周而復始。”
巨山驚道:“三年不見天日,只為了活那一日?”
法先道:“不錯,有那一日的燦若煙霞,還不夠么?莫說老夫當年六十有五,即便今日我已年近八旬,若是回到長安重來,我還是要來天竺取經(jīng)呢!”
“多謝法師指點!”巨山心中生出一股異樣之感。“想”與“能”之間往往有著很大距離,人生就是無力的時候要是潛心蟄伏,苦心修煉身心,終有一日,你得了機緣便要全力以赴,無論報仇還是別的,都要活得燦如煙霞。
【我們俗人知道的,中國最出名的和尚大概有三個:第一自然是我們的《西游記》里的唐玄奘,第二大概是六渡扶桑的鑒真和尚,第三至少應該有法顯。
要說毅力之強,愿力之深,恐怕法顯也是出類拔萃的。
他以六十五歲高齡——想想古人的平均壽命,從長安出發(fā),歷時十四載,游歷西域和天竺諸國,帶回多少佛典,我們普通人大概并沒有那么關(guān)心,但是那部不朽著作《佛國記》,也留下了無盡的寶藏。
很難說,玄奘法師沒有受到法顯這種精神的感召和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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